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愿哂笑道:“因为当时的二殿下了一道旨意,要将前朝皇室屠杀殆尽,不留活口啊。”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将目光投向景欢。
顾九州当然知道,一时之间不觉有些尴尬。
其实当初,景欢曾下了一道令,那便是屠城,将整个长安城中的人,不论老弱妇孺统统屠杀殆尽。只要一道令下,长安城郭,片瓦不留,这样也许能洗刷掉数年前的那段记忆。
那段记忆,是景欢一生的噩梦,也是摆脱不了的宿命。
却被林焕之拦了下来,他说新朝还未完全建立,你这样做只会令人心背离。长安城百姓亦十分痛恨前朝旧政,必不会与新朝背离,他告诉自己,天下大势,从来不是靠一把屠刀就能在废墟上建立自己想要的秩序。
你得接受自己的过去。
最后景欢妥协了,但是前朝皇室,必不能留。他至今也不知,自己当初这个决定究竟是对还是错。
而父亲只是鼓励他。
“殿下必有自己的用意!”顾九州的目光在面前这两个男人身上逡巡着来去,终于发觉不知原来从一开始见面这两个人身上就涌动着一股针锋相对的气息。
他有些哀怜地望了陶愿一眼,不知这小可怜知晓二殿真实身份时会不会“激动”地掉眼泪呢。
景欢冷冷道:“没什么用意,兴许他只是高兴。”
还真有您的,下了一个屠杀令,轻飘飘解释成“他只是高兴”,您这话若是让百姓们听到,真的不会将您比作桀纣一类的暴君么?
陶愿冷笑:“也是,谁让人家是二殿呢。那昌平公主也是可怜,那么多兄弟姐妹,谁知最后只活了自己一个,真是悲戚,不过好在她还知道悲戚......也许有的人......”
后面的话却是再说不出来了。
陶愿知道景欢轻功好,但没想到他的轻功这么好,此刻他单手掐在自己脖子上,陶愿瞬间感觉到周身一股杀意袭来,而景欢只要稍稍用力,他便能命丧当场。
他学过针灸穴位,自然晓得,景欢下手便是死穴,景欢是故意的。
“未知他人苦,莫言他人事。”这是警告。
以景欢的身份地位,想要一个人的命都是随时随地的事,他敢屠城敢杀光李朝皇室,这世上便没有真正能威胁到他的人或事,陶定山这回是押错宝了。陶愿不知怎的,竟想到了这一层,也不知该不该为陶定山而惋惜。
他这家伙,做什么事从来都不告诉自己,凭白叫人,担心呐。
“大人,赵西安都招了。”梁大这一次不可谓出现得不及时,顾九州悄悄捏了一把冷汗,若是他再晚来一会,恐怕陶愿这家伙就要被二殿下给掐死了。
不过也该,谁叫这小子口不择言,当真是狂妄至极,什么人都敢挑衅!
沧夷城的牢狱位置在城西,离义庄很远,顾九州初来时还悄悄埋怨过,这样一个东一个西,都不在一块,可怎么查案子,不过后来也就都习惯了。
县衙的手段便是先威逼,威逼不行便上刑具,待到牢狱中的三十二种刑罚统统都受一遍,若再不招,便是真的没有做过了,只是本朝至今,还从未有人能从那三十二种刑罚下走出。
此三十二种刑罚并非前朝沿袭,乃是大理寺卿林焕之父子所创,几乎百试百灵。
“林寺卿的方法,还有谁能顶得住?没有的!”顾九州与有荣焉:“他遭了几道?”
梁大老实回他:“只是七道便受不住了。”
第七刑,钉锁骨,和后面的刑罚相比起来,简直就是毛毛雨,洒洒水,根本不值一提。
陶愿蹙眉:“这是屈打成招?”
景欢冷哼:“有何不可?”
他们去的时候,赵西安被钉了一边的锁骨,整个人虚弱又苍白,浑身血汗夹杂,散发出很难闻的气息。
他气喘吁吁道:“我招,我都招。”
“人是我杀的,但也不是我杀的,其实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我杀了他。”他似乎语无伦次,也不知是不是被这些刑罚吓破了胆子,开始胡言乱起来了。
顾九州踹了他一脚:“好好说话。”
赵西安痛得“嗷”了一声,继续道:“我是和他有私仇,可是那日他到我门上避雨时,便已经有些萎靡了,后来他晕晕乎乎也不管是谁家只一个劲地嚷着要休息一下便到了我家中,当时我正在宰牲畜,便恶向胆边生......给他下了药,想着都是宰杀,宰人和宰牲口又有什么区别呢,况且谁叫他非要和我抢念奴......”
