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自己的《岳律》真的有这么不堪?
石桌上只一盏蜡烛,山里蚊虫多,景欢裸露在外的皮肤被咬得红肿不堪,不过好在他早些年行军打仗,也没少在野外露宿潜伏,倒也无惧。
一轮圆月挂在窗外,景欢忽然想起,原是快十五了。
父亲还没造反那会还是李朝的大将,景欢正是读书识字的时候,笔还没握稳便被父亲逼着练武,每日里又是看书习字,又是舞刀弄棒的,后来稍稍学有所成便随着父亲征战沙场了。
前朝李能十五岁大败敌军,将外寇驱往边境外三十里,景欢比他还早一些,十四岁时,将李朝几个皇子引到梭山,群狼分食之,自此李朝人心涣散,天下大乱,景欢与其父趁乱而起,自立为王。
不过一年,李朝分崩离析,倾覆得完全。
“又要......十五了。”他对着窗边,似乎窗下会有人听他说话似的,然而究竟只是喃喃自语,很快月亮被乌云遮住,景欢自嘲般轻轻嗤了一声,转头走向床榻。
然而一瞧见那乱七八糟的被褥,顿感糟心万分,景欢心里想着,若不然这几日就先打个地铺吧,要他睡女匪睡过的被褥,还不如一刀杀了他。
正想着呢,门“吱呀”一声开了,是柳素身边的小丫头茉莉儿。
“我们家小姐吩咐了,没成亲之前你就先住在这儿,等到手续齐全了,一切办妥当了,再不拘束你,不过呢我家小姐还是未嫁之身,你呢,也不过是个刚定下的,后面的事成不成得了还两说,没成事之前,你得避着嫌,虽说我家小姐将她的房间让给你了,可你也需得守着些本分,不要想些有的没的东西。”
“我家小姐的床褥我就先换了,省的你觊觎。”
茉莉儿抱了床胭脂红的被子来,看也没看他一眼,便将被子往床上一丢,再卷着柳素之前留下的那套床褥出去了。
果然是被抢来的待遇,连个丫头都这么放肆。
一个女匪,还这么多计较,当真也是罕见。
景欢瞧着那床胭脂红的被子,真是处处都透着庸俗,可是再庸俗也只得含泪忍了,谁叫他寄人篱下,另有目的呢,总好过平躺在地上。
夜半,有人敲了窗檐,并学了两声布谷鸟叫。
景欢睁开了眼,未点蜡烛,走到窗边打开窗,毓宁立马翻身跳进来。
“那个柳伯不在?”真是奇了怪了,毓宁说那个柳伯武功极为厉害,可这样一个高手怎么会注意不到有人从柴房逃出去了呢。
毓宁也很疑惑:“她们将我锁在柴房里,也没派人看管,许是压根就不在意我?”
景欢又道:“傍晚女匪找我说话,说是明日午间就要将你放了,我总觉着这里头有些蹊跷。她难道不怕你将此间事说出去么?”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无处不透着怪异,漏洞百出偏又觉得是女匪她们刻意安排的,为的便是让他们掉入陷阱。
“公子,你说他们会不会已然晓得您的身份?”
第4章 山中 超级惊天大反转
“公子?”毓宁冲他摆了摆手,顺着景欢的目光瞧去,才发现今晚的月亮格外的圆。
不说寻常百姓,只要是个稍稍正常些的岳朝人都喜欢月圆家和,偏少主子平生最痛恨圆月,不过好在只是痛恨圆月,并没有什么别的偏好。
毓宁跟在他身边多年,晓得每月十五少主子都要遣散身边所有女子,如今......
糟了!他心头闪过这么一个念头,后天不就是十五了么?
这山中女贼众多,若是不长眼来招惹少主子,那该怎么办?
显然景欢也想到了这点:“后日......”
