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亭月终于从话本里抬起头,简直惊呆了,“这说的是我吗?”
难怪府衙那帮官差看她的眼神如此不对劲,自己若换身行装,立地就能变成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江湖大魔头。
边上摇着折扇的方先生哈哈大笑,“月姑娘别往心里去。”
“这年头刚刚四海清平,大家苦了几十载,而今粮价好歹是降下来,能吃上一顿饱饭了,茶余饭后便也想听些有趣的英雄事迹,以此消磨消磨日子。那些个说书先生、文人秀才们,为了迎合世人的喜好,免不了要夸大一番,弄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出来。”
明白了,她就是来取悦大家的。
“倒也并非生气。”观亭月把书放下,叹息说,“我是发愁江流的事。”
传些胡编乱造的故事还在其次,如今衙门口的差役对她戒备颇深,使银钱都难以搞定,再这么下去,她那不争气的弟弟可真的要废了。
如果实在无计可施……自己怕是只有入夜闯一回官府的后院。
*
燕山坐在些微摇晃的马车内,听小贩叫卖的高嗓子从左耳窜到右耳,他身形岿然不动,在满世界的吵杂中略显烦躁地颦眉,半晌才瞥了眼旁边放着的小木盒子。
那里面有三枚“白骨枯”,是刚从官衙仓库取来的。
他拿在手上百无聊赖地掂转了一会儿。
本来打算送去观家,一时却没计划好找个什么理由,总觉得若自己亲自出面未免前后矛盾。
最好是让亲兵转交给观老太太,什么多余的话也别说就是了。
燕山正思索着,不经意便望见站在行商如织,熙攘繁华里的观亭月。
他登时便愣了一下。
“吁——”随侍拉紧缰绳,玄马轻踱着步停在原地。
亲眼得见之前,她所说的做买卖在燕山心中是没有什么概念的。
或许是因为年少时那个嚣张跋扈,天之骄子的观亭月在他记忆里留下了过于深刻的烙印,所以燕山实难想象她在吵嚷的街上迎来送往的样子。
半个时辰前观亭月还在府衙外与一群急赤白脸的捕快对峙,眼下这么快又支摊做起了生意,看得出来她的确很缺钱。
烈日当空灼烧,行人大多奔着那些卖凉碗子的去了,杂货摊一堆鸡零狗碎无人问津,连并排着做笔墨交易的瞧着都比这边红火。
而观亭月既不揽客人,也不大声吆喝,就这么平平无奇地立在那儿,偶尔或有一两人上前,也是冲着她模样漂亮。
燕山两指拂着帘子的一端,仅露出极窄的缝隙,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只是安静地注视着窗外,听着喧嚣不止的人间烟火,不知在想什么。
“让开让开!”
街市中突然多出一道突兀的杂音,对方人多势众,还颇为不客气,见人挡路抬脚便踹,非得凭一己之力打造皇帝出巡时的排场来。
*
今天的十字街后巷不知是吹来了哪一路贵人,长街以北敲锣打鼓,一队身着大红短褐的汉子们举着“状元及第”的烫金木牌,喜气洋洋的招摇过市,平白让这逼仄的市集更加拥挤热闹了。
永宁的乡亲父老们从没见过活着的新科状元,纷纷你推我搡地想去看稀奇。
就在此时,一帮人逆流而上,气势汹汹且面色不善地朝杂货摊子而来。
观亭月正翻闲书,对面一巴掌猛地拍到了她桌面,十根木棍子搭起来的小摊顿时有些岌岌可危。
她将眼皮撩起来,恰与一双突出的金鱼目撞了个正着,瞬间感到有点伤眼睛。
“阁下有何贵干?”
大金鱼好似这群妖魔鬼怪的首领,年龄不上不下,然而头顶比较稀疏,周身的动作稍微大些,那盘起的须发便从头冠里漏了一缕出来,颇为滑稽的挂在额间。
他眯着视线没说话,倒是身后某个脸熟的小弟忿懑地嗷嗷直叫:
“大哥,就是她!”
观亭月记性不错,这一位她还有印象,是上回便宜没占成被拧了手腕的登徒子。
“噢,是你。”她嘴唇抿出轻飘飘的笑意,“怎么,找了五日才把人寻来给你撑腰吗?”
“你!”男子这会儿有靠山在后,也不怕同观亭月叫嚣了,忙不迭朝大金鱼添油加醋,“大哥,你看,她便是如此侮辱咱们的,实在欺人太甚!”