“念奴?”这名字似乎有些耳熟。
“是永平坊北部的一个妓子,长得很美......乔烜仗着自己与念奴姑娘从小相识,知道她一些把柄什么的,便一直威胁念奴姑娘......我一时鬼迷心窍,动了杀人的心思。只要我将姓乔的杀了,念奴姑娘就是我的了。”
“说你是怎么杀人的。”这些争风吃醋的情节,听来便叫人倒胃口,景欢一直是这么觉得的。
赵西安道:“后来姓乔的倒在我家中,我探了探他的鼻息,但是由于太害怕了一时也有些恍惚,好像是在我动刀之前他就没了气息似的,具体我也不大记得了,只是见事情如此便一不做二不休,装作那人是被路过山匪所劫,砍了他的脑袋,取了他的钱财。”
案子似乎是破了,却有些意外的顺利。
景欢若有所思,对顾九州道:“依照《岳律》,该如何处置?”
顾九州看着赵西安道:“该当弃市。”
笞杖徒流死,五刑所载,一等严过一等,最末不过是打上几棍子,十杖开始,而最严苛的便是死刑了。
“弃市还算是轻的了。”景欢悠悠道:“你这样的罪行,若是放在前朝,车裂腰斩都不为过。”林焕之说,前朝刑罚太过苛刻,所以编写《岳律》时废除了好些刑罚。
如今死刑也不过就是弃市,绞死之类的,大多不那么残忍。
赵西安却是被吓得当即便晕死过去。
景欢道:“面上看脂粉楼起火同乔烜死亡一事毫无关联,但实际上却总透着一丝牵扯。所以如果想要找到素月,便一定要找到这桩案子背后真正的凶手。”
而后景欢看了赵西安一眼:“真是个痴人。”那样明显的利用和挑唆也瞧不出来,你不死谁死?
这便是为女人所惑的蠢男人了。
夜凉如水,山上冷风阵阵,风吹野草,野草疾劲而顽强。
有人匆忙略过。
那小姑娘总算是睡着了。陶定山将面前的火堆踩灭,拾起旁边埋在草垛里的剑,悄声走了出去。
“我就猜到你在这儿,老头儿!”有一少年道,听起来不过十六七岁,清朗而充满活力。
陶定山负手而立,训斥那人:“没大没小。”
那少年转过身来,嘻嘻哈哈一笑,不是别人,正是方才同景欢他们在一块的陶愿。
“义父,您干嘛抓那小娘皮啊,您不是说她是你故人之女,上次我戏弄了她,您还把我一顿骂呢!”
陶定山咳了一声,想是夜间太凉,昔年在战场上留下的旧疾又总是时不时地发作一下,是以经年累月的,便总是这么时不时的咳着。
“我担心她,迫不得已才下了手。景欢知道她的身份,不会见死不救的。”
陶愿哼了一声:“你说他?我从未见过比他还凉薄的人,当年李朝皇室,他说屠就屠,他可是整整上万条人命,贩夫走卒都不放过,真是冷血无情。”
陶定山却不敢苟同:“为上位者,杀几个人又算得了什么,你义父我,当年也杀过不少的人。”一将功成万骨枯,为将者不杀人便得等着被人杀,这是亘古的道理。
“好吧。”陶愿如是道:“不过我跟在他们身边迟早也能将这案子查明白,您何须铤而走险呢。”
陶定山摇了摇头:“我只怕她等不起啊。”
若是故人肆意报复,那么昌平她,真的是危在旦夕。
“都是我当年一手造下的孽啊。”陶定山拍了拍陶愿的肩膀,语重心长道:“若你此后想杀一个人,千万记得要斩草除根。”否则后患无穷,即如此刻。
“他们查到了一个叫念奴的女子身上,你不妨跟着她。”说完这句话,陶愿便飞身跳走了,陶定山一个人站在旷野之中,喃喃念着那个名字“念奴”。
她和当年的素月会是什么关系呢?
他满腹心事地回到落脚的地方,却发现原本绑着的人不翼而飞了,地上只剩下一跟被解开了的绳子,陶定山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丫头,还真是有乃父之风。鬼精灵得很呐。”
原来柳素压根就没睡。
那位颇为强壮的大叔一被人喊走,柳素便悄悄睁开了眼睛,就着还没熄完的火把绳子烫开了,不过这样做的后果就是柳素的手腕被烫破了好大一块皮。
这大叔,真是没有绑匪的职业道德,对人质的管理这么稀疏马虎。
柳素正洋洋自得呢,耳朵一动,听见一阵破风声,她看向身后,果然是那大叔追了过来,柳素连忙往前跑,那大叔在身后喊道:“你别跑,我不是坏人。”
傻瓜才信!坏人也不会在脸上写一个坏字啊!