可是山上有个武功奇高的柳伯,不知深浅底细,若是两个人皆在他眼皮子底下逃走,恐怕不妥。
既要名正言顺,又不能打草惊蛇,毕竟山贼这种人如惊弓之鸟,略有些风吹草动便如兔子似的换了洞窟。
“明日你先下山,不需报官,也无需管我,只要盯着山下的风吹草动就好,看看他们都与什么人相联系。”
景欢晓得他个人的安危总归比不上一城之百姓,这山贼窝距离陪都不远,若是任其猖狂发展,恐怕会对城中百姓不利。
“可是——”毓宁说什么也不肯,从他第一日到景欢身边,老主子就告诉他,你这一生的任务就是拼尽性命护景欢周全,他死,你不独活。
“父亲告诉我,苟利国家,福祸不避,我经历的战事多了,岂会折在这小小匪窝,你尽管放心去便是,那女匪虽怪异得很,却不像是会伤人的样子。”
毓宁仔细想了想确实那为首的女匪透露着一股傻气,若说这山贼窝里还有什么需忌惮的,恐怕也只有柳伯一个了。
第二日清晨,山里鸡叫了一遍,景欢才悠悠醒转,在屋子里就能瞧见对面的烟囱在飘烟。
小女匪换了一身衣裳,紫罗兰的襦裙,上身披帛,腕间还带了只玉镯子,成色极润,应该也是好东西。
景欢略识点玉,左思右想,才瞧出小女匪手上的乃是波斯国的一种羊脂玉,万金难求,就连母亲宫中也不曾有过这样的货色。
柳素手上端了早饭,笑嘻嘻道:“小郎君,今日想通了没有?”显然是来“走剧情的”。
她掀开了盖子,是碗面疙瘩汤。
景欢本来还有些饿的,可是瞧着这一坨面疙瘩汤,瞬间什么胃口也没了。
他生于南方,素爱稻米细面,不爱这瞧着粗糙的“面疙瘩汤”。
小女贼便撑着下巴,眼睛扑闪扑闪的:“看来郎君是还没想通,那你若是不吃,我可就不客气咯,正好我也没吃早饭呢。”
感情本来就不是给他准备的。
景欢盘坐在榻上,顺着女匪心意,做出个“宁死不屈”的样子。
她吃相不甚雅观,而景欢一家子没造反前就是沧夷的贵族,是以他平日所见的女子,也都是娇滴滴的小姐们,尤其母亲,出身陇南王氏,虽说性子娇纵了些,却也是实实在在的世家小姐,他哪里曾见过女子这种吃相。
“这是我家乡吃食,郎君定没见过吧。”她吃得兴起,额上冒下一两滴汗。
那面片汤看着就很滚烫,偏她吃得津津有味,也不嫌烫喉咙。
“这是馎饦。”柳素说,夹了一块面片到景欢面前。他蹙起眉,感觉自己已到了忍耐的边缘,但是柳素终究没碰到他,只是凑得近了些,倒也......不好发作。
柳素的脸被蒸得红扑扑的,隔着段距离,景欢都能感觉到她身上的热气。
然而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纵使女匪要他豪横些,可他哪能真那么豪横,万一女匪突然发怒要杀了他怎么办。
他是忍辱留下做卧底的,可不是来送死的。
“你究竟要关我到何时?”憋了半天只憋出了这么一句。
柳素入了戏,邪笑着道:“等你同意与我成亲,三年抱俩,心定下来时,我便放了你。”
那恐怕他这辈子都定不下来了。
“按照习俗,你该是三书六礼一步也不违的上门提亲的,可是如今时运不济也只能将就些了,聘礼嘛,不过是钱财,我不缺,而你呢,你心里也明白自己是什么出身,平白得了一个媳妇还得了一大笔钱,你何必那么不情愿呢?陪着本小姐将这出戏演完,少不了你的好处。”
景欢听得云里雾里:“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柳素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小郎君,希望你不要让我等太久。”
景欢清了清嗓子:“你既说要与我成亲,可我实在对你一无所知,甚至你是何地生人都不晓得,这未免太过不公平了吧。”最紧要的是套出女匪嘴里有用的信息。
柳素倒也没有藏着掖着:“我是长安人。”
那是李朝旧都,曾生活着前朝无数的皇亲国戚。
李朝先祖曾有令下,皇室子弟均由朝廷供养,终身无需劳作,而后李朝皇族宗亲不顾朝廷财力,一味的生子,最可恶的要数淮南王李颤,生了一百多个儿子,封地赋税都供养不起,致使百姓苦不堪言。
李朝皇族骄奢淫逸已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
景欢笑了笑:“长安可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我没有去过长安,想必很繁华吧。”
作为前朝都城,城中百姓在新的政权更替时并未受太多的苦,只是城中的皇城换了一个主人罢了。
景欢当然去过长安,一次是在五岁时,李朝末年,一次是去接受李朝皇帝的投降书。而不是如他方才所说,他从未去过长安。
“繁华,繁华得很,夜市比任何地方的都要热闹,每年国之庆典,长安城中都会燃放很多烟花,一夜鱼龙舞,很是绚丽。”柳素提起长安,满眼都是欢喜,想来她对那个供养她长大的土地很有感情。
只是长安到底引起了景欢更深层的猜测。
这个柳素,虽住在匪窝中,举手投足也没有世家贵女的风范,可是观其谈吐,再看其寨中所用物品,都很难让人相信,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土匪。
“怎么槐娘没有告诉你我是长安人吗?”
景欢不解:“槐娘是谁?”
