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欢一直听着后头的动静,先头还闹腾一下,后来索性一句话也没了。
到底还是个小姑娘,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这会子还有空生闷气,那顾九州可不是好糊弄的主儿,若他一味只知趋炎附势,献媚阿谀,又怎坐得上沧夷城刺史一位置的。
顾刺史府在城东,所以一行人穿街过巷的,倒也走了好久。
景欢倒还好,这点子路程对他来说,本就不算什么,倒却苦了柳素,从小到大,她哪里走过那么远的路。
阿爹素来将她捧在手心里,出行都有车马接送,便是后来离家出走,那也在走前从家里带了不少财物出来,在衣食住行上从来也没亏待过自己。
原先从山上走到山下,就已经累得不行了,之后还要走那么大老远一段城中路,柳素因怕被别人小瞧了自己,是以一直都苦着脸,不肯吭一声。
直到见到“顾府”两个大字,咬着的牙才松了下来,一张小脸上都没什么血色了。
梁大抱拳道:“大人,咱们到了。”
景欢冲他点点头,门里迎出了小童,张望了一番,待瞧见了梁大,才将正门大开,从里头跑出来,问道:“来者可是我家主人的朋友?”
梁大忙回了一礼,道:“昨日城中有案子发生,这位大人是协助顾刺史调查这件事的。”
这话说得巧妙,景欢不由对这粗狂大汉高看一眼,微笑道:“正是,顾刺史临时有事去了义庄,特叫梁大给咱们安排住处。”
小童眼尖,看见了跟在后头的柳素,问道:“这几位姑娘也是案件的证人么?”
顾刺史一向廉洁自好,从不带女眷回府,是以小童见了那几位姑娘,不免多了几分心眼。
景欢和柳素还没搭话,梁大率先回应道:“小娘子是这位大人的夫人,两位路上闹了些别扭。”
这话刚说完,梁大便感觉有几道不太善意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不免仔细寻思着,自己可是说错了什么?
景欢目光一转,看着柳素,再一联想到路上梁大硬把柳素塞进自己怀里那一段,瞬间想到,定是这丫头和梁大说了些什么,而这梁大也真是愚笨,真假都分辨不出来。
“我......我又不是故意的。”柳素嗫嚅着,理不直气不壮的,小心翼翼地抬头去望景欢,然而他只是嗤了一声:“左右吃亏的也不是我。”
小童做了个“请”的动作,邀请诸人进府,州府卫抱了拳道:“我等兄弟就不进去了,大人请。”这伙子卫兵不愿进府,可瞧着又不像是要离开的样子,景欢略一思忖,大约也猜出来他们的意思,估摸着顾九州不放心他一人待在刺史府,于是派了一堆人来保护他。
倒是想得周到。
他摇了摇头,很快便将思绪放下,随着小童进了府内。
这顾府是一座三进三出的大宅子,不算大,也不算小。
和景欢自己的那座行宫比起来,这里自然是千差万别,不过普通尔,可若是和寻常百姓家,却也算家大业大的了。
景欢这次回来,并不打算再回行宫。
现下毓宁不知所踪,沧夷城内又有命案发生,偏还是在自己走后才发生的命案,瞧着也是蹊跷。
往年他在沧夷大张旗鼓地坐镇着,始终不曾查探出些什么,可如今不过稍稍一隐瞒行踪,有些事便迫不及待地浮出了水面。
看来,有些人,是真的怕他。
景欢揉着指尖的小纸条,将其置于蜡烛之上,火舌一跃而上,很快便将纸条层层吞噬。
景欢搓了搓落在手心的灰,自阴影处现出一个黑影来,黑影先是请罪:“主子恕罪,属下来迟了。”
那是他豢养的暗影十三卫,由十三个人构成,个个都是各行当的翘楚,毓宁武功最高,跟着景欢最早,所以他便是十三卫的首领,而十三卫,只有毓宁能活在阳光下。
“他安然回朝了?”景欢问道。
父亲知他与自己关系甚笃,定然对他也是严防死守着的。朝中风云变幻,波云诡谲的,明里暗里无数人打着各式的小算盘,他的日子想来也不好过。
暗卫道:“他去了长安。”
景欢喃喃道:“他去了长安?他去长安做什么。”他可不是个不顾大局的人,随州如今......可不安稳呐。景欢将他留在随州,就是为了盯着朝局,以期今后。
“他说有些私事要处理,便将属下等都差遣回来了,他说殿下的安危才是重中之重。”暗卫抬眼看了一记景欢,又很快低下头去。
那人说,左右也不差这一时。来日方长。
倒是符合他散漫随心的性子。
“罢了,既是私事,便让他去做吧。”偌大的朝堂,唯他与自己一路扶持,父亲早已不是原来的父亲,为了维持世人眼中的父慈子孝,他们父子着实也是煞费苦心,可个中暗潮汹涌,却也只有他们自个儿心里清楚。
新帝正是春秋鼎盛,怎容得儿子的声望一日日地超过自己。
“陛下三日前纳了忠武将军家的六小姐为妃,还撤了您在军中的职务。”说完这句话,暗卫的头低得更下了。
新帝表面让政于殿下,实则借机削弱殿下在军中的实权,政权都紧紧握在新帝手中,而朝堂之上那些早期跟随着殿下的武将也都明升暗贬,发往各方,总归不在一处。
殿下即便参政,也不过是新帝的傀儡。
而新帝要的,就是这样的结果。
新帝四十有余,和忠武将军是同岁的人,忠武将军家的六小姐比殿下还要小上两岁,新帝竟然要纳她为妃,这着实是出人意表。
景欢未曾动怒,只是吩咐道:“暗一迟迟不归,你去查一查,怎么回事。”
他手停在烛台边,离火光近了,稍微有些灼烧感,只是这一点痛感还能忍受,景欢笑了笑,对着暗卫道:“还有,十二呢,叫她去随州吧。”
暗卫一惊:“殿下!难道真的要这么做吗!”
