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就以其这么心大的姿态,景欢觉得,这简直太不正常了,怎么会数月都没有发现此处?
他怎会疏忽至此?
“竟然不是毓宁么。”他低喃。
护卫搡上来一个女孩,那女孩哭得梨花带雨,见了柳素的面立即拥上去:“小姐,呜呜呜,他们抓我,我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顾九州道:“昨夜你鬼鬼祟祟地在平安里做些什么?”
小蔷薇被他这么一喝,又吓得眼泪直流,柳素虽也心里发怯,却她的性子是一贯爱强出头,尤其见不得自己身边的人受委屈,于是也大声冲着顾九州道:“你吼什么吼,我们家小蔷薇只是个小姑娘,你干什么对她这么吼!难倒就因为你声音大吗?”
阿爹是长安侯,她家又一贯与当地豪强交好,长安城中人又总说他们背靠着林节度使,是以柳素长大这么大,从来也不知晓什么叫退让,什么叫忍一时风平浪静。
顾九州倒真是被这小姑娘吓了一跳,平白被啐了一口唾沫,于是抹了一把脸道:“你这丫头,当真无礼,我是官你是官?看来得叫州府卫将你押回刺史府的水牢,叫你知道知道规矩!”
柳素看了一眼景欢,见他毫无反应,也是心中暗恨,然而输人不输阵,柳素昂起脖子,一幅悍不畏死的模样,不要命地挑衅道:“就这?”
这是顾九州生平听过的,最让他想揍死说话人的一句话。
对方竟然是个小姑娘。
被她唤作相公的二殿下,始终都没开口说一句话,这让顾九州稍稍放下了心,心中想着,大约二殿下也是被这臭丫头给摆了一道。
只是保险起见,他还是得问一问二殿下,若是真一不小心捅了马蜂窝,那可就不好了。
“您觉着......该怎么处理?”顾九州既要保持人前的威仪,又要尽量让二殿下觉察到自己话里的恭敬。
景欢不动声色,状似无意:“顾刺史言重了,这等事自然是由顾刺史自行处理。”
顾九州心头一喜,便又听见景欢继续道:“不过我有些私事想问一下这丫头,要暂居刺史府了,不知顾刺史觉得如何?”
他抬头望向顾九州,笑意微微,却始终不达眼底。
顾九州此前只在迁都宫宴上有幸见过景欢一面,然而私下里却听说不少他的轶闻。
景欢此人,面慈心狠,笑里藏刀,待图穷匕见,方知是谁死期——他往前不信,总觉得世人太过言重,景欢再怎样心机深沉,却也不过是个二十岁的年轻人,正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的青涩时,纵使他身遭多事,却也绝不可能养成那样的心性。
可是如今,不过一个笑,却将他吓得几乎肝胆俱裂。
顾九州擦了擦额上的汗,再打眼去望向景欢时,才发觉自己刚才所见不过幻像。
景欢身遭,满是岁月静好,和光同尘的柔光,大约是——午间太阳盛了,透过窗牖,折射到屋里,又碰巧打在他身上。
只不过半边在光里,半边俱是阴影。
顾九州猛得想起,自己来此山中,是所谓何事。
“昨夜在平安里,发现了一具男尸,我的属下见这女子行迹鬼祟,疑是她所为,便一路跟着她到此山中,没想到,山中竟别有天地。”
其实顾九州也拿不准主意,这里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若说这里是民宅,那么也太偏僻了些,况且在山中建房,未得官府批准,没有房契官文,此处的人等同于落草为寇。
可是若说这里是山匪窝,却又着实不像。
顾九州早年也是随军剿过匪的,不见有匪徒如她们这般,一幅恬淡安定模样的,那些匪徒一个个莫不凶神恶煞,见了官兵恨不得生啖其肉。
所以思量之下,他决定这么说。
有句话叫伴君如伴虎,何况二殿下乎。
景欢自然知道顾九州心里打得什么算盘,只是不想去计较,只抬眼望柳素,见她早已是神游天外,忽然问她:“你可有什么想说的?”
“小蔷薇才不会杀人,她不被别人杀就不错了,况且是个男子。”她的小蔷薇胆子颇小,平时连鸡都不敢杀,更何况是人了。
“你们不是说昨晚上找到的那男尸的么,只要等仵作验过死亡时辰,再对一对小蔷薇进城时间,那么一切就真相大白了,你可别乱扣帽子给我们!”柳素气呼呼地说了这么一通,没注意顾九州的神色越变越差。
这些他当然也想到了,只是这小姑娘这么在二殿下面前拆他的台,真的好吗?
而且二殿下还变相地帮她说话,莫非两人真的......
