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欢看了一眼杵在门口的柳素,不自意扬了一下嘴角。
“柳姑娘醒了,刺史大人特意准备的早膳。”他指着面前的餐食道。
倒也不是刻意的,就是随便整了点吧,顾九州心想,总不能给堂堂二殿下吃清粥白菜吧。
柳素“啊?”了一声,挠了挠脑袋,向那桌子早膳走去,嚯,那叫一个丰盛,顾九州这是把望湘园给搬来了吧?
槐娘曾告诉她,望湘园的菜很好吃,所以柳素对于沧夷美食的认知,大约也就止步于望湘园了。
“怎么是甜的?”柳素呡了一口面前的豆腐花,面上露出嫌弃的神色。
景欢挑眉:“沧夷的豆腐花就是甜的。”他见她脸上神色怪异,并且不停地变幻,直觉得好玩,然后柳素将勺子搁在一旁,不肯再用。
“顾刺史,我长于长安,实在吃不惯甜汤的味道。”虽说顾九州并非为她专门准备,可这些东西到底是人家的一番心意,她若是没动还好,可要是动了却丢在一旁,倒有些说不过去了。
这是阿爹教她为人处世的道理。
顾九州倒是满不在乎:“无妨无妨,这很是正常,吃些别的便好。”
他有一朋友,积年累月的食辛辣物,骤然到了沧夷,结果发现全是甜味,因为难以接受沧夷口味,最后不得已早早回乡了,顾九州还是能理解的。
毕竟有些人的口味的确很特别。
二殿下喜食甜汤,传闻果然不错。顾九州悄悄瞥了一眼景欢,果然见他吃自己面前的那碗甜豆腐脑,吃得很欢快。
“大人,城东失火,请您速去。”梁大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见桌上有一碗甜豆花,顺手便要去端,不妨被人拦了一道。
“大人恕罪,属下以为这豆花没人要喝。”梁大摸了摸后脑勺,有些尴尬。
这世界上有什么能比摸错上司的上司的饭碗更尴尬的事了吗?
先前柳素因不喜甜豆花,是以将那碗自己喝过的甜豆花推得远了些,没想到这个傻冒梁大竟直接要去端,那可是她喝过的豆花!
然而她动作慢了一步,先被景欢拦了下来。
他将那碗豆花移到旁边,淡淡道:“这碗不干净了。”而后面无改色地喝了一口自己面前的豆花。
可是梁大是个粗人,刚想说,这碗瞧着这个干净,怎么会脏呢,可是再抬头瞧着景欢那张表情正常但说不出来哪里就是很瘆人的脸,立时将自己的疑问甩到了脑后。
“对了,你方才说了什么事?”景欢问他。
梁大便将方才所述再说了一遍。
“你说,城东走水了?”顾九州语气凝重。
梁大点点头:“是的,先前在街市上便听着有人说城东走水,还以为是讹传,结果见了李娘子,她刚从城东市集回来,就问了她,是城东永平坊走水了!”
第15章 查看 我叫念奴
永平坊在距离城东市集百步外,是最最繁华喧闹的地段,每年都有数不清的文人墨客在此豪掷千金,只为一堵永平坊中佳人的面。
“永平坊是沧夷中最负盛名的地方,好比长安的平康坊。”顾九州介绍道,悄悄观察着景欢的神色,然后看向柳素:“小娘子说自个儿是从长安来的,想来定对平康坊有所了解。”
那是自然。
“不过我不太喜欢平康坊,总觉得那里的姐姐们说话文邹邹的,实在太绕耳。”她摸了摸耳垂,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如今世上总还是文人当道,新帝登基后第一件事便是广开恩科,偏柳素不爱文文弱弱的书生,自然也觉得那些学贯古今的“都知”们没什么意思了。
“我更偏爱酒肆里的胡姬,热情又爽朗。”她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像一轮新月,仿佛小孩子提起自己心爱的物品般高兴。
然而便是新朝,总也逃不了一个尊卑贵贱,普天之下,只要是王土,胡姬与昆仑奴就是最卑贱的存在。
顾九州失笑,摇了摇头,把目光探向景欢。
顾九州当年在太学时,同窗们坐在一块谈天话地,最常聊到的便是美人与美酒。
男人嘛,从来逃不过酒色财气四字,二殿也是男人,不知会否也深暗其道?
景欢没有答他话,转头拐了一条街,柳素看了看顾九州,又看了看景欢,一路小跑跟在景欢后面去了。
永平坊很大,划分南北,北部是最底层、最低贱的妓子的所在地,只要有钱,便能登堂入室,一窥佳颜,永平坊中起火的地方就在北部。
虽然说早起走水,但好在扑救得及时,火势并没有蔓延开来,听梁大说,只是烧掉了一座小楼,这便是万幸的结果了。
永平坊中以卖笑为生的妓子们一日都不得休息,需得源源不断的揽客,如此才能保证自己的营生,顾九州跨进坊门的时候,便被倚首在栏杆边的妓子们笑意款款地招揽着。
“郎君是新客吧,快来我家尝尝新酿的玉楼春,最是澄澈哩!”
