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素撅了撅嘴,很不耐烦小茉莉儿这套说辞。
新姑爷抢了她最最最亲爱的姐姐,便是她的头号敌人。
“阿娘定做的新衣服实在太素了,长安谁家女儿穿那么素的衣裳呀。”柳素很不满,如今长安城中兴艳丽风,女孩子要娇要艳,什么淡青鸦青雾蓝的衣裳,穿上就像要去道观做姑子一样,可偏生阿娘性格恬静,总叫她低调,是以这回笄礼的衣裳也挑了这款淡出鸟的蓝襦裙。
还是最朴素的百花蓝。
“小茉莉儿,把阿姐上回送我的蔷薇襦裙拿出来,若是这么素素地出去了,定要被我的那些小姐妹们笑死了。”
小茉莉儿有些犹豫:“可是小姐,夫人......夫人她不让您太招摇。”
新帝刚刚迁都,老太后就病得不起了,新帝是孝顺的人,把内宫里所有的娱乐都给停了,百官见风使舵,有样学样,新帝一日不复舞乐,底下的人便一日都要安分守己着。
“老爷把节度使大人都给请过来了,您可不能这样。”
这长安节度使是什么人,皇帝手下的忠臣,油盐不进的古板官,每回他来府上,柳素都把自己给关在闺房里,一步不出,就怕遇上他。
不过柳素怕他并不止这么一个原因。
“那个节度使干什么不好,非要打我和阿姐的主意,平素瞧着是个最板正不过的官,可是只要一上门就变成了个大媒婆,次次都旁敲侧击的要让爹爹把我嫁给他那在京中当官的儿子。”
提起这茬,柳素就一肚子的气,当即也没兴趣比对珠花了,闷闷道:“还穿什么艳的呀,素死我得了,他可千万别再给我和他儿子做媒了。”
前两个月阿姐嫁了人,如今他盯着的目标就剩自个儿一个了。
偏生阿爹说节度使是个有权有势的地方官,轻易还得罪不了,否则阿爹的生意就没法再做下去了。
若是阿爹的生意做不下去,她和娘就得喝西北风了,还得和那些华服美饰,山珍海味说再见,所以柳素压根就不敢得罪节度使,只敢在背后稍稍说两句气话。
到底阿爹也不是真想和节度使家做亲家,否则早就将阿姐嫁过去了。
小茉莉儿只得将挂在屏风上的蓝色襦裙拿过来替柳素换上。
她平日里极少在府中穿淡雅的衣裳,是以这么一装扮起来,倒还有些大家闺秀的典雅韵味来,只是一说话就全漏了馅。
她守在正堂的屏风后,见着一波又一波的宾客前来道喜,好容易才等到姐姐。
姐姐旁边拉着她手的男子,自然就是便宜姐夫了,柳素只见过他两回,一次是提亲上门时,她陪着姐姐躲在屏风后面偷看,还有一次便是送姐姐出嫁时。
小夫妻新婚燕尔自是蜜里调油,不顾旁人眼光,恨不得一刻也不分离。
因为柳素是躲在屏风后面的,所以也没有人瞧见她,柳素想着自家姐姐嫁去王家数月,自己都没怎么瞧清楚王家郎君的相貌,该是趁这回好好看看,以免回头在姐姐面前夸错了话,比如将文质彬彬夸成孔武有力之类的。
总还是要搞清楚便宜姐夫的人设走向吧。
唔,瞧着那白白嫩嫩的样,看来是不怎么通武艺了,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一个,柳素托着下巴摇了摇头,长安姑娘尚武德,是最近新时起的风尚,她就幻想着自个儿能寻摸到一个看着就很健硕的丈夫,最好是要像新朝二皇子那样的。
坊间人说二皇子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曾阵前单挑过前朝的陶将军,两人三次交手,二皇子都不露下风。要知道那陶将军何许人也,标准的长安大汉,身高八尺有余,黑虬髯,一顿饭能吃二三斤,声若洪钟,脚若石桩,单手能拎动百八十斤的三板斧。
为此柳素还特意与小茉莉儿幻想过二皇子的相貌:必是虎背熊腰,孔武有力,身高九尺的大汉子!
等到阿姐走过屏风时,她悄悄拉了一把,倒把阿姐吓得够呛。
柳言捂着胸口,一脸嗔怪:“怎么躲在这儿,吓煞我了。”
姑爷王实紧张地攥紧柳言的手,满脸的关切:“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柳言害羞地拧了他一把:“妹妹还在呢。”
王实这才瞧见柳素,冲他点了点头:“妹妹好。”便再没话了。
虽说长安民风彪悍,男女大防并无那么严重,可是陌生男女第一次正儿八经见面总有些尴尬,况且是小姨子和姐夫。
柳言替自家夫君解释道:“你姐夫就这样,不怎么会说话,你别见怪,阿娘和阿耶呢?”
