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除此之外,嘉定城里还会有什么……
一瞬间,观亭月蓦地想起了自己被搅得一团乱的卧房,想起那串消失在城门处的脏脚印,以及浅淡的斑斑血迹。
这个神秘的刺客……假若不是冲着信件来的,而是刻意要提醒她呢?
对方手法拙劣地将她引至西北门,难道意有所指?
可惜他们后来让府衙的捕快叫走,未能继续追上前。
西北门,西北门……望北山。
对了,望北山!
观亭月一把拉住燕山的手腕,“走,去找白上青。”
后者冷不防被她拽离原地,居然小小地趔趄了一下,他看着自己腕上修长苍白的五指,竟有片刻的失神。
两个人刚一出院落,迎头便和白上青碰了面,双方皆是行色匆匆。
“白大人,你来得正好。”观亭月神情紧迫,“我想找你查一查嘉定城的州志。”
他闻言展开眉眼,笑道:“巧了。”
“我总觉得近来诸事奇怪,便开了衙门库房找州志翻阅一二,这一看,还真叫我寻到点有意思的东西,刚打算拿给你们瞧。”
他说着把手里折页的书卷打开,递与观亭月和燕山。
嘉定州志光是大奕年间的便有四十余册,其中白上青这一册里主要是详列的山川遗迹。
“大奕朝前后三百余年,说是在迁都以前,嘉定此地曾是太/祖嫡系血脉下某位王爷的封地,这位王爷病逝以后就葬在川蜀,如今的望北山附近。”
有奕一代传十八帝,年岁深远亘久,又几经藩王战乱、外敌围城、百姓起义,折腾到末年,那些早间留下的贵族大墓已看顾得不再严谨。
虽是每代子孙总雇有守墓人,但各地战火连天,苍生黎民饭都吃不饱了,谁还管你家的坟头是好是坏。
因此十数年前不断有摸金校尉打上这座墓的主意,不过大多无功而返。
白上青:“等到宣德帝在位时,动静闹得尤其厉害,据说还动用了火/药。事情传到西宫太后耳朵里,那位又是个好装模作样的主儿,便特地拨了一队兵来看守陵墓。”
观亭月立马问:“是白虎/骑吗?”
“不是。”他又翻开几页,“是观家军。”
“带队的是名校尉,还是观林海老将军领来的。”
她眸中一抹诧异的神色飞快掠过。
原来老爹当初去蜀中是为了这个?
“难怪会对你哥下手。”燕山看了一眼,望向观亭月,“是他守的墓?”
“不。”她盯着这本州志,皱眉摇了摇头,“和他没关系。”
虽然宣德末年时,观家已经不受朝廷器重了,或多或少是被安排去干过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可也不至于把戍边大将调来守墓这么离谱。
“就算与他无关,旁人却不见得会这样想。”燕山冷静地分析,“前朝的兵卒,认出你哥的可能性很大,如果他们认为你哥手上握着一些墓葬的消息呢?”
这可比直接绑票来钱容易多了。
索要赎金毕竟有被官府逮捕的风险,找人传信,交易地点皆会暴露行踪。
而若只是问出墓道机关所在,完事自可杀人灭口,不留痕迹。
白上青在一旁听了个似懂非懂,“所以你们推测,那是一群盗墓贼?”
观亭月合上书册,深吸了口气,“不管是不是,我都要跑一趟望北山。”
“如果是他们绑走我哥,肯定会去找墓。”
已经来不及等到徽州探查的捕快回来了,哪怕他们的猜想通通是错的,也不能放过这条思路。
州志被塞回手里,白上青怔愣地瞧着他俩往外走。
“什么?望北山……你们现在就要去吗?”
燕山转头补充:“如果在山里找到新的线索,我们会第一时间告知你。”
“诶,等等。”他紧忙把书递给小厮,“太危险了!我叫上几个差役,随你们一起……”
*
寅时不知几刻。
今夜长得好似看不见天明,离卯时破晓不远了,可由于秋冬冷冽的缘故,一时半刻是等不到日出的。
望北山的入山口目之所及是一大片槐树林,而更深处覆盖的,除了青竹便是乔木,黑压压的遍布在冷清的月光下,隐约渗出一缕幽冥的味道。
尤其那旁边还立了个“死地勿入”的大木牌。
郊外的客栈跑堂大概是为了警醒路人,特地用朱笔写就,四个字在夜里淌血一样腥红,笔画末端往下流了一串弯曲的朱砂,简直宛如七窍流血一样死不瞑目。
白上青带来的四五个年轻捕快当场便有些不太好了,手摁在朴刀上,两股战战。
相比之下跟着燕山同行的两个侍从与江流就明显镇定许多。
一路走还一路谨慎地观察四野环境。
“大人,咱们真要进去吗……”
几个捕快小心翼翼地围在白上青身侧,偶尔悄悄打量周遭,“这地方邪门得很哪。”
“是啊。”
另一个附和,“早几年也有老爷派兄弟们进来调查,不是莫名其妙昏睡了一觉,就是疯了傻了。”
“好多人说,山里头有……”
话语未落,一道黑影忽的从他头顶上空哗啦啦拂过,登时激起连串大男人的惊叫,间或夹杂着几声公鸭破音嗓。
“妖怪,是妖怪啊!!”