相比于南部的寂静无声,北部可算是各出其宝了,各家妓子都是不遗余力地在招揽客人,大约景欢面相颇冷,没什么人敢上手摸他一把,倒是柳素,小脸蛋嫩嫩的,瞧着一脸幼齿,反招了不少姐姐们的欢心:“小娘子生得好可爱呀,要不要过来玩玩?”
纵使沧夷没有长安民风彪悍,但普天之下,只要是酒肆妓坊,便最是出大胆热情之人的。
景欢眉头微皱,眼见着倚在一旁的一个妓子伸手便要掐柳素的脸蛋,他从腰间取下折扇,挡在那妓子手前,一双葱白的柔荑便被拦在柳素跟前一寸。
那指节纤细,透出青紫色的血管,妓子先是愣了一刹,然后浅浅笑道:“郎君好狠的心,打得奴家好疼呢。”声音也是若黄莺般的好听。
她顰笑间透露着一种风情,但却是纯中透着欲,眸光一抬便要将人勾魂夺魄。
这样的尤物,怎会出现在永平坊北部。
柳素简直看呆了,只觉得这个姐姐真的好生漂亮,比长安城任何美女都要好看,难倒这就是阿爹那些客人们口中所说的“南人多美女么?”
“小妹妹,这儿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呀。”妓子懒懒一笑,眸光后似有深意,然而说完这句话便躺回栏杆上,不知是晒太阳还是等客人去了,或者这两者都有。
“姐姐,你叫什么名字?你好漂亮。”大约是长安的姑娘都不喜欢掩藏自己的想法,柳素也是直来直往的一根筋,有什么就说什么。
“我叫念奴。”说完这句话,念奴便抢过景欢手上的扇子,慢悠悠地打开,朝着自己扇了一扇,笑道:“唔,好香的味道,若是我没有猜错,这是龙涎香吧,据闻是海外小国特制,每年只贡奉给皇室少少。”她不看景欢,只盯着扇面,然而笑容却透着一种洞悉的魔力。
顾九州素来体恤美人,方才也是一直痴痴傻傻地一直看着美人,只是待听见她说这句话时才稍稍回了神。
他倒从未注意过二殿身上的香味。
废话,他一个大男人,难不成还要去闻另一个男人身上的味道不成?
只是小小妓子,怎会知道这么多?
“瞎说什么浑话,这话若是让旁人听见,少不得要治你的罪。”顾九州疾言厉色。
念奴嘻嘻笑了起来,然后眨眨眼,俏皮道:“我当然是瞎说的,我又没有闻过龙涎香。不过,你朋友的扇子倒是很值钱呀。”
吴山道人的遗作,一向都是有价无市,怎能不值钱。
景欢身为皇室子弟,自然是享尽天下珍宝。
“真的吗?阿爹很喜欢吴山道人来着,只可惜多年苦寻不得一幅真迹。”有些东西,并不是有钱就能买得到的,比如这一幅山居秋意图,乃是吴山道人当年急流勇退,回归田园后所作,市面上早就绝了迹的,阿爹说,当年山居秋意曾在广陵昙花一现,被炒到天价,后被一个不知名的买手买去,从此再无消息。
原来那个买家就是桓璟?
熟料景欢随口道:“朋友送的,若你喜欢便送你了。”当年班师回朝后林焕之那家伙送的,为了庆祝他凯旋。
“哦~”柳素心有意会,朋友间肯送这样的礼物,定是深情厚意啊。
“我可不能收,这里面藏着旁人的一颗心呢。”柳素调侃。她从前在长安,便常见那些打马游街的少年郎为某某某一掷千金,送什么的都有,所以当下便笃定送景欢扇子的是个女子,大约还是个广陵美女呢,人不都说,天下美人,广陵占七分么。
景欢也不知怎的,心底涌上些不舒坦,总觉得这话怪怪的,便拿着扇子敲了敲柳素的脑袋:“满脑子男欢女爱,真是妇孺之见,送我扇子的是个男人。”
“嗯?男人?”这回轮到顾九州耳朵竖起来了。
他的朋友们在席间常论,二殿年过弱冠,却迟迟不肯婚娶,岂非......
