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语出,司马延立知此法妙不可言。如果说天赋过人已属罕见,她这般心思灵活又精于变通之人更是万中无一。
满室冷香,一片沉默。
红岭侍候在旁,再次惊叹这位表姑娘的聪慧。表姑娘这些年默默无闻,也不太出来见人,没想到竟有如此才能。
良久,司马延道:“此法甚好。”
“真的吗?”苏宓大喜,尔后羞涩,“郡主觉得好就好,我不过是随口一说。从小到大没有人陪我玩,也没有人听我说话。郡主你真是一个大好人,不仅愿意听我说话,还觉得我说的话有用。”
人人都知道王府有位表姑娘,却可以做到将她无视。她受人欺时无人站出来说一句话,她绝望无依时没有人替她出头。
那个懦弱的小姑娘,在孤独惶恐害怕中死去。除了她,甚至没有人知道她已经死了,也没有人知道她曾经有过什么样的遭遇。
她不愿世人再对她视而不见,她不愿原主就那样白白死去。人活一世,便是如流星一瞬,也应该留下属于自己的光芒。
要活下去,必须依附于人。
在这王府之中,唯有司马延最为合适。
司马延身为王府独女,又深受今上看重。同为女子,许多事情比同男子打交道更容易。至少不需要惧怕流言蜚语,更不需要牺牲色相。
她要做的是博取对方的同情,还要让对方看到她的有用之处。如此一来,她才有可能得到对方的另眼相看。
司马延生来尊贵,见过太多复杂的目光。有讨好、有羡慕、有嫉妒、有谄媚还有算计和巴结,却从未见过人的眼睛能通透至斯。像一汪清澈的泉水,瞳仁一如泉底乌黑干净的晶石。
两人四目相对,一双凤眼一双杏眼。凤眼深不可测充满探究,杏眼无辜纯净尽是崇拜。
红岭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越发觉得诡异。
主子和表姑娘…怎么越看越觉得两人相得益彰。她紧锁着眉头,暗道自己今日是怎么了,怎么老冒出一些莫名其妙的想法。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声狗叫,一条白色的大狗窜进内殿。
苏宓面色顿时煞白,她不怕狗。但根深蒂固的记忆中有着对狗深深的恐惧,她还来得及多想下意识抱住身边的人。
“狗…狗…不要过来!”她整个人攀在司马延身上,双腿盘起,像一只无尾的猴子。
司马延如定住一般,面无表情。
红岭惊呆了,她知道自家主子有多喜洁,又有多孤冷。别说是旁人,便是王爷想同主子亲近,主子都能将人拒之门外。
表姑娘这次死定了。
第17章 又生气了。
苏宓被司马延扯开扔在地上时,她也觉得自己这次死定了,怕是所有的付出讨好皆要付之流水。
亏得内殿地板以木铺成,她没什么大碍。
当她爬起来时,正对上一双眼白多过黑珠子的狗眼。
雪白的大狗盯着她,吐着腥红的舌头。记忆中的恐惧再次笼罩着她,她差点尖叫出声,“别…别过来,我的肉不好吃…”
大狗当然听不懂她的话,一步步朝她逼近。高大的身形比普通的狗要大上好几倍,不停用爪子挠地。
幸好它四只脚上都套了鞋套子,苏宓无比庆幸自己当初的多此一举。
它越发近了,嗅着鼻子在闻她的气味。她能闻到它呼出的热气,更能清楚看到它森森然的白牙,“郡主…郡主救我,我知道错了,我知道错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司马延没动,凛若寒霜。
红岭大急,又不敢逾越。
青峰进来,静静立在一边。
就在它的爪子要碰到苏宓时,司马延打了一个响指。它立马调头甩尾奔向司马延,绕在她的脚边打转。
苏宓心有余悸,连忙告退。
“取一百两银子给她。”司马延道。
“…郡主,我…不要银子。”
“你的法子甚好,我不占旁人便宜。”
说完这句话,司马延急急往内室而去,青峰如影随形。红岭知道主子最不喜旁人接近,定是急着去换衣服。
苏宓表情怔怔,“红岭姐姐,一百两银子是不是太多了?郡主不占旁人便宜,我会不会占郡主便宜了?”
红岭闻言,表情复杂。
表姑娘还真是有口无心。
一百两银子换一个算账的法子,对主子而言不亏。
她取来的是银票,薄薄的一张交到苏宓的手上。苏宓没有再推辞,低着头将银票接过收好。“谢谢红岭姐姐。”
“表姑娘,百岁看着可怕,实则从未伤过人。”
百岁不是普通的狗,它是雪狼和狗的后代。不过它自小养在王府,吃得比人还好,倒是确实没有伤过人。
“百岁?”
