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喻同能言善辩,也不看谁的面子,好几个重臣被他说得下不来台。
而且他煽动性又强,许多年轻的臣子都被他说动,这些日子加入主战派的不少。
简直让献王头疼。
圣人也头疼,端坐在龙椅上看着底下又因为要不要召元恺大将军回朝这事闹得不可开交,本来就虚弱的他越发觉得呼吸不过来。
“够了!”他拍了拍宝座上的扶手,声音虚浮,病容难掩,却轻飘飘两个字就遮住了底下熙熙攘攘的声音,大家都恭敬地等着他继续说话。
圣人板着脸,肃容道:“元恺大将军回朝之事,朕心中已然有数!到了该回来的时候,朕会让他回来的。”
底下鸦雀无声。
献王为首的主和派露出浅浅的笑容,听这意思,圣人已经被说动了,还是打算让元恺大将军回朝的。
方喻同面无表情,无谓地垂下眸。
在殿上站了一会儿,如今心里头那股心神不宁的感觉倒是消失了。
可他还是惦记着快些去接阿桂,所以今日懒得和这波人再争论什么。
“诸位爱卿还有什么事?”圣人轻咳一声,不怒而威地扫视一圈。
这时,又有人跪下谏言道:“皇上,臣有事启奏!......”
方喻同懒洋洋扫了一眼,心底轻嗤一声,不用听也知道,又是老生常谈的事儿。
这人是皇后母家那边的,每回朝会上隔三差五就要谏言,让圣人立储君太子,估摸着圣人听得比他还烦。
方喻同端正立在殿内,心思却飞到了九霄云外。
只盼着快些听到散朝的声音,他好快些骑马,去接他的阿姐。
明明早上才见过她,她那柔柔糯糯的嗓音,仿佛还飘在耳边,能让人半边身子都酥下去。
可为什么仍然看不厌、听不腻。
还是总那么……克制不住地想她呢?
第94章 刺杀 弑君的念头已生
“皇上晕倒了!”
“皇上!”
“皇上!您怎么了皇上?!”
方喻同正在分神想阿桂的时候, 忽然听到周围此起彼伏地惊呼声。
饶是平日里胡子花白最淡定的老臣,此刻也六神无主、手足无措。
圣人可不能就这样没了!太子还没立呢!南国还一堆乱摊子等着收拾呢!
方喻同抬起眼,龙椅旁围着一堆人, 全都乱糟糟的。
圣人更是双眼紧闭, 不省人事地躺着。
底下的大臣们帮不上忙,自然也只能干着急, 议论纷纷。
刘定双手插袖,一脸淡然地走到方喻同身边,“走吗?”
方喻同侧眸看他,“去哪?”
“接媳妇儿。”刘定回答得言简意赅, 声音也压得很低,免得被人听到又要落人口实,圣人都晕倒了他居然还惦记着媳妇儿。
方喻同又遥遥看了一眼龙椅上已经被抬走的圣人,点头道:“去。”
刘定和方喻同并肩往外走。
圣人都晕了, 这朝会自然也就散了。
有揪心的大臣们还守在殿内, 不肯散去,也有像方喻同他们这样, 三三两两往外走的。
毕竟他们不是御医,留在这儿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至于方才那位死谏要皇上立太子的大臣, 已经双腿发软脸色惨白的瘫在了地上。
他万一要是气死了皇上,这回是真的得陪葬了吧……?
方喻同和刘定离开皇宫,才是晌午。
念及阿桂她们那边要到黄昏将近的时候才散, 所以两人便一块去吃了顿饭再出城。
可在就要出城的时候, 忽然被禁军拦住。
为首的禁军统领朝方喻同客气地说道:“方大人,请您进宫侍疾。”
一般圣人病重的时候,都会召大臣入宫侍疾。
但方喻同没想到,会轮到他。
他只是翰林院修撰, 比他官衔大的还有一大堆。
禁军统领可能是看出来了他的疑惑,面无表情道:“承蒙陛下看重,点名要你进宫侍疾,你要抗旨?”
“自然不敢。”方喻同心中郁闷,却也只能拱拱手,转头和刘定说道,“那便只能劳烦刘兄顺道把我阿姐也接回来吧。”
“举手之劳。”刘定点头应下,转身便上了马车朝城外去。
方喻同则和禁军统领一道重新进了宫。
不能去接阿桂,方喻同心中自然是有些郁闷的。
但去皇上身边侍疾,也有好处。
只是不知为何,方喻同走进皇宫,心中那股没来由的焦躁和不安又渐渐盘亘在心头。
御前侍疾,除了方喻同,还有几位重臣。
圣人时而清醒,时而昏睡,但没让他的后宫妃嫔们侍疾,反而是让几位臣子轮流守着,倒是有些奇怪。
方喻同到了皇宫,几位臣子已是守得有些心力交瘁,见到他来,便连忙让他进去,让守在里头的王尚书出来歇歇。
方喻同与他们一一寒暄打过招呼才进入圣人的寝殿中,他发觉今日被招来侍疾的大臣们都是圣人的心腹。
难道他现在也成了圣人心中信得过的人?