柳素脑中闪过一丝疑惑,可很快又将那抹疑惑压了下去,槐娘怎么说也是随州的大家小姐,怎会亲自见他并把身份露出呢,定是指派了手底下的人与他说的。
唉,若不是为了隐藏身份,她又何必搞这么一出,真是烦煞人了。
柳素如是想到,瞧着景欢的眼中多了几分理解:“总之,你既已到了这里,就算是我的人了,只要你守口如瓶好好听话,我是不会亏待你的。”
槐娘寄来的信她早就烧了,当时阿爹就在门外说是有事与她商量,柳素一时情急连信都没有看完就将信烧了。
只记得信上说,槐娘替她找了个眉清目秀的书生,但是因为不能暴露柳素的身份,所以她嘴巴一抽,与那书生讲柳素是做打家劫舍勾当的......
柳素当时略有犹豫,心想槐娘是不是遇上骗子了,不然好端端的读书人怎么会愿意与她在一块。
直到槐娘来了第二封信。
这第二封信上要求柳素去劫那男子一回,只因......他心里有个被劫的梦。
原来那书生不怎么爱读书,反而痴爱折子戏,尤其爱山匪爱上被劫的人的狗血剧。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自编自导自演一段,今回遇上这么个草寇也算是圆了他的梦了,所以他强烈要求柳素扮演,啊不,实地操作一回,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当时看见这一段,柳素简直吐血三升。
这都是什么怪癖?
信里不但要求柳素劫他,而且还要求做戏做全套,必须满足威胁—侮辱—强迫等各种经典桥段之后才能成亲。
柳素瞧了一眼面前这人,想到心中所提的奇葩要求都是出自这人之口,又叹了一口气:“你也是个不容易的,我也不多难为你了。”
可不是不容易嘛,为了一家老小的生计都甘愿出来卖身了。
所以她更得好好满足人家的心愿了。
柳素将早餐端出了房间,迎面便碰上小茉莉儿,她撅了撅嘴:“那人非搞些事来找罪受。”信上内容她也是晓得的,是以对景欢这种要求很是嗤之以鼻。
哪里会有人这么贱吗,上赶着找虐待受。
柳素又叹了一口气:“你也别这么说,为了立住他的人设,方才瞧见这香喷喷的馎饦,他硬是一口也没吃。”要知道馎饦可是世间难得的美味啊。
小茉莉儿大惊失色:“他连馎饦也不吃,当真是舍了血本了。我最爱吃馎饦了,一天不吃就浑身没劲,要是小姐你在我面前吃馎饦而不让我吃,我可是要恨死你了。”
馎饦是长安人心中的第一美食,柳素和侍女们从小在长安长大,自然就觉得世上所有的人都应该爱吃馎饦。
柳素附和:“对啊对啊,也不知道刚才我有没有刺激到他。”
“他自己要求的嘛,又不是我们逼他的,可是小姐,你真的要嫁给那个人吗?他瞧着眉清目秀,可终归不知底细。”
提起这个,柳素就发愁:“可是不得不找个人嫁了嘛,不然就真的得听从阿爹的吩咐了,他这回啊是真的铁了心了,你也晓得的,从小我就最害怕大理寺了,一想到大理寺少卿那张脸我感觉整个后背都在冒冷气。”
“小姐,我好想长安啊,我好想念长安的美食啊。”小茉莉儿头靠着柳素的头,主仆两个碰了碰脑袋。
“是啊,光是想起单笼金乳酥,曼陀祥夹饼,巨胜奴,缠花云梦肉,小天酥,我就馋得直流口水了。”柳素无语望天,低头再瞧自己身处在崇山峻岭,一派险恶,当真是觉得生无可恋。
若是爹娘没有订下那门该死的娃娃亲就好了,这样她也不用为了躲他们都躲到沧夷城来了。
第5章 长安(一) 剧情进入比较慢……
四个月前,柳素刚过完十五岁生辰,也是她的及笄礼日。
娘精心准备了及笄礼,及笄那日,半个长安城的达官贵人都到场祝贺了,剩下的那半城没到,概因他们身份不够。
长安柳氏,富甲天下,自李朝时便是名震一方的皇商,之后李朝败亡,柳氏却没随着败落,柳东河将自己多年经营所得的财产捐出大半给新朝,得了新帝的赏识,被封了长安侯。
虽说名义上是侯爷,可实际并不管事。
柳东河不过是个商人,并不懂政事,地方政事都托与地方节度使。
“阿姐上次回门你们都没提醒我要早起,害的我都没跟她说什么话。”柳素把手中的珠钗比在头顶,仔细瞧着却又觉得不合适。
小茉莉一边替她梳发,一边道:“是小姐你睡得太迟了。”
柳素刚要发作,告诉她不许取笑自己能睡,小茉莉立马见风使舵道:“不过这回大小姐可以在府里待上好一段日子了。”
柳素这才高兴起来。
她与阿姐自小一块长大,最是情深,阿姐大她两岁,上两个月嫁给了当地的豪绅望族王家。
“大小姐的婆家规矩极严,说起来这回能放她回娘家小住,也算是破例了呢,我听说是姑爷向他母亲求的情,还是老爷眼光好,从那么多公子哥中挑中了姑爷,果然是个疼媳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