“就是方才那条狗的名字。”红岭解释,“百岁是郡主从小养大的,最听郡主的话。”
苏宓脸还白着,神情已无方才的惊悸。“原来它叫百岁,名字还挺好听的。百岁无忧,我嬷嬷也常这么盼着我一生顺遂。”
将自己和狗相提并论,这位表姑娘还真是心思纯净毫无杂念。
她以为经过今日之事,苏宓定然要隔几日再来鹤园。没想到第二天苏宓又出现在鹤园外,不过司马延没有召见。
接下来的几天,苏宓天天在鹤园外面玩,司马延一直没露面。
有时候红岭觉得这位表姑娘实在是可怜,偷偷送些点心出去。再后来,她大着胆子送了一把凳子出去。
于是苏宓在鹤园外的日子变得舒适起来,有可以坐着晒太阳的凳子,还有精致可口的点心和热乎乎的茶水。
这样的日子,比在小院不知强多少倍。
如果不是司马延日日开窗看书,红岭还当自家主子一无所知。她私心想着,如果主子责问起来她一力全揽。
不想一连数日,司马延视若无睹。
冬日晴不过十日,阴天冷风突来的那一日,苏宓没有出现。一连几日天气阴森,不知不觉已至小年。
夜里大雪纷飞,整个朝天城再一次银装素裹满目皆白。鹤园的雪向来不会清扫,也不许下人践踏。
除去进出之路,皆是白雪皑皑。腊梅花在一片白色中分外夺目,池中的仙鹤则越发显得活灵活现。
内殿的窗还开着,司马延依旧披着厚实的狐衾坐在窗前。
红岭小声劝道:“郡主,您身子要紧。”
司马延看着她,她被看得头皮发麻。
“郡主,奴婢多嘴。”
“你这几日怎么为何不往外面跑?”
她心下一紧,“郡主恕罪,奴婢有错。”
司马延凤眼一冷,“你错哪了?”
“奴婢不该多事,不该给表姑娘送点心茶水和凳子。表姑娘并没有和奴婢说过什么,一切皆是奴婢自作主张。”
“你倒是会替她说话,像她那样一曝十寒之人,不值得费心。”
红岭哑然,主子是何意?表姑娘哪里一曝十寒?
她百思不得其解,暗道主子莫非因为上次之事对表姑娘生厌。若不然为何要说表姑娘不值得费心。
有婆子在外面询问是否可以摆膳,司马延像是不经意地道:“在雪中用膳,想来颇有一番乐趣。”
主子张张嘴,下人跑断腿。
在外面摆膳,自是要先布置妥当。火盆一盆盆地搬出去,下人们忙得脚不沾地。才在鹤园最近的亭子里摆放妥当,司马延嫌弃此地离鹤园太近。
红岭忙吩咐下人重换地方,换来换去都不合司马延的意。
花池那边,司马延嫌水气重。不远不近的地方,她又嫌景致差强人意。折腾来折腾去,地方是越换越远。
一直换到王府最西的亭子,司马延总算是勉强屈就。
等到红岭指挥下人布置好之后,她隐约发现有些不太动。她打量着四周,这才想起表姑娘就住在附近。
不能吧。
她觉得自己想多了,主子怎么可能是为了见表姑娘。
这时她听到青峰在和主子说表姑娘就住在附近,要不要请表姑娘过来,然后她看到主子点了点头。
顿时她犹如醍醐灌顶。
*
苏宓正在屋里子一边烤火一边吃瓜子,那日她将一百两银票交到秦嬷嬷手上时,秦嬷嬷失声痛哭。
许是她的身世说破了,主仆二人越发心近。
秦嬷嬷问她有没有恨,有没有怨。她说没有恨,但有怨。如果让原主选择,她想原主肯定不愿意来到这个世上。
生不由人,原主没有选择。
她是替原主活下去的那个人,她告诉秦嬷嬷等她赚到足够多的银子,她们主仆一定会离开王府。
这瓜子是秦嬷嬷托人买的,皮薄肉香。也亏得她现在和鹤园走得近,托人买些小零嘴之类的倒是不用低三下四。
红岭进来时,看到的就是主仆二人亲密相处的场景。做主子的吃着瓜子烤着火,做下人的在一边缝着衣服。
苏宓忙招呼她坐下来吃瓜子,她自是不能耽误说明来意。一听司马延相请,苏宓没有不去的道理。
远远看到布置一新亭子,苏宓面露惊讶。
红岭道:“郡主喜静。”
“哦。”苏宓暗道这里如此之偏,看来司马延确实是喜静之人。
她还是那一身衣服,司马延皱了皱眉。
饭菜一直温着,热气混着香气迷漫在冷风中。她不由深吸几口,觉得原本不饿的肚子唱起空城计来。
青峰递给红岭一个眼色,红岭立马心领神会。
“几日不见表姑娘,表姑娘气色好了许多。”
苏宓诧异,这样的话不应该是见面时问的吗?