柳言一走动,王实便紧张地握着她的手,仿佛自己的妻子是个易碎的玻璃娃娃,看得柳素一头雾水,可是当着姐姐姐夫的面又不好发问。
“哪就有那么娇弱了,你去席中坐着先,我去给阿娘和阿耶问个安。”柳言指了指不远处的席面,因为柳家人丁不多,主桌坐的都是宗族耆老加亲家长辈,所以王实这样的小辈就被安排在了靠主桌最近的次桌。
王实恋恋不舍地看着妻子往内里走去,待完全瞧不见身影,才坐上了席面。
“表姐夫和表姐真是感情和睦,羡煞旁人啊。”柳家表兄弟与他坐一桌,自然少不了一番调笑。
爹爹与阿娘的主卧在厅堂后面,阿娘在内帷清算账目,管事娘子刚来奏过事。
“老爷在里头呢。”管事娘子出来时与两位小姐这样说,意思是叫柳素姐妹俩不要进去打扰。
可是柳素从来就不是个闲得住的主,管事娘子一走,她便拉着阿姐蹑手蹑脚地躲在门背后,本来想吓爹爹阿娘一跳,谁承想竟把自己给吓到了。
“林家那小子,我瞧着是个好的。”爹爹的声音。
阿娘叹了一口气:“可是随州也太远了,我怎么放得下心,素素又是这么一个性子,我统共就这么一个女儿。”
柳言垂了眼眸,瞧着有些落寞。
柳素挠了挠头,不明白爹娘到底说的什么意思。
“可是林家与咱们家女儿那是指腹为婚,老爷子在世时亲自定下的婚约,咱们总不能悔婚吧,况且林家那样的家世,咱们已算是高攀了。”
“高攀高攀,你就晓得高攀。既然有婚约,怎么不让言言嫁过去?”阿娘是生了气了,说话的声音里都带了些哭腔。
柳素顿觉有些尴尬,真是的,怎么能让阿姐听见这些话呢,爹娘怎么能这么说呢?
“那还不是因为......”后面话还没说完,她们俩就被管家娘子发现了。
“言言,素素,你们怎么在这?”阿娘擦干脸上的泪痕,看向柳言的表情略有些闪躲。
爹爹扶着椅子把手,神情有些疲惫:“素素啊,阿耶有事与你商议。”
柳素也是一脸懵,可是待听完爹爹的话后,只剩下了抗拒:“阿耶,你忍心将我远嫁随州吗?那可是随州啊!”
随州距离长安好比天堑,光是嫁去,便要在路上走五日。
她怕是还没嫁去,就颠簸死在了路上了。
况且......
“况且大理寺少卿杀人如麻,手上鲜血淋漓,你要将我嫁给这样的人吗?”
历任大理寺少卿都是天子近臣,心狠手辣,尤其这一任,不但是天子近臣,还是太子宠臣,坊间传闻有说大理寺少卿与即将受封的太子爷有着千丝万缕说不清道不明的阴私关系。
“林节度使就是瞧他儿子恶名在外,才不得不到咱们长安来,借着长安与随州消息不通,以为他儿子在随州的那些事咱们这里的人不知,想要将我诓了过去,阿耶你可不能将我往火坑里推啊。”
柳素这边刚哭起来,那边她阿娘徐氏也抹起眼泪,将柳素护在怀里:“你不心疼女儿,我心疼!”
柳言也跪下道:“阿耶,此事涉及妹妹终身,万不能草率决定啊。”
母女三个一个比一个哭得厉害,哭得柳东河脑瓜子嗡嗡的疼,反而替自己拿定了主意:“别哭了,这事就这么定了,都是妇人之见!你们这些女人家懂什么,你都是道听途说,没影的事,林家那小子既然能做到大理寺少卿,自然是个有本事的,瞧瞧他父亲林节度使那个样子,岂会是什么十恶不赦凶残之人,你们呐,不要被谣言骗了。”
“一月之后的高唐宴我就会当堂宣布此事,然后再与林节度使商议婚期,再无转寰了!”说罢甩袖而去。
徐氏知道自己丈夫,虽说只是个商人,可这么些年在各种场合里上摸爬滚打也不是吃素的,对于决定了的事他向来是不会再有改变。
“儿啊,你阿耶这回当真是铁了心了。”
母女两个抱头痛哭,柳言握着妹妹的说,也是哀戚:“若是嫁去随州,那可就千远万远,你我姐妹,恐怕很难再见面了。”
本来柳言不过只是嫁个本地豪绅,为着夫家的一箩筐规矩硬是不能回近在咫尺的娘家,若是妹妹嫁去了随州林家,且不说山高路远,便是林家那规矩,恐怕都不得让人安生,更别说是回娘家了。
第6章 长安(二) 阿娘终是防着她呢……
自周朝开始,女子笄礼便是在十五岁时举行,一般适用对象为已订婚但未嫁人的闺阁女。
一双女儿都被送回房去,徐氏才哭得涕泗横流,坐在床沿上抽抽搭搭:“我说你怎么同意给素素办这个笄礼的,我本意是想在笄礼上给素素寻个好夫郎,没想到好哇,你一早就打定了主意要将素素许给林家,你不知道林家什么人吗?”
