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会有人为几条贱籍人命而困扰呢。”
“有人忙着生,有人忙着死,这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百姓自顾不暇,哪里有空闲去为旁人的死来悲春伤秋呢,小娘子,你这是太过以己度人了,不是人人都如你一般的。”
又是生平第一次,听闻贱籍人命不值钱的道理。
顾九州冲她笑笑:“世上能有几处像长安一样呢?上意不达下官,身处于炼狱中的人实在太多,是怎样也渡不完的,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样这般好出身的,小娘子便忘了今日所见吧。”
顾九州今天说了很多次“不是人人都像小娘子你这样......”云云。
柳素有些生气。
出身如何,从来不是一个人能自己选择的,他们说,这叫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凡人从来各安天命。
景欢也摇了摇头:“你便如顾九州所言,将今日之事忘了吧,你出身富贵,沧夷不是你该在的地方。”
他们不知她的出身,却断言她出身富贵,他们不曾与她共处,却偏偏要以自己所想来揣测她的心意,难道她真的如阿爹所说,若果真有一日阿爹阿娘俱不在了,她便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了吗?
难道真的会是这样吗?
“我偏不。”她如此坚定,亦是生平最坚定的一次。
他们柳家是商贾世家,最不愿意的便是安分与平稳。
“我说我偏不。”她自信而明媚,嚣张又跋扈,像极了第一眼初见时的女匪风姿,那时景欢还想,世上怎会有这样的女子。
他走到柳素身边,低下头,对着柳素的脸,缓缓迎上去,嘴角带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而柳素也就这么懵懵然的看着景欢凑近,像被点了穴位一样,一动不动的。
直到景欢呼吸间的温热气息喷洒在她脸颊上。
痒痒的,格外动人心魄。
柳素吓了一跳,动作幅度也格外得大,猛得后缩。
却被景欢捞在了怀里,他偏头在她耳畔,轻声道:“别动,替我遮掩一下。”柳素想回头去看,却被景欢死死按着肩膀。
街面上行过一队青衣人,为首的身着赤朱色蟒袍,被簇拥在人群中快步行过,一看便知身份极贵,像是宫里出来的人。
母亲身边的贴身内官林莽。
他这是......奉母亲之命带自己回去的?可是怎么会在永平坊出现呢?
细细算来,距离收到母亲信笺已有数日过去了,景欢却迟迟没有回信,沧夷行宫又不见他人影,堂堂一国皇子竟公然失踪,想来母亲此刻也是焦急万分吧。
“刚刚那人是......林莽?”顾九州人脉颇广,又熟识画像,早年还曾在太学中学习过,是以自然认得宫里的大红人林莽。
他下意识地看了看景欢。
二殿这是诚心想避着所有人了?
这事情,真是越发的有意思了。
“好没好呀,你快放开我!”柳素闷声问他,虽不晓得桓璟究竟在躲什么人,顾九州口中所说的林莽她更是听也没听过,只不过,她这人素来热心肠,区区一个小忙她不会不帮的。
景欢挑眉笑了一下:“还没有,他还没有走。”说着又将柳素的头往自己肩头深埋了几分。
柳素感觉自己快被闷死了。
“这小娘子,好骗得紧!”顾九州“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柳素这才晓得自己被景欢耍了,当即便咬牙切齿地瞪着景欢:“你作什么骗我,你这个骗子!”
