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李淮此时完全没有心思去理清,后殿已传来李延庆的脚步声,他只能随意擦干额头的冷汗,强忍着头痛站起身去行礼。
“无需多礼,坐。”李延庆走的极慢,就连走上他的座位也费了好些力气,若是寻常李淮定会去扶,可他怕自己再动一步就会栽倒在地。
李延庆打量了他几眼,见人垂眸不语,不卑不亢,便沉声问道:“你可知我为何捉你下狱?”
“儿臣......”李淮深吸了口气才让自己的声音不颤抖,刚要答话,又听李延庆说:“别扯什么你不知道,你宫里头的眼线这么多,早就知道了吧!”
李淮闻言,便抬头看向李延庆,沉声道:“儿臣知道,但儿臣有冤。”
“人证物证皆在,你有何冤可申?”李延庆冷笑一声,语气却并不严厉,若不是李淮眼前有些发晕,定能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调笑。
可李淮已被脑中涌现的记忆搅得顾不上这些,只勉强能分出神答上他的话:“父皇明鉴......礼义廉耻、忠孝之义儿臣牢记于心,岂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礼义廉耻、忠孝之义?”李延庆挑了挑眉,继续用沙哑的声音说道:“那又为何贪图元氏美色,不顾皇子的身份,硬要娶个身份低微的商户女,成亲后只想着贪图享乐枉顾朝政!”
“元氏她并非......”李淮有些艰难地说道:“儿臣与她是真心......”
他为何会娶元思蓁?因为互相有利可图结成契约...还是......真心?
那他为何要元思蓁扮做魅惑人的妖女,让自己得一个荒唐的名声?
这百思不得其解之事的答案,正像藤蔓一样爬满他的脑海,让他心中惊讶非常。
母亲死后,他翻到了藏在暗阁中的遗言。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父皇中意你之时,便是你大限之期,儿听母一言,藏锋芒以怠良机,或保一世安宁。”
藏锋芒,李淮明白,当时他军功在身,又早早封王,正是被人忌惮之时,平白经历了不少险境。
而那句大限之期,他当时没有读懂,只以为是母亲说了重话。
可是现在,他懂了,那最后一个锦囊中搅乱灵台的符咒,确是他自己所用,是因为他发现了一个惹来杀身之祸的秘密......
他的父皇,要选出一个最中意的儿子,文治、武功皆要上乘,于是他用了些法子,让他们互相争斗残杀,只留最后也是最厉害的那个,就如同养蛊一般。
而李淮也真在自己体内发现了蛊毒,只要有人察觉蛊虫,手握母蛊的李延庆便会立刻知道。
这也是为何李淮察觉之后,会如此匆忙地毁去脑中的记忆,不让李延庆发现他已知晓了一切。
记忆的缝隙已全部被填补上,李淮的眼神由震惊到慌乱,再由慌乱到决绝。
他抬头看向李延庆,眼中是藏不住的杀机与恨意,看得李延庆心头一跳,皱眉说道:“...你这是......”
可他话未说完,立刻脸色一变,不可置信地看着李淮,他藏在灵台中的母蛊散发出红光,意味着有人已经察觉了子蛊的存在,而这个人,除了眼前赤红着眼的李淮,还能有谁?
李延庆哪里还能再等,立刻拼着身子里最后一丝力气,将灵台中的蛊虫碾碎,他的身体便像瞬间没了骨头一般跌倒在地,却有一团幽蓝色的鬼影从他灵台冒出,一瞬间就朝李淮冲来。
在李延庆倒地之时,李淮也觉脑中有什么东西炸裂开来,即便他想躲开鬼影,可身子却完全不受控制,甚至那个东西在迫不及待地腾出地方让位给鬼影。
李淮心中升起从未有过的绝望,以他的玲珑心智,怎么还不明白鬼影究竟要做什么?
这匆匆一眼,他就瞧清楚了鬼影的模样,那分明不是父皇,而是他儿时曾见过的皇爷爷!
也就是说,皇爷爷占了父皇的身子又做了一世的皇帝,而如今父皇的阳寿已尽,他还想再占了皇孙的身体,继续做他的皇帝。
如此这般,岂不就是长生不老?
李淮这时也才明白,为何要赐死他们的母妃,母亲与儿子骨肉相连,即便皮囊不变,内里换了个人,又怎么会不察觉到异样?
当年他风光无限之时,太子之位唾手可得,父皇相中了他,就赐死他的母亲。
而后来他耽于美色,父皇一时失望,就先按着老规矩将皇长子立为太子。世人都以为皇后是在巫蛊之祸后引咎自戕,其实是皇后被赐死在前,而东宫被抄在后,当时嫁祸太子的,也正是高贵妃的手笔。
李淮此时怎能不恨,可他却全然没有抵抗的力气,眼见鬼影就要钻进他的头顶,他心中已是凉了半截,满腔尽是悲愤与不甘心。
他的躯壳皮囊要坐上九五至尊的位置上,而他的魂魄却会掩盖在黄泉之下,不甘心也就罢了,可元思蓁要怎么办?
她会不会把那个人当成是自己,一辈子受着蒙骗,对这样一个人露出笑脸,低语呢喃?