“殿下请三思。”
火光微弱下来,外头风吹进来些微,景欢的手心有了灼烧感,他不抬头,只是说:“我已然三思得够多了。”
一直在斗,同不同的人斗,只要他还活着,就必须斗着,一开始是前朝,如今是父亲,若是大哥还活着呢?大哥也会同他斗吗?
他不敢想象,只觉得胸口里跳跃的火焰亦如同手心的烛光一般,风一吹就跳着要灭了去。
彼时年少,义薄云天,胸中丘壑万丈深,荏苒岁月在金戈铁马中匆匆略过,没有流逝的痛感,只有越变越麻木的心。
然而他终免不了这般的命运。
十二是一步棋,一步景欢最不想走到的棋,他隐忍多年,蛰伏多年,辛苦维护的表面情分,都会随着这步棋走到头。
可是,已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了,他可不能再坐以待毙。
第12章 被掳 他还是那个白切黑的他
夜凉如水,更深露重。顾九州是个喜好附庸风雅的文人,在自家府邸中种了许多花,晚间降了露水,花骨朵俱是羞答答地带着泪珠,柳素摸着廊柱,悄悄溜了出来。
这宅子不比家里的大,却也着实繁复得很,柳素险些被迷得晕头转向。
难怪阿爹以前要说她,什么都好,就是识路的本事太差。
“梁大说厨房就在这儿的。”顾九州没有说要带客人回府,因此府上的厨子准备得不多,市集早已闭了,顾九州这人喜欢吃新鲜菜,是以家中厨房用菜除了一些可以贮藏的,从来也不多买。
晚间上菜时,府里的管家还过来致歉,说是准备不周,怠慢了客人。
当然这话主要是冲着景欢说的。
刺史家宅中的老管家,哪能一点识人的本领都没有,瞧着主家对待的态度,便也能揣摩出一二,眼前这人身份非富即贵。
不过具体怎么个贵法,那就不是他能知道的了。
柳素瞧着桌上的六菜一汤,见景欢吃得津津有味,就连梁大也捧着饭碗扒个不停,盘子很快就被那两人给扒拉空了。
她从早上出来就没有用过饭了,下午又走了那么长的一段路,当然饿得不行了,可是景欢出卖她在前,下午又那样说她,柳素在家又一向是个颇有气性的女子,自然不肯与他服软。
用了这些看在景欢面子上才得来的饭菜就是服软。
柳素愤然不肯就位。
老管家抚着胡子笑眯眯道:“看来姑娘不是很饿,不过若是姑娘饿了,厨房还有些包子,姑娘可自行去厨房用些。”
梁大嘴里还包着饭,就对柳素道:“柳小姐真的不吃吗?这饭菜可太好吃了,我可饿一日了,还走了那么些路,你们姑娘家就是吃得少,真奇怪!”
这到底是哪里来的傻子?
顾九州装作一幅不知情的样子,敲了敲梁大的脑袋:“柳小姐是淑女,有句话怎么说的,窈窕淑女,自然得事事婉约,怎能同我们这些粗鄙大男人同桌呢。”说完还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景欢。
梁大懵懂般点点头,又低下头去与自己碗里的饭奋斗了。
他这是明摆着的调笑,柳素更气了。
景欢摇了摇头,嘴角微翘。
月上中天,柳素被饿得辗转不得入眠,蔷薇儿同茉莉儿自然睡了,且睡得憨熟,柳素心里想起老管家晚间说的,厨房还有些包子,顿觉心痒难耐。
这么饿着自己,是便宜谁呢?