景欢打开扇子,轻飘飘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回去再谈。”
脂粉楼不是什么有名的妓馆,若不是陶定山往日的旧情人素月也在其中,景欢是根本不会注意到这样一个地方的。
就在数日之前,景欢才与那素月聊过几句。
对于她的印象,止于“行为妖冶,大胆泼辣”这几个字。
但也确实什么也没套着,平白与那素月周旋了几日,劳心伤神,景欢还曾下令让毓宁此生都不得再提起此事。
景欢是素来不愿意同女子打交道的,包括柳素。
他的视线落在柳素面上,无端引发一阵头疼。
数日前他让暗十去偷偷摸过她的底细,昨日才有消息,原来这小娘子是长安侯家的千金,是真正的巨富之家,难怪挥金如土,出手极为阔绰。
景欢并不想得罪长安侯,况且,她是那个人的妹妹。
一想到自己的那个好友,景欢又是心中摇头,他说幼年生活困顿,蒙赖长安侯一家照顾,他才能安然长大,素素是他的妹妹,谁也不能伤害他。
所以,景欢想,自己这是替好友照看妹妹了?大约也是前世欠下的债吧,还得一时是一时,不过......倒不必叫顾九州知道了。
长安侯,也不是一个简单的商人呐。
“梁大说,他们从脂粉楼中抬出了八具尸体,皆是被焚烧至死的。”顾九州缓缓道,他托着下巴,似乎有所考虑。
脂粉楼并不算一个大规模的烟花场所,比起菡萏院来倒是要高级上一点,那就是不会在大厅中就直接这样那样,大约因为脂粉楼的鸨母素月原先也是个有名的都知,所以办事还算文雅,都是等自己楼里的妓子自己愿意了,她才促其好事的。
“青天白日,若是突然失火,那么火势必不会一下子蔓延得将所有人都围死在里面,而脂粉楼又不大,然而失火之时竟未听见一声呼叫,所有妓子皆死在楼里,包括鸨母素月。”
这正是百思不得其解之处。
“那么,会是何人纵火,又有着如此的深仇大恨呢?”顾九州看向景欢。
景欢又看向柳素。
顾九州当即明白,柳素在这里,他们什么都说不了。
然而柳素却是不依:“凭什么不让我听?”她一向跋扈惯了,强词夺理起来还真是一套又一套的,直让顾九州和景欢头疼不已。
顾九州当然不会怜香惜玉,只是碍于二殿都没说什么,他自然也不敢有什么话头了。
正当此时,梁大抱拳进来:“大人,义庄的那具男尸有蹊跷。”
顾九州拧眉,那具男尸他也看过,身着天蓝色袍子,看着一幅读书人的打扮,面容虽被血迹脏污,可还是能瞧出是个清秀郎君的。
“他天灵盖上有枚银针。”满座皆惊。
第19章 修过 对上了线索?
顾九州惊的是,那日他去瞧时,那男尸分明是被割喉断头而死,怎么今日就变成了银针没顶而死,两种死法手段不同,那么凶手很可能不是一人,亦或者......还有什么别的阴谋?
“属下在那人下榻的客栈搜到一封信,还有......一些金子。”
循着线索,梁大同州府卫在那人曾出现过的地方一一盘问了过去,好容易找着了此人的下榻之处。
顾九州问他:“大约多少?”
“五百两。客栈老板说那人常不归店,是以失踪了这许多时日也没发现怪异之处,有人早早将他的客栈费用结过了。”五百两黄金,并非一个小数字,若此人住着客栈,想来应是外乡人过路或是投亲。
五百两黄金,掂量起来得有好几十斤重了,又怎会背着行一路呢?这是一个疑点。
而柳素惊的是:“那人......穿了什么颜色的衣裳?”
梁大仔细想了一番,而后回她:“湖蓝色,大约是杭州那边的绸子,我不懂这些,都是仵作说的,那仵作胆子大得很,还直呼是好料子,寻常人家穿不得呢。”说到这儿,梁大笑了笑,应该是想到仵作说这话时的神态了,配着那幅瘆人的场景,的确是有些荒诞怪异。
“仵作,还懂这些?”景欢发了问,一般仵作都只负责检验尸体,开膛破肚嘛,那自然是不在话下的,只是若要说能分辨绸缎种类,那大约,还是有些障碍的。
顾九州道:“沧夷城的仵作是从徽州调来的,那可是出了名的细致。”具体如何他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听旁人谈论过一二,徽州的那个仵作是五年前来的,连着破了好几个大案,渐渐有了些名声,不为当地刺史府衙所留,所以才被打发到了沧夷来。
“徽州。”景欢细细琢磨起这两个字来,而后冷声道:“如今这些官员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他色厉内荏,斥得梁大一愣一愣的,摸着佩刀往后划拉了好几步,嚯,方才真是吓煞他了,梁大还以为景欢是对着自己斥责呢,吓得他险些落荒而逃。
“咳咳,咱们沧夷还是很好的。”梁大嗫嚅,似是要为自家正明,顾九州不敢看景欢,也没再说什么话。
景欢挑了挑眉,这沧夷是陪都,且近年来一直在他治下,自然容不得那些个腌臜之事。
顾九州忽然拱手向天:“自然是二殿的功劳,沧夷可是陛下许给二殿的封地。”
“二殿下......是个怎样的人?”这些日子一直听着顾九州如何如何吹捧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二殿下,只是柳素却从未得曾一见,不免对顾九州所说颇为好奇。
顾九州正要开口,却触到景欢警告的目光,连忙改了口风:“二殿下......当然是个好人。”
天爷,正主就在身旁,他哪里敢说什么有损二殿威名的话!
