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这个不能吃!”
敏蓉拼力气敌不过她,抓着另一端与之较劲,既心疼自己的镇尺,又担心崩坏对方的牙。
双方堪堪势均力敌之际,观亭月伸出手来,轻描淡写地捞走了那块木头,顺道往双桥脑袋上打了一记,这才还给敏蓉。
“大小姐!”后者忙起身,给她倒了杯茶。
观亭月说了句谢谢,在对面坐下,“你在写什么?”
“在将今天发生的盛况写进我的《观家军见闻录》里面。”她激动地捏着笔一抚掌,倍感欣慰,“简直是能载入史册的一幕啊!我一定要让我的后人代代流传。”
观亭月:“……”
放过她吧,真心的。
“我眼下搬到了这家客栈来,以后就有时间多问您一些问题了!”敏蓉说来很感慨,“今日这城里的家家户户比过年还高兴,想不到能得此机缘,见到您本人……哎,可惜美中不足,您的几位兄长若也在的话,便真正是今生无憾了。”
观亭月吹了吹茶水上的浮沫:“我三哥不是在吗?”
她笑道:“所以,也不算很遗憾吧。”
“自然是多多益善更好啦。”小姑娘随后又顿了下,语气不自觉地拖长,“而且,三少爷他呀……”
观亭月:“嗯?”
敏蓉往她身边坐近了一点儿,小声说:“毕竟在观家几位年轻将军当中,三少爷其实最没什么存在感了。大家总觉得他武不成,文不就的,军功不卓绝,连带兵的资格都没有。因此,还是更欣赏大少爷和二少爷。”
末了,她朝楼上谨慎地一瞥,压低嗓子,“而且呀,我见三少爷成日里不务正业,到处吃喝玩乐,衣食住用还是花您的钱,是不是有点太……”
正说着,她背后忽响起一个清脆冷淡的男音:“你们之所以对他印象不深,是因为观行云的资质天赋并不在带兵打仗上。他轻身功夫冠绝天下,二十年来无出其右者,这样的人去战场上厮杀,只是浪费。”
敏蓉大概是做贼心虚,一张脸涨得通红,回头吐词不清地控诉他:“你……你怎么能偷听女孩子讲话呢?”
“你既在背后说人闲话,就别怕让人听见。”燕山拉开靠椅坐下来。
她到底是理屈词穷,噘着嘴悄声嘀咕,“哪儿哪儿都有你,干嘛老跟着大小姐。”
第51章 我是宣德二十四年的后备兵………
观亭月听出她对观行云的偏见, 倒不以为忤,只觉得小姑娘想法可爱,便摇头一笑:“三哥不是那样的。”
“他当时是军中一等一的斥候, 刺探敌情, 观察地势,摸清虚实, 多年以来无一疏漏。因为轻功实在神乎其神,哪怕是去敌方中军帐外偷听情报,也很难被人察觉。”
“就是手上功夫太烂。”燕山在旁补充。
“对,他除了会跑之外, 一无是处。”她无奈地摊手笑道,“否则取敌将首级可谓轻而易举,过往的许多战役几乎就没我什么事儿了。”
“什么?他、他居然不懂武技?”敏蓉委实震惊。
观亭月不置可否地颔首,“学武讲究的是下盘稳, 力气足, 筋肉结实,体格强健。可这些却不利于轻身功夫, 因而我爹从一开始便没怎么教他战场上的杀术。”
大概这便是老天爷的高明之处吧。
让人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
生于世间, 谁都不是多余的。
她放下茶杯,“大军开拔前必须得由斥候先行,从古到今皆是这个惯例。他的活儿, 我干不了, 同样的,我的位子,他也做不了。”
观亭月道:“通常凯旋的捷报多是报主将的名字,而千万大军仅作为后缀, 故此天下人才只对名将记忆深刻。
“但其实每一场仗的胜利,都不能全数归功于哪一个人,再厉害的高手,就算能以一敌百一样破不了城门。”
她反问敏蓉:“江湖中不乏风头无双的大宗师,那你听说过有谁凭一己之力击溃敌军的吗?”