李淮从未这样祈愿过,元思蓁能绝情一些,解契之时不要犹豫,离开长安远早高飞。
千回百转不过一瞬,鬼影触上他的一瞬间,李淮忽然后颈一热,一道紫光亮起,生生将鬼影震得一滞。
他脑中的压迫感顿时减弱,身体也得了力气,连忙站起身往门外跑去,根本没心思去探究紫光从何而来。
鬼影只停了一瞬,又马上恢复再向他冲来,李淮刚推开蓬莱殿的大门,脑中疼痛又起,不由膝盖一软,整个人朝外跌去。
“王爷!”一直在外头等候的孟游连忙上前,面露惊讶地想将人扶起。
“剑给我!”李淮咬着牙对他吼了一声,孟游丝毫不见迟疑地就扔出诛邪宝剑。
只见诛邪宝剑在半空中发出一阵嗡鸣,被李淮接过抽出,直接往身后砍去。
一触上诛邪宝剑,鬼影就被劈成了两半,裂开之处像是被烧焦了一般,太上皇苍老的脸庞极其痛苦,狠狠看着躺倒在地的李淮,一股脑就往他身上冲。
李淮最后的意识,便是自己松开了手,诛邪宝剑掉落在了身上。
那一瞬间,他的灵台冰凉一片,即便从未有过这种感觉,他也知道,自己的魂魄在脱体而出,为别人让出了位置。
或许,他真的要死了。
朦胧之间,他看到自己躺在地上,孟游满是焦急地将他往外拖去,而他现在却轻飘飘地不断远去。
意识逐渐消散,偌大的皇宫只能看见星星点点的灯火,也再听不到人声。
他的心中还有不甘,还有留恋,还有忧心,可却无能为力。
他想向宫外而去,去找一个人,或许她还能看见自己,最后告诉她一件事情。
可宫墙上却站着一个白色牛头,不过朝他勾了勾手,他便只能跟着它,往无尽的黑暗中而去。
第119章 李淮之死 元思蓁从金吾卫狱司出……
元思蓁从金吾卫狱司出来后, 也远远跟在传召李淮的人马后头往皇宫而去。
要过宫门时,她敏锐地察觉到皇宫的守卫比往日里森严得多,九仙门上值守的还是尉迟善光本人, 就连空气中都隐隐飘来肃杀之气,这皇城里头仿佛有一场蓄势待发的恶斗。
元思蓁看着李淮的背影, 不由心想, 或许今夜之后, 长安城就会换一个主人, 李淮踏上他图谋已久的金銮宝殿,又或许他棋差一着,晋王府要落得跟先太子东宫一样的下场, 而她也该早做保命的打算。
想到此,元思蓁却不自觉地摇了摇头,不知为何, 她总是极其相信李淮运筹帷幄的能力, 只要出了地牢,他就像是蛟龙入海, 再没有什么能困得住他,更何况他早就为了这时机做足了准备。
因着这样的想法, 元思蓁踏入皇宫的脚步反倒有些迟疑,里头要上演的大戏也不再需要她这个角色,也许当个看客便好,看完了戏, 她就与李淮两清, 今夜救了他人,要走的时候李淮应该不会再为难她吧?
她翻到门楼顶上的飞檐上俯瞰蓬莱殿的方向,耳边是龙武军换防整军的兵器敲击声, 不知过了多久,才决意要下楼离开。
可意料之外的是,她踩着的宫门顶上忽的发出暗红的光芒,一闪即逝,待她往脚下看去时,竟见一个覆盖满屋檐顶上的朱红阵法隐隐浮现。
元思蓁惊得后退了一步,一个不稳踩掉了一块瓦片。
那阵法她认得,正是在长安城各城楼顶上长达十年的旧阵,而她从武昌回来后第一时间就去查探,却不见了阵法的踪影,还以为是效力已过而消散,没想到竟是出现在了宫门上。
她扬首往别的宫门方向看去,果然见每一个宫门顶上都如这处一般。
从城门到宫门,倒像是套猎物用的绳圈,越缩越小,直到缠住猎物的脖颈。
这阵法究竟是作何用处?
元思蓁心急如焚,阵法在李淮入宫后亮起,她直觉定是与宫中之变有些关联。
可她根本没机会细想,那块砸下的瓦片引起了守卫的注意,她不得不先藏到了飞檐下边。
躲藏之间她反倒做了决断,既然瞧不出阵法的原委,不如直接毁了去,即便不是什么祸患,也不过花些心力而已,更何况这阵法以人血绘成,凶煞非凡,不可能无甚用处。
等到守卫离开,元思蓁便立刻回到屋顶,屏气凝神,引出莲花灯中一簇紫火,聚在阵法的东南角上灼烧。
绘制阵法的人血一触上紫火便像是沸腾了一般,滋滋作响,还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缓缓游动。
元思蓁再掐了个法诀,紫火骤然一盛,又缩成一团青色烈焰,好半晌,终是听到“啪”的一声闷响,阵法最边上的符文才断开了一小段,而元思蓁却已是满头大汗。
她没想到这阵法竟如此难对付,也不知一点儿损坏有没有用处,真要将阵法烧完,她一人只怕是一天一夜都不够。
可如今之计,也唯有继续。
宫门顶上的火焰燃了许久,元思蓁的心思却被远处传来的疾步声吸引,她一边控着火一边扭头去看,竟见到一个极像李淮的人影走了过来。
这么快就结束了?