打住!顾九州!再想下去脑袋都快没了。顾九州在心中如是道,只是眼神不断逡巡在景欢与柳素身上,只是碍着景欢通身的气势,不得已稍稍收敛了些。
“那么,便要请小娘子到刺史府上走一趟了。”他如是道,眼光瞥到景欢,见他面上并无滞色,稍稍放了心。
第10章 软玉 女匪怎的如此娇软
沧夷不比长安繁华,夜里都要禁市,每至戌时必要落锁,府卫巡察,若路遇夜游者,乃是大罪。是以每至戌时左右,铜陵街上便只有更夫敲梆和府卫巡游。
然而虽闭了市,坊里的小摊子却还是可以可以照旧,法外总有人情在,那些个巡街的府卫起早贪黑,三餐不定,一般不会断了这些小摊的生计,况且律法中只说不得出市,并未严明不可在坊内开市。
梁大是三月前刚入的府卫。
他生得五大三粗,腰宽膀健,二十六七的年纪,一把子好力气,自然是留下了。
他们这些州府卫做的尽是些颠倒昼夜的活计,沧夷城日日都要巡守,每三日换一次值,由白到夜,幸好这会子天气不冷不热,倒还能忍受,不像他刚来的那会,正是寒冬时候,夜里冷得能冻掉人两只耳朵,一起值守的兄弟们经常开玩笑说,若是真把耳朵冻掉了,倒能做个冷盘给兄弟们开个荤了。
平安里坊门大闭,更夫敲了梆子,嗡嗡得响,梁大提着灯笼打了个哈欠,肚子突兀地叫了一声。
这个点来碗热腾腾的豆腐脑才好。
梁大推开平安里的坊门,里头灯火俱全,往里走个十来步拐一个角,有家卖豆腐脑的小摊子,那些值夜的兄弟们告诉他,值夜最好的去处便是平安里,那里人丁旺,夜里出市的小摊多,手脚麻利,不会给咱们带来麻烦。
对于这些人,他们值夜的官兵,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梁大坐在那豆腐脑摊子前,低声道:“来碗甜豆腐脑,快些。”
摊主见他一身铠甲,生得五大三粗,浓眉大眼,再瞥见他手旁边一柄长刀便知道他是巡夜的州府卫,知道这些人夜里闹饥荒才来摊子前填个饱腹,快些吃完还要回去继续巡街,于是手下加快了动作,灶上的火登时烧得越发旺了。
他脚岔得开,分摊一下铠甲压在身上的重量。
忽地,有人高声喧哗:“来人哪!不得了了!坊子里出人命了!”
梁大微一蹙眉,心道,怎有人如此不知好歹敢在夜里高声喧哗,这可是大罪,若是惹恼了刺史令,再加一条夜游罪,先刺字再流放,少说五百里。
然而再一细琢磨,那人喊的什么,出人命了?平安里出人命了?
梁大赶到时,那个高声喊叫的人已被一同的兄弟们控了起来,问他什么都只是摇头惊惶的说不。
“头儿,怎么办?”梁大忙把佩刀塞好,刚才取下过。
头儿看了那人一眼,冷声道:“此人嫌疑重大,先押解回去再说。待明日一早,请刺史令定夺。”
那人一路喊着冤枉,瞧那样子不似作假,梁大问着旁边看守现场的兄弟问:“怎么死的?”
因怕坊民被吓坏,所以州府卫赶来时第一件事便是用白布将死者盖了起来,梁大赶到的时候只瞧见地上一滩血渍,白布上沁的也是。
看守的弟兄啧啧赞叹:“你猜怎么着,喉咙都被人割断了,不知得罪了什么仇家,这人也是够倒霉的。”
梁大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掀开盖尸体的白布看了一眼,当即被瘆得头皮发麻,再深一寸,恐怕这人脑袋都快搬家了,脖子那处全是血。
“你只庆幸是刚死的吧,若是晚个几天被发现,可就不是现在这样了,或者是被水泡过的尸体,管叫你看一眼便连明天的午饭也给呕出来,往后你可要多学习呀。”显然是见得多了,所以说起来也头头是道的,梁大忍着恶心,将白布盖了回去,问道:“那这尸身也是咱们抬去义庄么?”
“自然是。”那人懒得与梁大费口舌,只是似笑非笑地白了他一眼。
像这等死得不明不白的人,暂时没有家属认领,官府要先发告文,等家属上门,一边还要请仵作对尸身查验,以便查出凶手,而停放的地方便只能是义庄了。
柳素到沧夷城里的时候已是下午了,太阳都有些偏西了。
梁大被那些前辈们支使来向顾九州报信。
“义庄那边有了新的进展,刺史府有梁大带你们前去,告辞了。”顾九州神色凝重,看了景欢一眼,似乎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然后又瞧了瞧旁边的柳素,冲景欢拱了拱手:“我去去就来。”
意思是,等下官回府后再同殿下禀报。
景欢点了点头:“劳顾刺史忧心了。”
柳素懵懵懂懂,不知他们在打什么机锋,只以为是正常的寒暄,甫一进城便被沧夷的热闹给笼住了,左顾右看的,好不开心。
“茉莉,蔷薇,这里同长安真的好不一样啊!”逃出拘束,她自然满心都是欢喜,况且她这个人又一向不爱思考些什么深沉的东西,有什么不高兴也是立马就抛诸脑后的。
景欢却适时地泼了一盆冷水下来:“顾九州晚上回来,你可要想好了言辞怎么应对他的盘问。”
这人,非得挑在这个时候提醒她么!