女孩儿大概是生平头一次直面这个问题,沉默地皱眉深思起来。
观亭月继续把话说完:“所谓的‘从无败绩’应该是很多人的功劳,而并非是我的。只不过恰好带领他们得胜的人是我,仅此而已罢了。”
敏蓉想了许久,老老实实地向她认错,“……您说得有道理,是我太狭隘了。”
“对不起,我先前不应该那样讲的。”
她笑了笑,“没关系,大多数人都有这种误解,你会如此想,也是情理之中。”
*
傍晚用饭时,燕山的亲卫带话回来,说官府已派出人手清理坍塌淤堵的山道,兴许再有五日便能正常通行。
言下之意——他们还能在此处多待上五天,第六日是一定要启程的。
城里的百姓还是热衷于悄悄跑来给观亭月送点土特产,却又因为李员外的叮嘱,不敢过分打扰,干脆都堆在门口。
你放一篮子,我摆一竹篓,往往门一推,鸡零狗碎的杂物们便哗啦撒一地,简直像是在上供。
偶尔她睡醒了打开窗户,还能发现楼下有拖家带口地在对着这边方向跪拜。
一时真让人关窗也不是,开着也不是。
怀恩处在长江中游一带,即便隆冬亦甚少下雪,连着几天倒是有些淅淅沥沥的小雨。
这日,气候刚放晴,观亭月正外出一趟回到客栈,尚未进门,便听得里头大着嗓门沸沸扬扬,不知是在交谈什么。
按理说尚不到用饭的时间,不应该有这么多人才对。
她跨过门槛,瞧见燕山抱着双臂立在不远处,顺口问他,“怎么如此热闹?出什么事了。”
对方闻言,漫不经心地挑起眉:“回来了?”
他朝旁边一努嘴:“找你的。”
又找她?
这次又是什么人……
观亭月满腹狐疑地转过视线,迎面几个隐约熟悉的脸孔当即欣喜若狂,一窝蜂地涌到她身侧。
“大小姐!”
“是大小姐!”
“大小姐来了!”
她被七嘴八舌的声音灌了一耳朵,四下里环顾,总感觉这些人自己似曾相识,可一时半刻又叫不上名字,只能惊喜地张着嘴。
“你、你们……”
“我是武正啊,二伍的鼓手。您还夸过我体力好,敲鼓有气势来着。”
“我、我……大小姐。”另一个挤上前,指着鼻尖,“我大仓,先锋军的骑兵,从清子桥一战起就跟着您了!”
“我是董硕,以前在辎重营的……”
看对面的男人们争相介绍自己,观亭月方才回想起,原来他们便是多年前守城那场战役里,跟随自己冲锋陷阵的观家军。
谁能料一别七八年,竟还能在同一座城里相遇。
她先是高兴,随后又不解地打量众人,其中好些个身上穿的分明是卫兵的服饰,“你们怎么会在怀恩的?还有……这个……”
那几名城门兵见状,互相对视了两眼,抿着嘴笑。
午后靠窗的位置,光线正好。
小二端来茶水和果点,“各位军爷慢用,有任何需要尽管叫我。”
观亭月礼貌地一颔首,眼下却顾不上吃什么茶果,“也就是说,你们是被朝廷收编以后,调派到这里来的?”
“对。”
“严格地讲是被收编了两次。”有人掰着指头算,“老将军战死没多久,咱们先是让当地的驻军收编了,再然后改朝换代,又让新的官府收编了,去了趟京城核对户籍,辗转又到了此地。”
她听完不由欣慰,语气带着小心翼翼:“照你所言……那其他人的境况,还好吗?”
“好,好着呢!”对面的男人轻松地笑,“有回家成婚生子的,有走南闯北做小本生意的,也有我们这般仍旧干老本行的……反正,大家都过得挺不错。”
观亭月之前总担心他们会被为难,到现在才终于松了口气。
桌前的士卒拿着果子边咬边感慨:“唉,还是看见大小姐觉得心里亲切些。就像是……又回到当年在将军府和军营里的日子。怀念得很。”
“是啊。”那一个问,“怎么,原来你也是被老将军捡回去的?”
“那当然,我家大半个村子被烧,老子娘全死光了。”说话的便是名叫大仓的骑兵,“本以为观老将军会给我赐名的……可惜,他说我有名字了,就不能再给我取。”
后者无比遗憾,“我一直觉得‘大仓’不怎么好听。”
观亭月忍不住笑:景观植物难道就好听了?
“据说能得观老将军赐名的人可不多,数完了也不过十个。得是打小流浪在外,连全乎名儿的都没有,那才行。”
“诶。”一边的人拍他,“你是哪一年的后备兵?在何地学练的?”