方喻同想起阿桂爹娘的渊源,还有沈青右说的那句一直扎在他心底的话,眸底掠过几抹藏得极深的讥讽,然后款步迈了进去。
寝殿内,萦绕着一股浓浓的药味,圣人半阖着眼躺在龙榻上,神色虚弱,仿佛是因那些药才吊着一口气。
方喻同一向知道圣人身子不好,但以前尽管再虚弱,圣人也是穿戴齐整,气质自然有上位者不可言说的威严。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圣人奄奄一息躺着的模样,脱去一身龙袍,就像历经沧桑的普通中年男子一般,两鬓花白,憔悴不堪。
圣人没什么力气,见方喻同进来,也只是微微动了动手指。
方喻同面色平静地走到他床侧,将刚熬好的汤药吹温,然后一勺一勺喂进圣人的嘴里。
圣人懒懒抬眼,似是有话要说。
但又因为太累,有些说不出来。
摆摆手,还是叫他出去了。
方喻同走出寝殿,长舒一口气。
殿内实在太闷太压抑,站在这外头吹吹风,要好得多。
黄昏转黑,夜色渐渐暗下来,他心里头那不安宁的感觉还是分毫未减。
方喻同的第六感,向来不差。
他记得上次这么心神不宁,还是在嘉宁城,阿桂差点被那个畜生欺负的时候。
方喻同垂下眸子,插袖走到禁军统领身边,淡声问道:“今日侍疾只怕是回不去了,我可否能去宫门口与我家小厮报个信,让他回家去告诉我阿姐。”
念在方喻同刚从寝殿里出来,还要一个时辰才轮到他进去,禁军统领点点头,差使两个御前带刀侍卫领路。
宫门口,沙全正一脸焦急地等着,忽然看到方喻同的身影,仿佛看到救星一般,哭喊着说道:“大人,家里出事了!”
方喻同心里“咯噔”一声,眸色翻涌起极深的戾色,“我阿姐怎么了?”
“姑娘从玉壶山回来的时候,忽然涌出一群黑衣人想要刺杀姑娘!所幸当时刘大人夫妇都在,救下了姑娘。不过刘夫人为姑娘挡刀,受了重伤,姑娘正留在刘家,哭得不成样子呢。”沙全一口气不喘地全说出来,这才问道,“大人,现下可怎么办?”
方喻同眉头皱得极深,“我阿姐可受伤了?”
“姑娘没受伤,只是吓得不轻。”沙全哭嚎着脸,一筹莫展。
“她在刘家是吧?我们走。”方喻同紧皱着眉,撩起袍子前摆就打算跨上马车。
可是忽然,两声刀剑出鞘的声音响起。
“护送”他过来的两名御前带刀侍卫面露难色地挡在他身前,“方大人,请别为难我们,若带你来宫门口,却又不能带你回去,只怕我们俩……”
方喻同睨着他们,“我阿姐出事了,你们却不准我去?”
“方大人,去是肯定要去的,不过您还是得回去和统领大人说一声吧?”
方喻同冷着脸,“沙全,在这等我。”
他急匆匆朝宫里走去,这回脚步极快,就连两位御前带刀侍卫也不得不小跑着跟上。
禁军统领仍旧守在圣人的寝殿前,一看这情况,就知道出了事。
方喻同还未站定,就直接跟他说道:“我家里出事了,我要出宫。”
禁军统领却抱着刀,淡漠道:“抱歉,是陛下点名让你来侍疾的,若要出宫,你得和陛下说。”
方喻同和他对视片刻,见他一脸没得商量的模样,眉目深深道:“好。”
真是一条好狗,他记住了。
正巧,身侧有大臣端着汤药小心翼翼往寝殿里走。
方喻同直接夺过他手里的托盘,笑道:“齐大人,我替您进去侍奉陛下,您再在外头歇会儿吧。”
齐大人受宠若惊地看着方喻同,一头雾水。
这个刺头方喻同,什么时候这么乖巧懂事了???