柳素掰着手指,姑且认同顾九州的话:“阿爹也说二殿下是位不可多得的殿下,那他应该是个好人吧。”
二殿扬名立万的时候,他还小着呢,不过既然爹这么说,想来不会有错。
只是柳素始终不晓得,阿爹这里头的含义深重得很,并不像他表面理解得那么简单,因为评判一个人单纯只用一个“好”或“坏”都是很肤浅片面的事,只是阿爹从来没告诉过她。
景欢忽然笑了一声,从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是好的,还是坏的,柳素只听他淡淡说了一句:“这天下可没有什么真好人,傻姑娘。”
他一直拿她当傻的,心情好了就口头调戏两句,只为了瞧她气急败坏的样子,只觉得似乎从未曾见过生动有如她者,明艳多彩,仿佛一幅色彩缤纷的画。
只是当柳素说出“二殿是好人”这样的话时,景欢又觉得这话荒诞到自己忍不住想要去纠正说那话的傻姑娘。顾九州是为了讨好他,而柳素是真的傻。
“二殿是高高在上的皇室,怎容得咱们这样肆意评论呢,咱们还是不要再提这档事了,免得叫二殿听到什么......”顾九州拿眼瞥了一记景欢,又小心翼翼地离开。
景欢打开了扇子,兀自地摇着,只是幅度似乎比平日里要摇得大了些,顾九州擦了擦自个儿额上冒出的冷汗,心里默念着:我的个乖乖,这尊大神哪里不好去偏偏找上了他,他这是造了什么孽!
气氛一度很尴尬。
“那人住在哪里?”却是柳素发问。
她似乎忽然想到些什么东西,只是奈何灵光乍现得太短暂,总觉得什么也抓不住。从方才梁大说起那桩凶杀案时,提起那个死去的书生,她便一直觉得那人很是耳熟,只是一时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或听过了。
湖蓝色杭绸,五百两金子,一封信笺,像极了......像极了什么呢?
“是他!”柳素望向景欢,两厢目光汇聚,她眼中似乎冒出了些小星星,透着股破解谜底时的高兴和惊喜,生动而鲜明。
景欢忽然也想起了什么,此前柳素认错了他,概因那日他穿了一件蓝色杭绸的衣裳,又打沧夷官路外的窄道过,因此才遇见柳素的“劫道”。
“槐娘说,她为我寻了一个可靠的人,他会穿着蓝色杭绸从窄道行过,可是那日我等了大半晌,只等到了他。”
柳素把手指向景欢。
原来阴差阳错,才造就如此境遇。
那么那个死去的书生......
“可是这件事我知道得也不多,那日槐娘传了书信来与我详细叙述,可是事发突然,我这里遇到了些困难,情急之下我便将书信统统都烧了,再后来,因为没有进城的文牒,我便不敢入城,只好找了座山,暂时歇在那儿了。”她看了一眼景欢,似乎有些心虚。
她该不该同这些人说,她是逃婚出来的呢?
可是阿爹的本事很大,朋友遍四方,若是她告诉他们自己是长安侯的女儿,那这些人会不会为了阿爹的悬赏便将她卖了呢?
尤其是顾九州!一看就是个贪财的,且没什么下限!
柳素思虑再三,终是决定不将自己的身世说出来。
“我只晓得他是沧夷的一个书生,屡试不第,家境清贫,但相貌尚可。”当时只是为了应付爹爹与阿娘,自然这人也不需找得多厉害,太厉害的人,柳素也拿捏不住。
她竟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桓璟,而后又默默将眼移开。
若死去的那人真是槐娘替她寻的“夫君”,那可就太巧了。
“口说无凭,还是得......验明正身。”景欢看向柳素:“你那朋友槐娘是脱不了干系了。”此事一出,柳素与槐娘自然全都难逃干系,只是槐娘......难道桓璟在怀疑槐娘?
“槐娘是我都朋友,她不会做这样的残忍之事的。”柳素辩驳,顾着腮帮子,像极了一条气炸了的小金鱼,景欢这话岂不就是在怀疑是槐娘杀了那书生?可是槐娘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她向来护短,听不得旁人说自己人的半分不好。
景欢展开扇子,悠悠道:“那书生若真是死于银针,银针细小,若是熟人趁其不备突然发难,将银针埋入他头顶,再等其身亡,以女子之力......也不是不可的。”
他这番猜测并非没有道理,从一开始见那人被割断喉咙,大家的猜测便往凶手是个男人上去猜,却从来都没有人怀疑过,也许这凶手是个女人。
只是槐娘......断不会做下这样的事。她们可是相识多年的好友,为人品性最是熟识不过,槐娘家虽不说富甲天下,但怎么也说得上是腰缠万贯,她又何必冒险去做下这样会令她身败名裂的恶事呢?
柳素一万个不相信。
顾九州出来打个圆场:“在案子未水落石出之前,每个人都有可能是凶手,柳素,你不要太过敏感,咱们查案子的人,便是连亲老娘都能怀疑,何况你那朋友呢?”
她不曾见过这样的阵仗,更没有听过此种说法,只是方才景欢的语气态度太可气,她这才一时攻心收敛不住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