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欢驾着车看着马车后头的毓宁,从城中到此处,十多里路,愣是没让毓宁沾着马车。
“知道错了?”景欢这人,睚眦必报,若有什么让他不爽了,一般只会暗暗折磨,而不会在明面上表现出来。
从前在军中时也是,那时候老主子是军中大将,景欢是大将军的儿子,自然面上事事得过得去,是以有人得罪他,景欢总是云淡风轻的笑着说:“无事。”
可转头就能对着人家下死手,前朝的那几个纨绔皇子就是这么被景欢给算计死的。
毓宁打小跟着他,自然是摸索透了他的脾性,这人哪,蔫坏。
就如此刻,明明少主子心中在意,可是嘴上愣是不说,过了许久,才一股脑发作起来。
这就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典型。
“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一个白嫩小美人儿,桃花脸,杏圆眼,樱桃小嘴,说着最狠的话,以最怂的口气。
这截路词早八百年都没人用了。
毓宁仍面瘫着一张脸,手指却缓缓滑向刀鞘,那把以玄铁铸造的南鸢剑随时准备出窍。
他的任务就是拼尽一切保护好少主子,哪怕面前的这个女孩,暂且还不能被称为“威胁”。
柳素抗着小虾米连夜赶做出来的空心大刀——因为实心的她扛不动。
穿着虎皮小裙子,蹬着虎皮小靴子,扎着山贼窝里流行的女贼小辫子的柳素刻意抹了一下鼻子:“看你二人穿着如此富贵,定是好人家的公子,这样吧,只要你今日从了我,做了我的压寨相公,我保你以后吃香的喝辣的,在陪都横着走,怎么样?”
若是她能粘上两撇小胡子,倒也勉为其难的算个流氓了。
女贼指的方向正是景欢。
这是要截当朝太子?
有意思。
景欢挑了挑眉毛,柳素吓了一激灵,大刀掉在地上,弹跳了一下,发出“咣咣啷啷”的声音。
景欢往前走了一步。
“你不许过来!”景欢当然不会听她的。
正要继续向前,一名老者凭空出现,冷声道:“我家小主人叫你不许过来,你没听到么?”
柳素似乎是找到了主心骨,方才那被吓到的表情一下子收了回去,又神气得叉着腰对景欢道:“哼!”
娇娇怯怯的一声哼,同她那粗犷的画风不大一致。
景欢笑了笑:“我不上前,姑娘刚刚说要在下做什么?”
柳素上下打量了他一圈,而后点点头,像是在评估货物一般。
“这个还不错,先带回去吧,长得勉强过关,就他了。”是对那个老者说的。
景欢挑了挑眉峰,大约也是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猖狂的人,光天化日之下,竟敢罔顾法纪行此劫道拐卖的勾当。
这可是他父亲治下的新朝,前日那些个饱食俸禄的门客还说,九州之内,海清河晏,再不复前朝的混乱。
景欢又笑了,只是这回是气急而笑。
刚想说点什么,毓宁偷偷摸摸蹿上来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主子,咱们打不过。”
于是刚攒起来的怒火又一下子收了回去。
识时务者为俊杰。
跟着那小姑娘的老者张了张眼,似乎看出他方才想说什么,只是淡淡来了句:“我劝你们不要耍什么花招,否则勿怪老朽杖下不留人。”
绝世高手大多性格孤僻,景欢熟读经史子集,名人典故,素日里又待人接物众多,自然也晓得,大多有真本事的人,性子......都不大好。
万一真的折在这儿,得冤死。
景欢把眼挪到老者的雕花杖上,不看不知道,一看......当真是花哨得很。
老者尴尬地将杖子往后藏了藏。
柳素却骄傲地抬起脖子,又哼了一声:“没看过好东西吧,柳伯这支梨花禅杖,是我亲自挑的料子,又亲自选的匠人,照着我自个儿画得图打造的!”若能给她两撇小胡子,当真能美得吹起来。
那名唤柳伯的老者躬着腰咳了一声:“小姐,还是先办正事。”
柳素才迷迷糊糊的想起来,自己到这儿究竟是干什么的。
“你们俩,别墨迹了,一起跟本小姐回去吧!”
于是景欢和毓宁就这样被女贼绑了待会匪窝。那女贼一看就十分业余,不仅手艺粗糙,而且浑身上下细皮嫩肉的,瞧不出一点武学底子。
现如今当山贼的门槛都这么低了么?
景欢记得以前跟爹一起剿匪的时候,也遇见过一个女土匪,那叫一个凶悍,脸容长垮塌着,皮肤黝黑,声音粗矿豪迈,身材也是壮实得很,哪里像这个女贼?
而且她身边的老者,应当是个有脾性的高手。
这样的组合,瞧着不像是山贼,倒像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带着自家仆从。
“且静观其变吧。”景欢如是道。
既然打不过,便只能一路瞧着了,左右他一个大男人也吃不了什么亏。
然而......