这疑惑刚刚冒出,她便眉头一皱停下了手中的活,那人根本不是李淮,而是穿着李淮衣袍的孟游,只是两人身量相似,晚上乍一看去极其相像罢了。
若这是孟游,那李淮在何处......
元思蓁瞧见他身后的影卫还架着一个一动不动的人,半边脸还被蒙了起来,她心中立刻升起一丝不好的感觉。
只见孟游低着头过了宫门,就匆匆上了早已等候的马车,而尉迟善光也从宫墙上下来,飞快接过那蒙面人也跃上马车,不过是一瞬,元思蓁就瞧见他的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惊慌。
元思蓁哪里还有心思继续去烧阵法,蒙着面一动不动的人显然就是李淮,她不知道这短短半个时辰宫中究竟发生了何事,竟会让孟游顶替了李淮的身份将人偷偷带出。
她飞快跃下宫墙直接跳上了马车顶,不等里头的人有反应,直接反手一勾,从车窗翻了进去。
“是我!”元思蓁此时是护卫的打扮,又施着障眼法,孟游见此才将半出鞘的佩剑收了回去。
元思蓁来不及向他解释什么,连忙撤下蒙面人的面罩,果然就是李淮。
“王爷这是怎么了?”只见李淮的脸色透着不正常的青白,双眼紧闭一动不动,元思蓁探他脖间,竟是已经没有了脉搏跳动。
“不可能......”她喃喃道。
李淮死了?
元思蓁心跳漏了半拍,排山倒海般的惊讶与慌乱翻涌而来,她怎么也不信,方才还昂首阔步踏进皇宫的人,怎么就忽然没了脉搏?
这短短半个时辰,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让一向心高气傲胜券在握的李淮,就这样死了?
半搂着李淮的尉迟善光还猛掐着他人中,脸色已从煞白变成了涨红,好半晌,他才沉声问孟游道:“究竟出了何事?”
孟游极是懊恼地低下头,闷声道:“王爷进了蓬莱殿面见圣人,可没多久就匆忙扑了出来,还拿诛邪宝剑向空中劈去,再然后就昏死了过去......”
“空中有什么?”元思蓁连忙问。
孟游摇了摇头,“我没瞧见......”
“圣人呢?”尉迟善光又问道。
“圣人......也晕死过去了。”孟游这才抬起头看向他们,继续说道:“我怕王爷出事,乱了军心,才伪装带人出来,即刻要寻大夫救治,今夜谋划之事只怕是......”
他话还未说完,就被尉迟善光打断:“我收到风声,今夜吴王也有动作,现下圣人不清醒,他们岂会放过良机,现下我们退让,反倒让他们瞧出破绽,为今之计,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尉迟善光行伍出身,遇事果决从不瞻前顾后,不提他与李淮的生死情谊,如今他这一族已经站到了李淮这边,若是不成,也逃不过一个满门抄斩,他看向脸色苍白的李淮,沉声道:“说不定等他醒来,大局已定直接登基便可。”
孟游郑重点了点头,又去探李淮脉搏,说道:“王爷脉搏还算......”
他这话还没说完,脸色一瞬间煞白,瞪着眼不可置信地看着李淮,又换了只手去探,仍是感受不到跳动的脉搏,他不信邪地要趴到人胸膛去听,却被在一旁沉默许久的元思蓁拦住。
“已经死了。”元思蓁一动不动地看着李淮,听不出情绪地低声说。
一瞬间,狭窄的马车一片寂静。
李淮若是死了,今夜逼宫事成,又有什么意义?
可对于元思蓁来说,她心中却是一片空白,像被挖去了一块一般,害怕、惊慌、悲怆、不舍,这些情绪乱作一团,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作何反应。
她又牵起李淮已经冰凉的手,那手掌她曾牵过许多次,一直都是那么的温暖有力,指缝间跳动着的是旺盛的生命力。
不对!李淮怎么可能就这么死了?
他的宏图霸业?他的狼子野心?今日不过就差一步,他竟然能让自己在此功亏一篑?
元思蓁不信。
“可我什么都没看到!王爷为何就这样死了!”孟游眼中已满是血丝,他下意识就去拍自己的脑袋,“若是如此,圣人会不会也?”
元思蓁闻言查看起李淮周身,即没有刀剑伤口,也没有中毒的痕迹,她紧紧握着李淮的手,飞快思索妖鬼侵害能留下的痕迹,不过一瞬,她就毫不犹豫地用颤抖的手盖住了李淮的双眼,往他灵台探去。
人死之后,灵台会变得死寂一片,原本翻涌的思绪与记忆会随着魂魄脱体而出,而李淮此时竟还残留着一点儿漪澜,那勾丝拉扯的模样,倒像是被人生生将灵台挖去了一块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