燕山在前面不耐烦地别过眼来,“一只鸟而已,也能把你们吓成这样。”
他不带掩饰地轻啧一声,拧着眉头,“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一群捕快叠成排躲在白上青瘦削的背后,借着他不那么长的衣袖遮掩身形。
后者闻言十分抱歉地一笑,抬手摸了摸自己下属们的狗头,以示安抚。
足下是经年铺成的枯枝烂叶,走了不多时,观亭月的目光微微朝上仰,不自觉放慢了脚步。
燕山行至与她并肩之处,“怎么?”
她若有所思地偏头,闭眼沉吟,“你有没有感觉,太过安静了?”
“是太安静了。”燕山视线扫向沉得望不见底的密林,“总说山中野狼多,这么久了,却未曾听到半点声音。”
他生长于北部的野岭,被人捡走之前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和山狼混得最熟。
知道狼多是群居生活,如他们这般擅闯入领地的,应该没一会儿就有头狼现身示警。
然而好似除了方才那只昙花一现的鸟,就未再瞧见别的活物。
“为什么不走了?”
白上青在他们十丈之外。
他带来的这帮捕快样子看着比他还要怂,正畏首畏尾地亦步亦趋。
就在此刻,空气里蓦地发出一缕极细微的轻响。
队伍最末端的捕快全然没意识到自己踩到了什么,犹在哆哆嗦嗦地迈着碎步。
燕山的耳朵却飞快动了动,几乎是在同时,他抬手将观亭月推开。
“小心!”
“锵”地一阵低鸣。
裹挟着冰冷月华的箭矢流星般射来,正落在她刚才所在的位置,并狠狠地入地三分。
燕山看清那箭尾上缠着的一节细线,便知道还没完。
果不其然,一块竹编的横板遍插着凛凛刀片,疾风骤雨似的从白上青等人的脑袋上呼啸着砸下来。
观亭月眼疾手快,把腕上缠着的钢鞭奋力甩出去,鞭子被拉长到了极致,顷刻卷住几个捕快并白上青,将他们风筝似的丢在一旁。
而另一边,燕山一个闪身冲进刀阵当中,拦腰抱起江流,近乎是擦着刀刃的锋锐纵跃而出。
待他单膝落地的刹那,杀意森然的竹刀板已在身后轰然坠落,溅起大片碎叶与尘泥。
看得两个随侍简直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公、公子!”
有捕快混乱中扭伤了脚,白上青倒是识得观亭月的鞭子,眼见它轻柔地从自己腰间撤走,讷讷道:“这是……什么情况?”
“你还没明白吗?有人在山里做了陷阱。”燕山放开江流,恰好观亭月从旁伸来一只手,他便也借力起身来,“之前那些疯了的傻了的睡过去的,八成就是碰到了这个。”
只不过,对于此前勿入的路人,对方仅是吓走了事,而今的机关却显然是要取其性命,仿佛被激怒了一样。
是设置陷阱的人遇到了什么威胁吗?