大金鱼一抬手,示意他闭嘴。
继而冷眼上下探究地琢磨了一番,似乎也没瞧出眼前这弱质纤纤的女子有什么过人之处。
“姑娘,你大概不知,而今这一代已经归入我们‘瀚海帮’的地盘,对着我们帮里的人撒野,那可是得付出代价的。”
别看边疆弹丸之地,着实是庙小妖风大,十几个黑帮为了一亩三分地天天火并。
因此每每换了新帮派,如此场景都得重新上演一次,她总要费精力再动一回武。
观亭月合上书册,将起身时忽又顿了顿,灵机一动,想走个捷径:“你们,没看过《永宁战神录》吗?”
那小弟嚷嚷:“什么狗屁,听都没听过!”
观亭月:“……”
好吧,流氓是不读书的。
所以这东西到底有什么用?
该唬住的唬不住,不该唬的吓了一大片。
她在心里把某位赵姓财主屠戮了一遍,轻描淡写地扶桌而起,“那上一任的‘天狼帮’临走前就没告诉过你们,十字街后巷,汤面铺旁的这个摊位,是碰不得的吗?”
对方自鸣得意的冷笑:“那群野狗跑得屁滚尿流,哪儿还有机会说话。”
观亭月掀开头顶的帘子,走出来,“是么?那就辛苦几位,记得要给往后的下家提个醒了。”
男子闻言,立马狗仗人势地朝这大金鱼煽风点火:“大哥,你看她!她这是在挑衅我们!”
“废物!”后者回头喷了他一脸,“连个娘们都敌不过,还好意思在这儿叫!”
大金鱼咧嘴将垂下来的发丝又抹回光秃的头顶,阴恻恻地磨了磨牙:“好大的口气,我倒要见识见识你有什么了不起的能耐。”
他朝周遭一声令下,“给我砸!”
糕点铺门边的车马内,燕山撩帘子全程观看了这场大戏,不禁露出一丝冷嘲的兴味。
随侍跟他日久,知晓他如此表情,便意味着行将有人要倒霉了。
来者在说“砸”字时,观亭月惯性抬手将方晴一掩,护在身后。
地痞中很快有三个自告奋勇地挽袖子上前,预备掀翻货摊,她空着手,立在原地不动分毫,两臂却突然朝旁一伸,招呼也不打,把左右两人各自的一条胳膊抻了起来,掌心一扣,沿着对方的大臂迅速拉至腕处,旋即猛地往下狠压。
那是宛如铁钳子般的力道,四周几乎所有人皆听到了一声来源于骨节的清越嘶鸣。
而观亭月却没停手,在惨叫响起前,她抬脚勾起地上的一节木棍,直直打在第三人肩头,将其斜里击飞出去。
她这才利落地摔开两掌,把扣着的另二人一丢,倨傲地横身踏出一步。
方晴躲在桌下只露了半个脑袋在外,饶是也非头一回见观亭月动手揍人,当下仍旧忍不住跳起来想拍手叫好。
三个小恶棍整整齐齐地倒在大金鱼脚边,捂着手心肩膀,滚来滚去地喊疼。
他颔首扫了一圈,发觉两颊有被人啪啪打脸的耻辱,先就红成了一片,瞬间也不要脸了,“给我抄家伙!”
毕竟对方赤手空拳,还不信□□凡胎抵得过钢筋铁骨。
数十把险恶的刀枪剑棍闪着寒意凛凛的光,观亭月神情间却全然不在乎,在地痞们的“杀啊”山呼海啸卷过来时,她眼光向旁边递了递,指尖忽从地上筐篓中抽来一张备用的,铺摊子的旧布。
寻常的六尺粗布于她手中仿佛化作了一席密不透风,又诡谲丛生的天罗地网,蛇信子般绵绵密密的打成旋,宛如前朝令人闻风丧胆的血滴子,将众人的兵刃狂风骤雨般尽数吞没了进去。
满场的混混还在盯着自己空了的手发愣。
观亭月拉着长布的一角,蓦地冲他们短促地笑了笑,“还给你们。”
言罢,她将粗布春风化雨似的一抖,刀剑便齐齐飞了回去,精准无误地直奔自己主人,一个萝卜一个坑的砸向其胸口。
偏生还把握得张弛有度,反弹回来的全是刀柄剑柄,分毫没伤到一人性命。
十余地痞连半个招也没来得及出,就下饺子似的蹬着腿斜里往外摔,顷刻间围着那大金鱼的身周四散倒成一片。
倘若仔细些观察,会发现群人还是呈扇形分布在杂货摊前面的,甚有美感。
观亭月一搅粗布,长鞭般的收回搭在胳膊上,十分放松随意地看向不远处的大金鱼,她这一出手,竟是真的半寸未动。
本着杀鸡儆猴的道理,特地留着这首领一人孤身站着。
大金鱼环顾脚边一地狼藉的小弟,鬓角逐渐冒了汗,许是观亭月徒手接白刃的气场太骇人,他居然从对方眉目中品出一点不同寻常的张狂与乖戾。
今日结束得快,尚能赶上一碗热茶未凉。
观亭月本不想搭理那金鱼眼,留着他自生自灭自己滚蛋,可正在这当口,一队身穿捕快服饰的官差突然鱼贯而入,把战局迅速包围了起来,朴刀出鞘,戒备的对准场上的两个人。
变故实在她意料之外。
十字街后巷的打架斗殴向来层出不穷,平时官府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极少插手……莫非是自己闹得太大了?