就不允许她自我麻痹一下了?
柳素忿忿地看向他,只瞧见一个背影,穿的还是前日上山时的蓝色袍子,竟然还是纤尘不染的,她忽地心生一计,想作弄一下他,便大声“哎哟”了一下。
梁大是个没什么心机的,见她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似乎崴了脚,在队伍后头哭得梨花带雨,忍不住生了恻隐之心,于是上前好声问那姑娘:“小姐可是脚崴了?可要在下背小姐一程。”
满目的阳刚气,柳素被迷得头晕目眩,心道,我方才怎么没瞧见旁边还有这么一个俊朗男子呢。
柳素挤了一滴眼泪出来,可怜兮兮地伸出手:“要,大哥真是个好人,不像某些人,果然是小白脸,手无缚鸡之力,连个女孩子也背不动。”
这人瞧着一幅文弱书生的样,却是个黑心冷肺的人,且油盐不进。
柳素卯足了力气,然而只碰得一颗软钉子,一圈打在棉花上,软乎乎的没什么力气。
梁大背着柳素,还浑然不知实情,还以为自己是帮了一个可怜的小姑娘,顿时胸中豪气万丈,不由与柳素搭起话来:“小姐怎么到咱们沧夷来了?怎么这般狼狈?”
梁大不知天上的仙子究竟是什么样的,可是今日瞧见这小姐,便也知道个十之八九了。
有些人便是不说话,光瞧那通身的气派,便能知道是从富贵窝出来的。
那些弟兄们非说这位小姐是女匪,那可真是他们瞎了眼了,这样娇滴滴的小姑娘怎么可能是土匪呢?
柳素听着梁大的问题,忽而咧嘴一笑,看向前头只剩个背影的景欢,装得可怜巴巴地道:“我相公受了贵人的命到这沧夷来办件事,可是我同他刚成亲,哪能忍得了离别之苦,便悄悄跟来了,那什么女匪之说,只是我们夫妻之间的情趣,偏他觉得我碍了事,阻了他的行程,一怒之下便不再理我了。”
梁大听完一阵沉思,正当柳素思考着是不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惹得这梁大开始疑心自己时,他却突然加快了脚步,走到景欢面前,将柳素从自己背上放下来,又一把塞进了景欢的怀里。
柳素被推了个趔趄,猝不及防地摔进一个男人的怀里。
景欢肋骨被撞得发疼,胸口却贴上来什么温软之物,他下意识一揽,揽得满手的温香软玉,一时间脑中竟只想起来一件事。
女匪怎的如此娇软?
第11章 放肆 他可不能再坐以待毙
柳素因怕站不稳,于是慌忙之中抱住了景欢的腰。
他的腰身劲瘦,一合抱绰绰有余,只是柳素的脸贴着他的胸膛,不察之中,竟听到擂鼓般的心跳声,男子的阳刚之气笼罩在她周身。
他身上没有阿爹说的“男子汉的味道”,只有很浓的熏香味道。
他是二殿下的得力助手,想来也是有官职在身,大岳朝的高官世家酷爱熏香,男子身有熏香味并不足为奇,只是柳素实在难得闻到这么好闻的熏香味,冰冰凉凉的,沁着股子冷冽感。
于是柳素鬼使神差地,腆着颜,仰头问他:“你用了什么熏香,怎么如此好闻?”、
他们柳家家财万贯,她却从来不知,世上还有如此气味的香。
事后想起柳素只觉那一刹那若被鬼神附体,实在不该问出这么令人羞耻的问题。
“放肆!”景欢色厉内荏,只觉手心发烫,与女匪衣衫贴合处满是躁郁,然而手掌发虚,竟一时忘记了推开她。
这么一小会子功夫里,柳素就被两个大男人推过来推过去的,莫说是泥人也有了火气,当即便发了火,但是碍在周围人众多,只好收敛了脾气,装得一幅小媳妇委委屈屈的样子:“你做什么推我。”
梁大是个没心眼的,又不敢得罪这位连顾刺史都要礼待三分的大人,于是拉着柳素去了后面,挠了挠头道:“小娘子,你家相公长得不甚威猛,可这脾气却是大得很哩!”
“小娘子,你眼圈都红了,我这里有帕子,且擦擦吧。”若他是这小娘子的夫君,定是疼惜都来不及,怎会这般粗鲁呢。
梁大叹了口气,只怪自己身份低微,不能早些结识小娘子,如今也只是恨不相逢未嫁时了。
柳素摇了摇头,没有接梁大的帕子,左右她的眼泪也都是装出来的,擦也擦不出什么,只是一路看着景欢背影,仍恨得牙痒痒,若是在山上时,他肯屈就帮她一下,哪里来这么多的麻烦事?
现下好了,还得去刺史府,蔷薇儿还暂时背了个杀人犯的嫌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