山贼窝在群山中央,位置高险,易守难攻,若要叫人来救援,只怕稍有些难度。
女贼谨慎,在绑住他们之后便立即用黑布蒙住了他和毓宁的眼睛。
景欢被带到一间屋子里,室内陈设简单,多是石头墩子充作凳子,倒是床榻华美得很,一瞧便是女儿家的闺房,粉色的绣帐,七彩的络子,当真是......俗气得很。
石头桌上搁着茶水,汝南窑烧出来的秘瓷,有价无市,现在竟然被这么随随便便的放在石头桌子上,若让那个痴爱秘瓷的薛疯子晓得,定会被气得呕血三升。
景欢嗅着杯口,一股清幽的兰草香,他轻哼了一声。
“庸俗。”他自小便瞧不上女子的东西,最讨厌涂脂抹粉,满身香气的女人,那小女贼模样尚可,没想到品位如此庸俗。
“吱呀”门开了。
小女贼大摇大摆地踢开门,径直就坐在景欢面前,腿还岔得老开,十足一幅女流氓的样子。
柳素端起桌上的瓷杯便要喝水,只是没想到,手一滑,杯子掉在了地上,那个被抢来的男人满脸扭曲,又带着一种敢怒不敢言的表情探了她好几眼。
“呀,杯子碎了。”小女贼一脸天真,浑然没发觉自己打破了一件价值连城的宝贝。
“再换一个吧。”她倒是无所谓。
景欢倒是讶异于她的豪气,同时还有些心疼那盏被无故摔坏的茶杯。
不过左右也不是自己的东西,他埋头喝了一口茶,却不妨被那陈年隔夜的茶水呛到了喉咙,于是掐着嗓子问:“这是隔夜的茶水。”
景欢少时戎马,虽说也是过过苦日子的人,可有句话叫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新朝都建立四年多了,早就不需要他东奔西跑的四处打仗去了。
柳素不理他,对着门外喊道:“小茉莉儿,我杯子碎了。”
门口便有个小丫头慌慌张张跑进来,一脸慌乱:“呀!我就猜到,这杯子是活不过这个月的,小姐你就是不听我的,非要用这杯子,一个得好多钱呢!有没有扎着手?”
叫茉莉儿的丫头扎着两个小辫子,看年纪,应当比女贼要小,约莫只有十四五岁。
应当是从小跟在女贼身边的,否则怎能如此亲厚,对主人家说此放肆之言。
柳素面对小茉莉儿的询问,无辜地摇了摇头。
“库房不是还有十来个呢么。”
景欢愕然,感觉自己算好像是被壕了一把。
“小茉莉儿你收拾好就出去吧,我和这位......嗯,我叫柳素,柳树的柳,素素的素,你叫什么?”
“桓暻。”他答道,取自景欢的倒读。
房门被关了起来,屋子里阴下来,微有些昏沉。
第3章 打量 最近脑子有点混乱
景欢伸手遮着刺眼的斜光,眼睛眯成一道缝,想是刚刚挪动间被晃着眼了,都说烈日灼人,可其实落日也能灼眼,瞧着晕黄一滩,柔和得很,其实伤人不眨眼。
这个动作稍有些烟火气,把方才路上景欢的锐意磨了半片。
柳素这才将他打量一番,从头到尾,眼神丝毫不加掩饰。她素来不喜过于桀骜的男子,总想不明白那些男人清高的底气从何而来,要说是因为身份,倒也虚得慌。
景欢自然下意识地躲着,只是躲避的动作刚一做出,这心里就不痛快了,他一个男子什么阵仗没见过,何惧被这小丫头盯着,于是顺道抖了抖袖子,把背脊挺得板直,正襟危坐的。
柳素一下子就笑了出来。
“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比你更虚伪的人呢。”她倒是直言不讳。
景欢抬头看她:“女匪,你在说笑吗?”
这世上有几个人敢不要命的说未来东宫的主人虚伪?
柳素眨了眨眼睛,可爱得紧:“我没有说笑啊,你就是很虚伪呀,我阿娘说,坐着也要摆出一幅拿鼻孔看人架势的男人最是虚伪了。”
原是这样,看来这女匪遣词造句的本事差得很。
她手肘支在小桌上,确实是仰面瞧他的。只是两个人明明一个仰视,一个俯视,却是这俯视的人心里略不快活些,反而那个仰视的人,倒一幅拿捏大局的样子。
女匪忽然凑上前来,杏眼一错不错地冲他眨巴着,鼻子险些碰到了鼻子,景欢下意识地就想往后去,然而该死的自尊心着实不容许他在这女匪面前露了怯,只好捏着手心里的汗与她“无畏”对视着。
他不喜女色,只因洁癖太重,几乎恐女至极。说是恐,更多应是厌恶。
大哥早逝,母亲只他这么一个成年的儿子,想要做岳朝的太子爷,自然得什么都好,不能有些奇奇怪怪的癖好,毕竟父亲亦不是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他需万事小心,万事都要做个表率。
恐女这事,只有少数人晓得。
良久女匪一脸天真道:“不过你这张脸还算凑合,勉强能入本姑娘的眼,虚伪一些也能理解。”
景欢蹙起眉头,想问她话里是什么意思。
小女匪却笑嘻嘻地冲他道:“我阿娘说,越好看的男子越风流,不过柳伯说他瞧得出来,你还是个纯的,所以哪怕你虚伪一些,本姑娘也只能接受啦。”
哦,原是这么个原因。景欢如是想着。
不过......男子纯不纯这事也能看出来?