观亭月能把一干宵小揍得血肉模糊,却不怎么想招惹朝廷的人。
燕山看到这里,先前从容闲适的表情倏忽褪去,有心想插手。
“月姐姐。”方晴挨到她身后警惕地问,“怎么回事啊?”
“不好说。”观亭月不着痕迹地挡住她,打量周遭,“可能是官府看我们这边闹得厉害了,打算找几个冒头的。”
“那怎么办?”她发现不远处是那一串红艳艳的“状元及第”,“难道是我们惊了状元爷的驾?”
观亭月未曾轻举妄动,不置可否地开始谋划起后路,又觉得自己最近好不倒运,喝凉水也要塞牙。
“月姐姐,状元的队伍好像愈发靠近了。”方晴在旁小声地给她提醒。
“月姐姐,他们的轿子停下了。”
“那是状元?状元出来了。”
她眼睛越瞪越大。
“状元朝咱们这边过来了!”
观亭月:“……”
只见大红小轿里钻出个年轻公子,他自带三分的肤白清秀,生得颇为干净,通身的温雅和润是书堆中叠出来的气质,不过……就是年纪瞧着小了点,大不了江流几岁,脸圆圆的,额头方正,是大富大贵之相。
观亭月有些不解地轻挑眉,便看这状元郎提袍而至,刚欲说话,大概是认为满地的垃圾有碍观瞻,先冲官差们吩咐:“把他们押回去,交给罗大人处置。”
“是。”
在混乱得摸不着头脑的人来人往中,彬彬有礼地状元郎面向观亭月,鞠躬一揖到底,竟还是个少年音:
“月姑娘,数年未见,别来无恙。”
她面不改色地上下将他一端详:“我们从前认识吗?”
状元郎掖着袖袍,闻言并不介怀,反而笑得很明媚,“月姑娘兴许已经忘了。”
“两年前我赴京赶考,曾途径永宁,在城内遭逢地头蛇欺辱,多亏你出手相助,还赠与我路费盘缠……”
“当日当时的情景,我多年来一直铭记于心,想无论如何也要回报这一饭之恩。”
“何其有幸去年科考能高中状元,总算等到这个机会。”
如此一提,观亭月才略微有了点记忆,“哦……我记得你姓白?”
“在下白上青。”状元郎颔首抱掌,“此番是专程前来履约的。”
她眉毛挑得更高了,好整以暇地静等下文。
白上青落落大方地开口:“我想求娶姑娘。”
燕山隐在车帘后的眉眼不露声色地闪过一点波澜。
第17章 大奕都亡了五六年了,这种老……
方晴冷不防在旁边吃到好大一个瓜,瞬间惊得目瞪口呆,开始犹豫自己要不要回避一下。
观亭月倒没显得意外,唇边只多了一分难以名状的弧度,像是听了什么稀奇的事情,“哦?”
白上青仍未抬头,言语有条有理的:“往后余生虽不能保证让姑娘大富大贵,荣华锦绣,但白某以性命发誓,无论飞黄腾达或是穷困潦倒,皆倾我所有护佑姑娘周全,决不会叫你受一点委屈。”
燕山心里想,这不就是所谓的——跟了我之后有没有好日子过我不知道,反正有我一口饭吃就有你一口汤喝,哪怕是吃糠咽菜也算“不离不弃”。
大奕都亡了五六年了,这种老掉牙的情话怎么还有人讲?
也不知道观亭月是不是相信了,她正抱怀在旁若有所思地沉默着,忽然起了个什么念头:“你此前是说……现已高中状元?”
“这些官差是你向府衙要来的?”
“是,我正要赶去蜀中赴任。”白上青见她似有动容之意,双目不由一亮,“你同意了?”
观亭月答非所问地会心一笑:“那就好办了。”
半个时辰后。
白家的随从捧着两枚讨来的“白骨枯”,碎步走进四合院内江流的房间里。
永宁神医已经在床边等候,就着烧沸的热水琢磨着□□上的毒素,不时将薄如蝉翼的刀刃往烛焰上烤上一烤。
旁边则是江流战战兢兢的眼神。
不欲打扰大夫医治,观亭月同白上青退出卧房来,后者还颇乖巧地与旁边的观老太太互相见了一礼。
“早知你是为求药救人这样发愁,我就该立刻来找你的。”他摊手感慨说,“省得让令弟遭受这些罪。唉,也是无妄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