“宣德十五年。在郑州。”对方满脸得意,“我们那一批家将里出了好多厉害的人物,有什么杜世淳、裴明,还有观长河观大将军。”
“宣德十五?看不出来,你年纪挺大啊。我是宣德二十的。”
“你是二十?我为何对你没印象……”
余下就有人轻轻嘟囔着羡慕:“怎么你们都在将军府待过……”
而他只是后来征兵入伍的,未能打小养在将军府,跟着训练。
这一桌清茗香果,盘中是上好的核糖酥,借着窗外垂下的藤萝蔓草,氛围甚浓地谈论着少年时的往昔。
燕山静静地靠在阶梯后的阴影之间,听着耳畔传来的热烈的声音,在心里想:我是宣德二十四年的后备兵。
和我一起的人。
和我一起的那些人……
他先是摊开掌心,垂眸深重地凝视着,随后才偏头望了望远处的观亭月。
将五指合拢了,用力地捏在一处。
送走了大仓等人,观亭月才真正开始感觉到有些疲倦。
双桥一早被三哥带出门遛弯,江流又不知上何方野去了,客栈上下难得清静,而她连着数日被迫受人瞻仰,又得卖笑又得陪聊,简直比青楼的姑娘们还忙!
这一瞬,观亭月不禁同情起那诸天神佛了。
世间凡人何止千千万万,每日听他们一人念上一句,换做是自己多半当场就要疯。
神佛不愧为神佛,我辈心服口服。
趁时辰尚早,她打算先回房小憩片刻,正要上楼时,余光忽瞥见大门外路过两个人——是前日来拜访的祖孙俩。
观亭月开口招呼:“付姥姥,出远门吗?提这么大的包袱。”
老妇人赶紧上前与她问好,“将军。”
“家里的亲戚让过去住一段时日,所以才带着廉儿准备出城。”
“这样。”她点点头。
后者热情道,“咱们住在城外五里坡,跨过枣河,有三株老柳树的院子就是了,将军得空过来坐坐。”
观亭月应承,“好,一定。你们路上当心些。”
老太太连声说是,言罢扯了扯手里的小孙子,“快同将军道别。”
小男孩儿犹有些许赧然,怯怯地挥手:“观将军再会。”
她笑笑,“再会。”
*
大概是此前雨水多,傍晚后空气忽然潮湿起来。
草木的枝叶上很快结满了露珠。
小城镇没什么夜市,初冬又冷,用过饭食观亭月便习惯性地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研读着那几封写给观林海的书信。
双桥却是闲不住,扒在窗边看星星,瞧了没一会儿,她突然一惊一乍地指着外面。
“大小姐,大小姐!”
观亭月合上信纸,探头望一眼,倒不以为意:“哦,那是雾。”
“安……怀恩附近受地形山势的影响常年起大雾,从早到晚不消散,尤其是冬日,往往一起雾就是好几天。没什么稀奇的。”
双桥从前待在望北山,虽偶尔也能见到山中的雾气,可从没有如此壮观,登时感到不可思议。
观亭月曾吩咐过她要好好学人说话,她听得一个新词,当下就乖乖地重复道:“雾,雾……呜呜呜……”
专注的模样很有几分可爱。
观亭月从小是被四个兄长宠大的,纵然有江流这么个弟弟,少年时也没怎么同他相处过,而今看着双桥,她才有一点当姐姐的滋味,常常喜欢得不行。
“双桥你过来。”她坐在床边招手,“我给你把发髻拆了,等下好睡觉。”
后者便立马地跑到她跟前蹲下,伸头递到观亭月怀里去。
薄雾蔓延得很快,一夜间就浓厚起来,清早连旭日也黯淡了许多,天幕沉沉,有些“雾失楼台,月迷津渡”的味道。
不知什么时辰,观亭月被一串厚重的叩门声惊醒,她披衣起身,不经意瞧了一下窗外。
晨光将亮未亮的,透着一股无名的昏暗。
拉开门扉,走廊上站着的居然是穿戴整齐的燕山。
对方瞥见她这单薄的里衣,先是一愣,随后不易察觉地动了动眉心,“你还在睡?”
观亭月:“怎么?”
他模棱两可地摇头,不答反问:“你没发觉四周的雾不太对劲吗?”
“雾?”她莫名不解,“雾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