望着她似鸵鸟一般想要将自个儿藏起来的模样,方喻同勾了勾唇角,往她那边挪了挪。
阿桂连忙往后仰,直到脊背紧贴着车壁,却还是离他的身子只有咫尺的距离。
她心跳得慌乱,可他却仿佛没察觉到似的,只疑惑地瞥她一眼,“阿姐,你怎的了?”
他极其自然地抬起手,原来是袖口的一片湿了,要放到马车正中的暖炉上熏一熏。
方喻同面对阿桂的姿态神色,都一如往常,似乎只当她是普通的阿姐,没有多余的一点儿旖旎心思。
让阿桂忍不住升起怀疑,就像那晚的醉酒,是一场梦。
她蹙起远山含黛似的眉尖,垂眸凝着他翻摆的袖口,在马车辘辘的车轮声中,终是问道:“小同,你可还记得那晚你...你吃醉了酒?”
方喻同抬眸看了她一眼,复又漫不经心地垂下眼帘,“我醉了么?明明没有,阿姐又诓我,明明只是吃了顿饭,喝了些酒,我便一夜睡到天明罢了。”
“你不记得你说了什么?”阿桂压低了声音,放在膝盖上的手掌不由攥成了拳。
方喻同疑惑道:“我说了什么?”
阿桂默了默,仿佛全身力气都泄到了坐着的位子上,抿住唇瓣道:“没说什么,你只是吃醉了酒便睡得极沉,沙全都差点儿抬不动你。”
“原是这样。”方喻同勾起唇角,眸光似有若无从她微颤的长睫上掠过,“那我以后少喝些。”
阿桂垂眸点头。
是该少喝些。
免得只有她记得那一场梦。
也只有她受着那无妄的折磨,夜不能寐。
偶尔睡着,午夜梦回。
也全是他眼尾泛红,低下身子想要吻她唇角的模样。
第89章 父女 我女儿居然嫁人了?
京城重牢, 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外围是一圈巨大坚硬的石墙,间隔一炷香的时辰便有表情严肃的两队官兵巡逻,镇守非常缜密。
而重牢内的样子, 大抵寻常百姓们一辈子也没有见过。
潮湿、阴森, 弥漫着一股死亡的臭味。
方喻同刚和阿桂走进去,就紧紧皱起了眉头。
这么脏乱臭的地方, 他不该让她进来的。
可阿桂却浑然未觉,而是一口气往前走,还忍不住压低声和他确认,“是在最里面一间么?”
方喻同点头, 不着痕迹地护着她往前走。
这条过道前后都无人,尽头是琢磨不透的黑,安静幽深得不像话。
阿桂屏着呼吸,虽有些害怕, 可对于她来说, 即将见到好多年不见的爹爹,更让她血液倒流, 心跳加快。
终于,好像到了尽头。
最后一间牢房前, 阿桂颤着指尖,慢慢靠近,终于透过稀薄的光亮, 看到了她一直惦记着牵挂着的亲人。
四四方方逼仄的空间, 像是让人喘不过气来的牢笼。
阿桂的爹,元恒正坐在一堆稻草上,垂着面庞,手里拿着几根稻草不知编着什么, 嘴里还咬着一根稻草,哼着曲儿。
曲调很好听,带着一股淡淡的忧愁。
听了几句,就萦绕在心头,挥之难去。
“爹——”阿桂握着面前的铁栅栏,失声喊道。
掌心中,铁栅栏的冰凉温度冲击着她,却仍让她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她真的,见到他爹了。
可爹却变了好多。
他的头发已经花白,声音也沧桑许多。
不像是小时候抱着她给她哼曲儿讲故事的那个男人,清亮嗓音里全是闪烁明亮的笑意。
随着他缓缓抬起的脑袋,阿桂发现,他真的老了。
“爹——”阿桂又唤了一声,已经带了明显的哭腔,肩膀微微耸动,一颗眼珠儿颤颤滑过鼻翼。
“阿、阿桂?”元恒慢悠悠站起来,几乎是一步步挪过来,脚上沉重的铁镣发出钝闷的撞击声。
他艰涩又喑哑地喊出阿桂的名字。
就这么两个字的名字,似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一般,全然没有刚才他哼小曲的那股流畅力道。
阿桂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用力捏着铁栅栏的指尖已经泛白,泪珠儿不断从下巴尖儿掉落,砸在大牢阴暗潮湿的地面上。
“真是阿桂。”元恒还一脸在梦中般的神情,迟迟不敢相信。
他掐了一把大腿,随后更加跌跌撞撞地拂过来,直接摔到了地上。