柳素越跑越快,很快便感觉到体力不支,而那人却是越追越前了。
他手上带着剑,一瞧便是上好的宝剑,方才在落脚处时柳素并没有看见,此刻......难道是大叔恼羞成怒想要杀人灭口?柳素惊疑不定,可是身后已是绝路。
“你不要怕,我不会伤害你的。”他循循善诱,一步步地向前。
柳素眼一闭心一横,喊了一声:“我才不信你呢!”然后便往下跳了下去,万丈深渊,若是不慎坠落,必死无疑。
陶定山慌忙探头下去,对着空谷喊道:“柳素?柳素!”无人回应。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他状若疯癫,跌跌撞撞地从山顶离开。
柳素觉得自己做了好大一场梦。
“你又救了我?”面前人似乎微有些羞涩,但还是在柳素渴望的目光下点了点头,而后温柔道:“没错,是我救了你。”
“这已经是你第二次救我了。”她含羞带怯,不太敢看眼前人。
以前不曾觉得,现在柳素才发现,原来他的眉目如画般好看,身材虽瘦弱,但着实有劲,用长安那些胡姬的话来说,就是典型的穿衣显瘦,脱衣有肉。
她掐了一下他的腰。
美人多细腰。不知怎的,脑海里竟浮现出这句话来。
柳素似乎摸得还不过瘾,于是用手指拢住还着他的腰,没想到平日里那么冷颜沉默的人,此刻竟如小媳妇一般悄悄红了脸,不敢柳素。她便越发地来劲了,伸手便要去剥他的衣裳,还鬼迷心窍地想去吻他的脖子上突出的那块地方。
他握着她的指尖,轻声道:“傻瓜,那是喉结。”
“桓璟,你的腰真细,比女子的还细。”此话一脱口,柳素便突然一阵抽抽,突然从梦中惊醒,真是的,她怎么会梦到这个家伙!
她疯了!?
抬头是石壁,不与外界连。
方才跳崖前她已经仔细观测过了,离崖顶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洞穴,只要抓住时机,便能正好落到山洞前,不会被摔下去。
柳素一直有个隐藏的天赋,那便是计算能力超群,大约是生意人的本能吧,对数字有着奇怪的共鸣与反应,总之,计算角度什么的,对于柳素来说一点没有难度,几乎水到渠成。
没想到落地倒是对了,可却一时不慎将自己给摔晕了过去,这才会有方才那个荒唐的梦。
那已经不叫荒唐了,那叫荒谬!
景欢才不会这么温柔地对她说话呢!
可是......这儿这么高,她摆脱了壮汉大叔,她该怎么上去呢?这是个问题。
很好,她又成功把自己给作死了。
“莫非桓璟的腰,真的有那么细?”面临绝境,丝毫不慌,甚至还能幻想点调味剂,若是顾九州在此,恐怕不得不竖着大拇指夸赞柳素:不愧是你。
第25章 做戏 那我等着你呢
“殿下当心!”
景欢手没握稳, 那斟满了的茶水便顺着杯檐洒了大半出来,浇在手上,倒把暗十三给吓得够呛, 幸而这水放了一会, 不至于那么滚烫,但还是把景欢的手给烫红了。
暗十三琢磨着自家主子方才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把茶水斟得这么满,还这么不当心把手给烫了,平日里殿下可没有这么莽撞啊。
“可惜十二不在这儿,她那里一定备有烫伤膏药。”十三摸着后脑勺, 呆头呆脑道。
女人一贯比较心细,在这一点上大男人着实比较不了。
“就这么一点烫伤,需要什么药膏。”他从前行伍时,所见过的刀伤剑伤无药而自愈的也不在少数, 他哪里就那么娇贵了呢, 只是景欢自个儿也没想到,方才脑海里想起些事, 没留神竟将自己给烫伤了。
起风了。
旧时长安城下的民坊会在檐角挂上铃铛,迎风叮当, 若有故人从战场上回来,那定是檐下的风铃率先报信。
“林大人回了随州了。”十三汇报道,平素里他只隐在一旁, 只有有事汇报时才会与主子见面。
眼下主子的十三个暗卫, 毓宁不知所踪,十二被派去了那里,除了十三其余皆不在身边。
景欢淡淡“嗯”了一声:“他也该回去了。”
他不晓得林焕之究竟为了什么要待在长安,可是早些回去便是好的, 随州那里,已经乱了太久了,他不在朝中,那伙子人不知又要整出什么荒唐事。忠武将军本就不是什么磊落的人物,父亲又一贯总是防着自己,这么一来而去,父子间的嫌隙放大到朝堂上,倒陈全了有心人的歪心思。
景欢揉了揉眉心,直觉得无比的头疼,他们景家的江山是从李氏手中夺下的,然而如今新朝不过才立了五年,仍免不了动荡,有心之臣更是觉得既然景氏能夺旧主江山,那么皇帝之位岂不是人人可得?
父亲一贯心狠,他对旁人狠时必一定先对自己狠。
“茶凉了。”人走之后,什么东西凉不了呢?只怕日复一日,最后连心都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