立时起床披衣,走出房门时还被春寒的露水给冻了一哆嗦。
然而大约是被饿得狠了,柳素只觉头晕眼花,天旋地转的,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被什么倒挂着抗在了肩上。
柳素急得眼泪直掉:“救命啊!你是什么人!快放我下来!”眼前这状况,她可从来没遇上过,谁能想到,离了阿爹,离了长安,这外头的坏人这么多呢。
这二更天,正是好眠的时候,她只叫了一声便被贼人捂住了口鼻,柳素心里一咯噔,想着,我不会就这么倒霉催的出师未捷身先死了吧,然后便不胜药力昏了过去,脑袋直直垂向下头,砸了贼人的腰背一下,他痛得“嘶”了一声。
那贼人嘴角略扩了一下,能听见些微的哂笑,是少年人独有的清朗嗓音。
“何方小贼!胆敢夜闯刺史家!”梁大素来是个警醒的,听见院子里有些响动,便立时起了,抄起家伙便往院子里去。
只可惜那贼人轻功甚好,蹭蹭两下便扛着柳素蹿上房梁。
梁大也是急得抹了一把汗,然而却也无可奈何,他能招进这府卫,凭的是一把子穷力气,可并不会什么武功。
贼人还颇为嚣张地回头冲他一笑,那戴着半张面具的脸隐隐冲他露出一个轻蔑的眼神。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有人破顶而出,伸手便要去夺贼人肩上抗的柳素。
那小贼轻功不错,扛着个人也是来去自如,颇为轻松。
景欢轻嗤:“我竟不知沧夷城,这般的藏龙卧虎,还有你这等轻功高强的贼人。”
来人嘻嘻一笑,蓄意挑衅:“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果然这丫头是个宝贝,夺了她,看把你们给急的。”
景欢却笑道:“你大约是弄错了。”他身量颀长,踩在屋顶上却有一种飘逸之感,与那贼人对打时亦是翩若惊鸿般的身手,梁大这等没见过世面的武夫看得那叫一个叹为观止,一时之间将景欢视为天人:“天爷,这世上当真还有这样的功夫,蹭得一下就能上房?”
暗卫隐在树荫里,不得主人令不得出手。
景欢如今的身份不过是二殿下手下一个处理事情的小官,若是暗卫暴露,岂不是平白惹人疑心。
柳素迷迷瞪瞪的,晓得自己是被捂了迷药。
只是再厉害的迷药,也经不住这样颠来倒去的折腾,柳素只觉得胃中翻腾,一个没忍住,就吐了。
因为肚里空空,只吐了些酸水出来,全吐在那贼人的背上了。
吐完之后,倒是清醒了许多,只是脑袋依然昏沉。
那贼人登时气得眉眼倒竖,将柳素丢了出去:“你这小娘皮,还算个女人吗?”
他平日里接触的女子都是温柔又可爱,男人说一,她们不敢说二,唯唯诺诺,似羊羔一般的温顺,只有今日这小娘皮,胆子甚大,如此泼辣,被擒住时还不停捶打他,锤得他痛得要死,才不得不给她捂了蒙汗药。
方才竟然敢......竟然敢将秽物吐在他身上!
瞧着今日这状况是不能得手了,况且他耳力极佳,已听见刺史府外大队人马正在集结着往这走,应当是提前埋伏好的,感情这刺史府上的人会占卜,竟能算得出他今日要来?
“你给我等着!我改日再来寻你!”说罢,便仗着轻功踩砖踏瓦地走了。
柳素是从房顶上被扔下去的,虽然房顶并不算太高,摔下去至多也就混个骨折,可是柳素仍被吓个半死。
若是就这么摔下去,指不定得多疼呢。
她素来畏疼,小时候阿爹都不舍得打她,更是养成了一幅娇贵的身躯,若是砸在这硬地上,若是再摔个头朝下......她岂不是要破相了?
危难之时,她目光看向景欢,然而却又垂下头,死死把眼闭着。
可是那道貌岸然的桓璟怎么会救自己呢?
然而想象中的痛意并未如期而至。
她张开眼,发现方才惊惶之下自己的手搭在了景欢的脖子上,他一双眼睛若无波的古井般看向自己,柳素见他张口说话了,便一心盯着那张淡漠的,无什么血色的薄唇。
“谢谢你......救我?”恍若置身梦中,她是在做梦吧?她一定是在做梦。
“下去。”他张口说了两个字。
柳素迷迷瞪瞪的,只一心被他的唇色所迷,却丝毫未听清他说的什么。
梦里的景欢比平日里瞧着顺眼多了,小白脸果然有小白脸的好处,瞧着怪让人心痒痒的,难怪阿姐那么喜欢王实那样的瘦弱书生。
原来,长得白净的,不一定是弱鸡。
当然王实除外,在柳素心里,他已委实是百无一用,中看不中用的代表人物了。
凉风入骨,春寒料峭的冷意如期而至,她衣衫穿得单薄,被冷露一侵,浑身的骨头都冻得厉害,柳素瞬时回了神,见那人一脸不悦地看着自己。
她抬头看了看天,又看了看景欢,张口便道:“今晚的月亮真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