然而在触及到景欢那双眼睛之后,顾九州悄悄地把竖起来的耳朵竖了下去,有些瓜,不是他这种层次的人能吃的。
念奴始终垂头轻笑,景欢夺过她手中的扇子,然后丢到柳素怀中,再冲念奴点了点头:“烦请让让,我们还有事。”
念奴也行过礼,避到一边,瞧着一行人远去,目光渐渐凝了些深意。
第16章 被毁 真正的世道要惨烈得多
“这是......”景欢眸光微敛,他目光沉下去,直视着眼前的一团废墟,上头还冒着轻微的火光,但总体来说已是烧得不剩什么了,只留下一幅漆黑的牌匾,勉强能看清上头的字。
柳素顺着牌匾的字念出声来:“脂粉......什么?”是脂粉阁还是脂粉堆?后头那一个字到底是什么,瞧不大清楚了。
牌匾被焦黑的炭块掩在一起,倒平白生出一种众星捧月的感觉,只不过,是外焦里嫩的月。
景欢沉声道:“脂粉楼。”
他自然认得。
不日前,他还终日流连在此处,与那楼中鸨母刺探虚实。景欢眉眼中沁出一抹冷笑,只那冷笑不为外人所知,面上瞧着极是和气,可心里早已笃定了主意。
他们这是......要做甚呢。
先是平安里有人暴毙,不过一日之隔永平坊脂粉楼便走了水,若说这不是巧合,恐怕任谁也不会信。
“脂粉楼我听过一些传闻,楼里鸨母叫素月,十年前是名满沧夷的名妓,原先在南部卖艺,轻易不见客,只是五年前突然消失了数月,再出现便是在北部经营这座脂粉楼了。”
景欢挑眉,看了一眼顾九州。
果然,能做到沧夷城刺史的人从来都不会是什么腹中空空的草包,顾九州不过来了沧夷城数月,便能对沧夷城中稍有头脸的人物如数家珍,这是一种天赋,亦是一种刻苦。
顾九州平日里嘻嘻哈哈,唯唯诺诺的没个正形,然而一到了案场上便立马像换了个人似的,难得的正经,就连柳素也是有些吃惊。
“顾......顾大哥,咱们要不要问问周围人?”柳素本想喊“顾刺史”,但是想到临行前景欢的吩咐:在外不可暴露顾九州身份,便又硬生生将那个到嘴边的“顾刺史”给吞了回去。
这一系列事件并不简单,不是顾刺史这一身份能查探到的。
顾九州这人有一个习惯,便是穿着朴素,伪装成老百姓的样子,他自己道“这是与群众打成一片,好让他们放下戒心,踏踏实实与我们说真话的计策。”
还有一点,群众里面,是有坏人的。
有一双眼,正在无时无刻地窥探着永平坊中发生的一切,然而他潜伏在暗处,他们无法找出那人。
顾九州苦笑着摇了摇头:“素素妹妹,你这是要让我倾家荡产呀。”
柳家是长安城,甚至全天下都有名的富商,曾经真真实实地富可敌国过,自然不晓得黄白物的好处,以及普通人是如何缺钱的。
柳素在长安时有时会去平康坊,通常都是豪掷千金,哪里晓得顾九州的苦楚。
寻人问事,不下些本钱怎得行,况且这是在永平坊中,进了一家妓馆,就得掏一份钱。
而天下妓馆都有一个不成文的约定,那就是新客入馆,需交两份嫖资,算作入门,下次再来,便如同老客一样对待。那些个秦楼楚馆里的鸨母一双眼睛雪亮,来过的客人便没有认不出的。
脂粉楼对面便开了一家叫“菡萏院”的妓馆。
柳素拍拍胸脯:“不怕,我不止有夜明珠,还有金瓜子、金珠子、金豆子什么的。”,上回被顾九州说完之后,柳素才想起来,自己离家时还带了不少金子出门。
毕竟,金子才是最强大的硬通物,不管到哪儿都舍得开,且一粒金豆子便价值许多。
这回倒是顾九州愕然了,问她:“你哪来那么多金子?”
柳素便实话实说了:“小时候逢年过节,家里长辈给的。我阿姐把她的那份也给我了,离家的时候便全都带出来了。”
出来时柳素信誓旦旦地与槐娘说:“若是寻不到如意郎君将我自个儿嫁了,我就一辈子也不回那个家!”
见她从小荷包里掏出一把金豆子,顾九州艳羡得不行:“你家里......可真富啊。”
都说读书人讲求清高,可柳素却一点也没从顾九州的言行中瞧出一丝清高,不过,她觉得这样的顾九州才是鲜活的,不像......
她打眼去偷瞧景欢,他今日穿了一身藏青袍子,外罩了一层透明的纱,瞧着还真是仙气飘飘。
她来沧夷没两个月,眼光倒是被这些南人给同化了不少,竟觉得这样的文弱也挺好瞧。
柳素摇了摇脑袋,顾九州托着手在柳素的荷包底下,生怕那些金豆子被柳素不小心给晃掉了几颗。
景欢两手一夹,便将柳素的荷包收了起来,打了个结,揣在自己怀里,冷声道:“别闹。”
这话一半是说给柳素听的,一半是说给顾九州听的。
柳素嘴巴一撅,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果然刚刚觉得他好看呀,仙气什么的都是假的,这就是一只大尾巴狼,还是喷着冷气的那种,一天到晚只会训她!
顾九州还是有做人下属的自觉的,悻悻地转过头去,抹了一下鼻子。
“柳素,别闹了,正事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