柳东河伸手去碰妻子,却白白碰了一鼻子灰,不光被妻子抖落了绣袍,徐氏更是调过脸只给他一个背影。
“这怎能不知,林家系出名门,上古时便是天子家司寇,如今在新朝依然延续上古时的风光,林节度使也是大理寺出身的,他不做了还有他儿子接替,他们家这样的身份,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嘛。”
男人重权,女人重情,倒并非不为女儿着想,只是想法太过相悖,你瞧不见我的好,我也看不见你的好。
徐氏呜咽道:“你光见着他家的煊赫,却忘了树大招风这个道理,我只要女儿一生顺遂平安,只如言言那般嫁个寻常夫郎,就靠在爹娘府邸旁,最好不过了。”
岳国的律法是女子十三岁便可婚嫁,长安城许多贵女都是在笄前定好了夫君,然后再办一场最盛大不过的及笄礼,而这及笄礼,也是女子一生中第二大盛事,素素这么一个爱热闹的小姑娘,自然是打小就期盼着的,徐氏也答应了她,等她到了十五岁便为她风光大办一场。
她想着,就在及笄礼上替素素选个端正俊朗的夫君,不用太有权有势,甚至可以是一穷二白,只要能对素素好。
然后他们夫妻俩就在她眼皮子底下成婚,成了婚之后就住在隔壁,如此素素就可一生靠着爹娘,不用吃那许多苦楚去。
林家纵有千般煊赫富贵,终也不是她家素素的良配。
“我实不能同意这门亲事。”徐氏执拗。
柳东河连拍着桌椅,叹道:“妇人之见哇,你以为咱们家的富贵来得容易?当年若非我急流勇退,肯将辛苦挣下的财富悉数捐与皇家,还能有今日的太平日子?你也是诗书人家的女儿,怎么偏偏瞧不清这点道理呢,咱们是长安城首富不错,家中万千财富也不错,但有句话叫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当盛世之下就没有渣滓?父亲临终前非要同林家攀扯上这门亲事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保我们一家子的安稳富贵!”
“无知妇人!素素是我的女儿,我难道不为着她好吗这些年我是再三观察,也寻人去见了那林家的孩子,见他确实是个不错的,这才于日前定下了决心。女儿大了,自然要寻个好人家的,咱们便是对她再好,又能陪伴她到几时呢?当年我忙于外事,人到中年时才与你生了这么一个宝贝女儿,我这些年难倒就不如珠如宝般的疼爱她吗?只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吧,这才将她养成这么一个无法无天的性子。”
“林家那孩子,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而林家的权势也足以保得咱们家的财富,待你我百年之后,还得靠林家替咱们女儿保护着呢。”柳东河拍了拍徐氏的背,自以为将话说得很透彻了。
岂料徐氏泪眼朦胧地转过来,嗫嚅着问了一句:“既如此,那为何不将言言许配过去?”
柳东河当即发怒道:“言言是我兄长唯一的女儿,你怎可说此话?而且,以后也再不要提起言言的身世了。”
他虽为商人,却也是习过诗书知道礼义廉耻的,将自家女儿不愿意做的事推到兄长遗孤身上去,不是君子作风。
徐氏吓了一跳,再不敢提起这茬了,只是仍然担心:“大理寺......终不是什么好地方。”
女儿虽不是嫁去大理寺,然而要嫁的人却是那大理寺少卿,据闻历届任此官者都心狠手辣,淡漠寡恩,也难怪徐氏难以接受。
那位林节度使就是前朝的大理寺卿,在位时便以手段狠辣而广为人知,其后降给了新帝,左迁做了长安节度使。
柳东河朗然笑道:“这你便不用担心了,见过林家孩子的人都说,那孩子为官正直,不肖其父,是个再儒雅不过的君子,而且,他是二皇子密友,往后大好前途,当真不可限量。”
徐氏知道柳东河为人,从不屑说假话,商人行走,重在一个“信”字,人无信不立,商无信不长久,他能将柳家家业经营得如此有声有色,自然深暗其道,是以柳东河从不说假话,今次这番他如此说,想来是没有错的。
总没有当爹的坑自家女儿的道理......
徐氏总算是将心放回了肚子里一些。
“可是素素那边......”柳东河的这番话她肯听也能听得进去,可素素却未必能听下去了,这孩子自小便执拗,而今更是到了一个事事都要与父母叫板的年纪,在她眼里,柳东河这就是在拿她的终身大事开玩笑。
“她恐怕接受不了。”徐氏喟叹,柳东河头疼不已,忍不住道:“都是你惯的!”儿大不由娘,女大不中留,可偏偏这么一个被娇生惯养长大的闺女活似个不谙世事的小麻雀,一心想瞧瞧外头的世界,对那些个郎情妾意,男婚女嫁通通不感兴趣。
徐氏平白挨了骂自然要回嘴:“平日里好女儿乖女儿一通乱叫,一到女儿不听话的时候就全是我惯的了,你这当人爹的可真是会胡乱攀扯。”
柳东河被她说得也没脸,仔细想想倒也确实如此,只好把话闷在肚子里,一声不吭地受着徐氏的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