他同样用力地握住铁栅栏,双眼含泪,声音发颤地说道:“阿桂都长成这么大的姑娘了啊……好啊!真好啊!你和你娘年轻的时候,真是一模一样。”
靠得近了,不远处隐匿在黑暗中的方喻同也能瞧清楚他的模样。
虽然他眉眼间已经满是被岁月磋磨出的风霜,但仍然能依稀看出他年轻时的俊逸潇洒。
也难怪,爹娘不好看的话,是不可能生出那么美的阿姐的。
方喻同又看了一眼阿桂肩头耸动的背影,心头有些担忧。
瞧她这模样,想必今儿眼睛是要哭肿的。
元恒并未注意到一直在打量着他们父女相见的方喻同。
他满心满眼,都是久别未见的女儿。
“阿桂,这些年你过得如何?二叔二婶有没有好好照顾你?”元恒并不知道,在他锒铛入狱之后,他心目中的好弟弟好弟妹,变成了怎样的嘴脸。
阿桂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因为说来话长。
但她记得小时候,二叔二婶不是这样的。
她爹是庄头,二叔二婶都在庄上找了活儿干,所以对她爹娘,还有她,都是无微不至如春风般温暖的。
她后来也没想到,原来他们竟然那样会装。
这些腌臜事,她此刻不想多提。
和爹见面的每一刻都珍贵,她只想好好珍惜。
父女二人久别重逢,本该有千言万语说不完的话。
可真当面对面的时候,反倒无语凝噎,好像千言万语横在心头,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阿姐,时辰快到了。”方喻同走进那稀薄的亮光中,拍了拍正在一直落泪的阿桂肩膀,给她递上一条帕子。
阿桂无言接过,抹了抹脸上的泪痕,可眼泪还是止不住的流。
望着两人熟稔亲昵的动作,元恒心头一震,还含着泪光的眸子逐渐惊恐放大,“阿桂,这是——”
“爹,这些事说来话长,等你出去后,我们再好好和你解释。”方喻同朝他笑得温和自然。
这声爹也喊得无比顺畅,愣是让阿桂的眼泪都止住了,回过头来羞恼地睨着他。
不过因为眸底盈盈的泪光还在,所以这回眸一眼,愣是让元恒看出了含情脉脉的味道。
元恒心情复杂,难以描述。
他艰难地看着方喻同,又看了看阿桂,“你们……这……”
方喻同看向元恒,勾唇笑道:“爹,我很快会救你出去的。”
元恒心底正掀起千层巨浪,起伏不定,怔得一时说不上话来。
阿桂咬着唇瓣,似羞似嗔地睨了方喻同一眼,然后朝元恒说道:“爹,我不能在这儿久留,还有许多事情都未和您解释清楚,但您别着急,如今我们就住在京城,等以后若有机会,再来看您。”
这么长一串话下来,元恒就捕捉到了最关键的一句话。
“如今我们就住在京城”
他们都已经……住到一块了?
元恒捂着胸口,像针扎似的,在牢里待了这么多年,除了惊闻妻子去世的噩耗那一日,就数今日,他情绪起伏波动最大。
方喻同却跟没看到他的拒绝似的,还一口一个“爹”,喊得自然又亲热。
“爹,您放心吧,以后我们会常来看您的。”
“而且爹,您也在这儿待不了多久了,我会尽快救您出去的。”
“爹,我们就先走了,下次再来看您。”
元恒:……
阿桂没有在意方喻同说这些,毕竟之前方喻同就在她面前“咱爹咱爹”地喊着了。
她只是被方喻同不舍地拉着走,不忘回头看了一眼又一眼。
不舍又心疼。
元恒也心疼。
是自家宝贝女儿就这么被拱走了的心疼。
不知不觉,她都出落成了这么漂亮的姑娘,可他都没来得及看她长大。
她竟然,就嫁人了?
自得知妻子去世后,元恒在牢里晦暗无光地度日,心中唯一记挂的就是女儿阿桂。
这也是他活下去唯一的希望。
可今日一见,他发现一切好像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
哦,不是说阿桂处境糟糕。
毕竟他不蠢,能看得出阿桂穿的衣裳精致漂亮,脸色也好,而且那小子能带着她来看他,想必也是个有能耐的。
元恒觉得很糟糕的只是,他的女儿,怎么就被这小子给骗走了?
他这当爹的。
唉,真是白当了!
……
离开那阴森潮湿的重牢,重新看到淅淅沥沥的小雨和沉沉天色,阿桂仍有些缓不过神来。
方喻同扶着她,微微抿起唇角,轻声问道:“阿姐饿了吗?要去吃点什么?”