“这几天我月信来,嬷嬷不让我出门。”
红岭一愣,青峰也是一怔。
司马延口中的茶水险些喷出来,凤眼闪过懊恼。
苏宓赶紧解释,“我身体一向弱,每次来月信都不舒服。嬷嬷说女儿家来月信时不能着凉不能受冻,免得将来不好生养。”
“没人问你,话太多。”司马延冷着脸,没有看她。
她小脸一黯,“是我多话。”
红岭跟着告罪,“是奴婢多嘴。”
两人退到一边,司马延脸色不虞。
青峰在一边侍候着,一旁的下人婆子齐齐噤若寒蝉。
“红岭姐姐,郡主是不是生气了?”
红岭摇头,她不知道。
“她一定生气了。”苏宓声音渐低,“郡主肯定是不想看到我,你说我要不要告退?”
红岭还是摇头,她摸不透主子的想法。
苏宓刚才想了想,她觉得像司马延这样的女子,肯定是不喜欢她说的话。男尊女卑的世道,司马延地位显赫不输男子,定然不会把生孩子当成一个女子最为看重的事。
“红岭姐姐,我觉得这世道对女子不公。”她一脸向往,“要是男人也来月信,也会生孩子就好了。”
红岭:“?”
第18章 我不讨厌她
苏宓有意讨好司马延,声音虽小却足够对方听得清清楚楚。说完这句话后她感觉四周静得吓人,有种诡异的安静。
司马延面沉如水,死死盯着她。
她脚底生寒,暗道自己是不是又拍错了马屁?
“红岭姐姐,我是乱说的。”
红岭表情尴尬,下意识看向自己的主子。
什么男人来月信,男人生孩子,这样的话简直是闻所未闻。表姑娘还真是太过言语无忌,怎么能想什么就说什么。
司马延哪里还有心情用膳,此女一语比一语惊人,当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她冷哼一声,“你倒是什么话都敢说,我且问你若是男子能生孩子,还要女子有何用?”
“郡主,你问我,我不敢不答。如果我说得不对,你可别怪我。”苏宓怯怯着,一副不太敢说的样子。
“你说。”
“如果男人能生孩子,那也可以和女人一样在内宅教育子女料理内宅,而女子也能像男人一般在外行头赚钱养家糊口。”
像司马延这样尊贵的女子,肯定是不需要男人养的。公主可招驸马养面首,司马延日后未尝不可。
苏宓自己这话必是深得对方的心,不想对方似乎越发寒气逼人。心道要糟,恐怕是自己说的话太过不容世俗,司马延真生气了。
“郡主,我什么也不懂,我也没有出过王府。我都是自己瞎想的,你别怪我…我不说了。”
“坐井观天,当真是可笑!”司马延声音极冷:“男人女人生而不同,女子体弱不善劳作,如何能与男子相提并论?”
苏宓低下头去,不欲再辩。
司马延说得对,她可不就是井底之蛙。王府外面的世界她一概不知,这个世道的礼数规矩她也知之不多。
她不争辩,若是她说什么男女理应平等之类的话,只怕司马延会以为她疯了。
这世道啊,不仅男尊女卑,且强权至上。
司马延不知自己何以生怒,见她如此怯懦反倒越发怒火中烧。此女信口开河一派胡言,天真至极不通世事,她说的话不过是一时兴起。
只是此次若不纠正她的念头,怕是她以后还会有许多惊世骇俗之语。
“你且记住,男人和女人本就不一样,万不可再有此等想法。”
“郡主,你难道不想和男人一样顶天立地吗?”苏宓抬头,别人不想活得像男人一样,司马延也不想吗?
司马延凤眼隐怒,“我自是可以,但你不行。”
是啊,她不行。
在所有人眼里,她就是一个不应该活着的人。一个连活着都成奢望的人,哪有资格大言不惭地说自己能和男人一样行走世间。
“郡主说得极是,我身份低微,自是不行的。”
她在笑,笑得极其讨好。
司马延只觉什么堵在心口,竟是不想看到她这种虚情假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