“你那小跟班的银钱我已让小蔷薇去与他结了,明日午时就放他下山,你就乖乖在山上呆着,等你入了门,保管你吃香的喝辣的,明白了吗?”
这女匪还真是想劫他做个压寨相公。
如今新政未稳,山野间常有匪徒流窜,长此以往定成祸患,景欢本也有剿匪之志,奈何最近事务缠身,一直腾不出空来好好整治一番,然而这女匪今回也是真不走运,竟瞎猫碰上死耗子般地栽在他手里。
这送上门的机会,他岂能不要呢?
刹那之间,景欢在脑内权衡利弊,终于下了一个决定:他要蛰伏在这匪窝,直到摸清一切,再带兵剿了这堆粗野之徒。
于是景欢点了点头:“小姐说得对,桓璟不会不识好歹的。”
哪料柳素却不高兴了:“你怎么能这么跟我说话?”
景欢不明所以,方才他与这女匪说话难道不算客气了么?
柳素继续抱怨:“你是我劫来的,自然该有点气节,柳伯说了,你们这些公子顶顶要脸面,倘若被人掳了去,得先宁死不屈,水米不沾三日,待到饿得不成人形,我再出来加以利诱,你再顺势臣服,如此才是正常顺序,哪有你一上来就跳到最后一步的,怎的这般不守规矩。”
景欢还是头一次听人说,被人劫还要守规矩。
这是哪门子规矩。
“所以......”柳素清了清嗓子。
景欢面有犹豫:“所以我说话不得太恭敬?”
柳素抚掌笑道:“孺子可教~”
如此说来,他还得宁死不屈,水米不沾三日?
柳素转了转眼睛,似是让了步:“那......吃饭这事吧,你就给我装装样子,但是不能吃得太胖了,还有见面的时候脸上涂点白粉,这样瞧着才弱不禁风,总之得装得齐全了,做戏做全套嘛。”
她喋喋不休,景欢不明所以。
“这岂不是形式主义?”景欢问她。
柳素倒是无所谓:“我阿爹说,有时候形式主义也是必要的,有句话叫生活要有仪式感,若是没了这点子情趣,我做这山贼头头还有什么意思?”
别家的山贼都是迫不得已,落草为寇,他今日遇见个心大的,落草全凭心情。
“看你的样子,不像是缺衣少食的,为何要做山贼?岳朝律法严明禁止百姓为匪,否则要诛九族,你何苦拿自己与家人的前途性命做赌注呢。”景欢循循善诱。
说起《岳律》,景欢便想到了十数年前。前朝政纪败坏,律令失察,豪绅横行乡里,鱼肉百姓,朝廷纵容不管,反而加重赋税,穷兵黩武,导致天下人心尽散,这才给了他景家父子一个机会。
新朝初立,他便不眠不休地与林焕之那个家伙一同修订了《岳律》并颁布天下,令行禁止,百姓无不参照,当时父亲瞧过之后,圣心大悦,御笔亲批了下发的诏令。
柳素嗤之以鼻:“你一提岳朝律法我就气,也不知是谁修的《岳律》,士农工商,竟将商人的位置排到了最末,这般瞧不起做生意的商人,害的阿爹......总之这里头有诸多不合理之处,听闻修订律法的那两个主官都大龄未娶,也不知是否身上有什么隐疾。”
景欢念在面前这人不晓得她口中“有隐疾的主官”之一就坐在她面前,懒得与她计较,只是将面前的茶水一饮而尽,算是略略遮一下尴尬。
“人身攻击......未免太过了些.......”忍不住辩解,却被女匪一个眼神制止。
“你安心在这里待着就是,别理那么多没用的,这《岳律》被你吹捧得再厉害,也救不了你的,当然也拿我无可奈何。”她眼露得色,像个小童似的眉飞色舞,高高兴兴地拉开门出去了,并再次锁上了门。
景欢只觉得头疼不已。
这女匪讲话之间全然没什么逻辑,一幅娇生惯养大小姐脾气,他实在想不通,她来做山匪,只是为了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