……
殿内,熏着泠泠的松木香,越依旧遮不住越发浓烈的药味。
这汤药是一碗一碗地送进来,灌进圣人的身体里。
真真是拿药当饭吃的。
方喻同走进殿内,将衣袍上的冷风在炉子上拂开,这才浑身温热地走进圣人身边。
“陛下,喝药了。”他慢条斯理地将汤药吹温,又一勺一勺递到圣人嘴边。
一个时辰前,他刚来过。
圣人似是有了些精神,他眼睛半睁开,迷茫道:“不是该轮到齐鸣昌进来?”
“陛下有话同他说么?那臣去请齐大人进来。”方喻同放下药碗,正要起身,却被圣人拉住了衣袖。
“不,朕是有话同你说。”
方喻同虽然心急如焚,可这会儿却不好在圣人面前表露出任何端倪。
主要是,阿桂和人无仇无怨,谁要杀她?
方喻同最怀疑的,就是眼前之人。
最大的猜测,便是阿桂的存在触怒了他心中沉疴多年的隐痛。
望着那病得苍白瘦削的脖颈,方喻同眸光微沉。
他只要轻轻一捏,可就断了。
第95章 陪你 一直一直陪着你
殿内四角的宫灯里, 灯芯似是快要燃尽,散着摇曳的幽暗火光。
圣人忽然抬头,沧桑虚弱的眼睛里映着方喻同挺拔颀长的身姿。
“方修撰, 你认为, 朕该召元恺大将军回京么?若朕召他回了,史书将会如何评判?”
方喻同心中此时记挂着阿桂, 实在是对这些国事都提不上心来,敷衍着说道:“陛下圣裁,臣不敢妄言。”
“你不敢?”圣人轻笑,眼角爬满了细小褶纹, “朕瞧你是个有主意的,也没什么不敢说的话。”
方喻同双瞳漆黑,透出几分明显的焦灼,“陛下说笑了。”
随后, 又心不在焉地望了望外头的天色。
尽管快到夏日, 天黑得越来越晚。
可现下,黄昏逝去许久, 夜幕已然漆黑,也不知道阿姐她……会不会害怕。
“你在着急什么?”圣人睡了将近一整日, 这会儿有了些精神,明显对方喻同的这副模样起了兴趣,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窗牖之外。
方喻同放下白釉药碗, 跪地恳请道:“请陛下恕罪, 臣家中有要事,不能再为陛下侍疾。”
他没有问他能不能走,而是直接说他要走。
也不怕圣人会不会降罪,总之今儿是铁了心不会再留在这里。
圣人也听出了他话里的意味, 却没有生气。
也许是病中疲累,没气力去发怒,只是淡淡地挑眉问道:“出了什么事?”
方喻同垂下脖颈,喉结滚动,半哑着声音道:“我阿姐遇袭,险些出事。”
“你阿姐?”圣人身子前倾,好像对这事更加关心,“是叫阿桂吧?朕记得,沈国公五十大寿的时候,朕在沈国公府见过她。”
方喻同沉默几息,而后道:“……是。”
圣人目光一沉,龙颜不悦,“她怎会遇袭?莫不成是你的仇家?”
提起阿桂,他好像越发有了精神,很是上心。
“臣不知。”方喻同垂下眸子,浮起几分戾色。
“既是这样,你早些回去照顾你阿姐也是人之常事。”圣人倚在龙榻上,轻飘飘的话语说出口,准他离开。
方喻同心中微舒一口气,没想到此事这么顺利。
可圣人很快又说道:“不过,在你离宫之前,还是要先回答了朕的问题。元恺大将军回朝之事,你认为如何?”
果然,没有那么容易。
在这儿等着他呢。
若他不同意元恺大将军回朝,那圣人必定不会放他离宫。
今日叫他来侍疾,只是变相软禁,想让他松口罢了。
可若是他身为主战派的领头人物,忽然同意元恺大将军回朝,那便是背叛了这么多日一起坚持奋斗的“战友”们,他们又会如何看他?
方喻同默了默,无奈道:“陛下心中明明已经有了答案。”
圣人目光深深,紧盯着方喻同,“可只有你方大人说出口,有些人才会听,不是么?”
方喻同脸色微变,垂首道:“陛下说笑了,臣哪里有那么大的能耐,不过是因为臣胆子大,不怕死,所以当了他们的出头鸟罢了。”
圣人面无表情,轻咳一声道:“出头鸟也罢,领头羊也罢,朕不在乎这些。朕在乎的,是你要说的话。”
方喻同垂眸凝着地砖上的吉祥金纹,半晌,哑声道:“臣——恭迎元恺大将军回朝。”
圣人终是满意地笑了,“识时务者为俊杰,看来你阿姐在你心中的分量,不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