“我劝你们最好是别跟着进去了。”观亭月神情冷凝,“这些陷阱很像军中守城时的摆法,大开大合,杀伤力极强,里面恐怕更险恶。”
燕山适时开口:“况且,我们也没闲工夫再回护旁人。”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白上青当然不好不识趣,无奈地摇头感慨:“你们军中之人,可真是凶残啊……”
他转而正色,“那万事当心,我再想想法子,看能不能向兵备道借点人马过来。”
两个捕快架着伤员先行离开了,另三人倒是留下在原地给他们望风。
山林的深处没有人迹,地上满是野兽的足印。
观亭月和燕山在最前面开路,拉了身后江流三人约莫一两丈的距离。
她走着走着,突然想起什么,视线落到旁边,“对了,你刚救了我弟弟,我还没跟你道谢呢。”
燕山不甚在意地转开脸,语气随意,“有什么好谢的,顺手罢了。”
“就算顺手也还是要谢谢。”观亭月知晓他是嘴贱眼毒心灵美,面上不管再怎么对自己有成见,却总不会见死不救,于是便也不道明,“知道你不高兴给我们家送人情,但江流要是没你,适才就被剁成肉饼了。
“嗯……回头我请你几坛酒。”
“这算什么。”燕山先是无所谓地开口,末了,又添上几个字,“你想请就请吧。”
在氤氲夜色的遮蔽下,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唇角已不自觉地轻轻扬起。
第37章 就你们侯爷这样的,我姐能打……
下弦月挂在天上, 颜色如今很淡了。
山道两旁的灌木与荆棘丛中,一丝银光笔直地擦过去,勾出潜藏在暗处的一道机括的簧线。
观亭月远远地看见, 举目环视周遭, 感觉满山皆是隐晦不明的杀机,不知到底埋了多少天罗地网。
“现在回想起之前那具在河堤岸挖出的男尸, 刀口凌乱深浅不一,还有淤青,说不定就是死在了这些机关里。”
燕山模棱两可地颔首,“不无可能。”
“姐!”江流蹲在一处岔路间, 回头叫她,“你快来看,地上有车辙!”
为了不打草惊蛇,他们这一行没带火把, 幸而夜路行得久也很快适应了黑暗。借着不甚明朗的月色, 观亭月依稀瞧见那草地上纵贯着一道车痕,十分新鲜。
“旁边的是马蹄印。”燕山俯身, 皱着眉仔细观察,“一、二、三……一共六匹。”
江流吃了一惊:“这么多?”
他说:“马是六匹, 人兴许还不止。”
“等等。”观亭月放低嗓音,目光骤然凝固,犀利地朝斜里打出去, “有人。”
身侧是一棵粗壮参天的老榕, 茂密的树叶交织重叠,一眼望去只有漆黑一片。
而她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利器划破空气的动响。
下一刻,观亭月抬手迅速掷出一柄两头带刃的回旋刀,也不知道她一身的利落装束, 哪儿塞得下这么多玩意儿。
短刀在半途似乎击落了什么暗器,随即去势不减,咆哮着凌空一斩。
登时听见就“呲啦”一声,浅淡的血气随着布帛碎裂顷刻迸发。
树上一个人影惨叫着滚摔下来。
而那回旋刀在夜幕里优雅地绕了个圈,朝这边不紧不慢地打转。
她五指张开,接了个正着。
刀刃处清晰地粘着皮肉与血腥。
燕山的随侍立刻跑上前,低头摸了一会儿脉搏,回禀说:“公子,已经没气了。”
他闻言行至尸首旁,此人也是不惑之年,穿着打扮和之前嚼槟榔的很像,腰际果然系着如出一辙的皮革带子。
“想必是对方派来在这附近望风的,可惜了,若是能留个活口,尚可问出点什么来……”说着略带薄责地盯着观亭月,“你下手未免太重了,都不知道收敛一下。”
后者正拿草叶擦拭武器上的血,见状不禁有些冤,“我有什么办法,天这么黑,我又看不清他在哪里,当然把握不好手劲儿。”
戳在旁边的两个亲兵听了这番无比残暴的言论,各自心存敬畏地咽了口唾沫,暗中祈祷这位祖宗千万莫要误伤才好。
观亭月对于此次的失手倒没觉得有多可惜,“他既然在这里,地面又有车痕,至少证明先前的推测八九不离十。”
“我哥一定在前面。”
*
望北山属于岷山一脉,无从得知其纵深究竟多长,四野起伏着陡坡与峭壁悬崖,假若未曾传出那些骇人听闻的故事,当是一个观景的好去处。
而眼下,栖息在梢头的鸟雀不断扑棱着翅膀四散飞开,翎羽飘落的地方,一架简陋的马车咯吱碾了过去。
这一行车马中,带头的是个四十余岁的壮年男子,他脸上原满长了络腮胡,为了装商贾,特地给修剪成了山羊须。
为此他内心不痛快了许久,至今还有点想不开。
突然,车子剧烈地上下抖动了一番,像是轧到了地面凸起的碎石。
“大哥,咱们干嘛非得走夜路啊,天色也太黑了。”车夫拽着缰绳叫苦不迭。
为首的男子回头骂道:“蠢材,大白天的驾车往山里跑,你是当自己不够惹眼,怕守城卫看不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