阿桂摇摇头,琥珀色的眸子里映着地上的小水洼,仿佛还在沉思什么。
就在他们二人要上马车的时候,旁边停着的一辆马车忽然掀起了帘子,露出沈青右那张光风霁月的脸。
方喻同侧眸看到,要笑不笑地打了个招呼,“沈兄,真是巧啊。”
不过也没接后话,而是继续想扶着阿桂上马车。
而阿桂,则全当没看到。
可沈青右却颔首道:“喻同,不知我可否和你阿姐,单独聊几句?”
“这要问我阿姐了。”方喻同侧了侧身子,替阿桂挡住沈青右的视线,温声道,“阿姐,你若是不想与他说话,那便不说,我不怕得罪他的。”
阿桂回过神来,轻蹙起眉尖,拨开方喻同的身子,朝沈青右轻声道:“沈大人有什么要说的,只管说便是,小同也没什么听不得的。”
阿桂明白,方喻同在朝中无依无靠,如今又和沈青右是同僚。
她不想给他拖后腿,让他为了她得罪什么人。
见到沈青右轻皱起的眉头,阿桂补充了一句,“小同他,什么都知道。”
听她这样说,沈青右更是深深望了方喻同一眼,然后才道:“既然是这样,那便找个好说话的地方,再详谈吧。”
“好吧。”阿桂语气中颇有些复杂的意味。
尤其是见过她爹之后,她越发不想和沈国公府的人有任何关系牵连。
方喻同眉梢一挑,不置可否地扶着阿桂上了马车。
……
沈青右所说的好说话的地方,是京城里达官显贵最喜欢去的一家酒楼。
环境清雅幽静,饭菜清淡养生,唯一的缺点就是贵。
方喻同一直想带阿桂来这儿,但是奈何他还只是个小小的翰林院修撰,吃不起这种地方。
今日既有沈青右这样的世子爷做东,好不容易来一回,那他自然是毫不客气地拿着食单报菜名似的念了一长串。
就连阿桂也忍不住拉了拉他的袖子,压低声音道:“小同,够了。”
她既发了话,方喻同便懒洋洋地收了声,抿了口茶水道:“我就吃这些,沈兄呢?”
沈青右还是保持着贵公子的完美无懈的笑容,朝小二说道:“先上菜吧,我不点了。”
小二红光满面地走了,雅间内只剩下阿桂、方喻同和沈青右三人。
小厮没让进来,都在酒楼外等着。
三人都清楚,待会要说的事,不能轻易叫人知晓。
场面安静了好半晌。
阿桂和方喻同都不急不躁地抿着茶,等着沈青右说明来意。
终于,他抿起唇角,笑得风轻云淡地说道:“阿桂,你愿意叫我一声哥哥吗?”
第90章 小心 往事复杂
沈青右唇畔含着温和的笑意, 如脉脉春风般问出这个问题。
方喻同才发现,沈青右这样笑起来的时候,唇角之间还真和阿桂有几分相似。
毕竟是表兄妹。
阿桂直视着沈青右, 佯装听不懂一般, 唇角同样勾起一抹温和的笑意,只是又更多了几分疏离。
“沈大人这话说的, 我听不懂。”
沈青右面上带笑,声音不轻不缓地说着,“你是我表妹这件事,想必你已是知晓了吧。”
阿桂清澈明净的眸子似蕴着一池春水, 没有应声,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听他继续说。
“你和我姑姑长得的确很像,我小时候见过她。”沈青右嗓音放柔, 目光里多了些对小时候的回忆, “她待我很好,笑起来和你一样柔柔和和的, 像一阵风。”
阿桂抿唇不语,浸在清潭里的眸子依旧看不出什么情绪。
沈青右又道:“其实那日父亲寿宴过后, 我们很快就查出了你的身份,只不过因我要准备会试,后又参加殿试, 所以耽搁了不少时日, 今日才来寻你。”
阿桂白皙漂亮的脸庞笑容清浅,只轻轻“嗯”了一声,算是承认她早就知道了一切。
虽不知沈青右是如何猜到她知道的,但他毕竟不傻, 所以她知不知道不重要,也不必纠结。
他只是又重复了一遍,“阿桂,你愿意么?”
阿桂将一缕碎发捋到耳廓后,微微翘起唇角,笑意却不达眼底,“沈大人,我现在过得很好。”
所以没必要。
沈青右似是早就猜到了一般,并不意外,也不挫败,只是瞥了方喻同一眼,好像有话要说,却欲言又止。
阿桂淡声道:“小同不是外人,沈大人若是有事就直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