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把“心情不好”五个字明晃晃地贴在了脑门上。
就连回客栈走的也不是正门, 却是从后院进去的。
甫一踏入院中,他便将脸上戴着的铁面罩狠狠地一扯,回头满是愠色地质问:
“为什么要一个人出城去救人?”
观亭月摘下避毒的铁壳子,答得理所当然, “因为那是我的兵。”
这一句,这语气,同当初她留下双桥时一模一样。
燕山闻言,眼底的刺痛之色稍纵即逝, 他后槽牙轻轻地一咬, “他们是你的兵,难道我就不是吗?!”
观亭月怔了怔, 似乎有些始料未及。
穿堂那边,观行云和江流听到动静, 正往此处而来,谁承想迎头就撞到这地动山摇,冰火两重天的局面。
前者忙眼疾手快地将弟弟拽住, 以免他被殃及池鱼, 给做成一道死不瞑目的剁椒鱼头。
观亭月兀自沉默良久,她忽然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这句反驳,好像承认了不妥,不承认却又不对。
最后索性避重就轻:“你已经改名了, 你现在姓燕不姓观。”
燕山看着她从自己身侧走过去,忿忿地扭头,冲着观亭月的背影道:“区区一个姓氏,我立马就可以改回来!——你明知道这不是姓的问题。”
假若双桥没有找到他,假若他对此事毫不知情,那她……她能够平安地带着人从城郊回来吗?
为什么就不能偶尔有一次……哪怕只有一次,信赖他一下。
开口找自己帮忙,真的有那么难吗?
半晌未曾听见她吭声,观亭月并没有回复他,或者她可能也不屑于回复什么。
燕山低垂着视线,静静落在脚边,一直到她行至二楼的台阶下,他才突然说:“我知道,你还对当年的事耿耿于怀。
他用力抬目,“你只是不想看见我,一看见我,就会让你想起那一天,对不对?”
所以她才会把他逐出观家,才会刻意地对自己避之不见,归根究底,不都是因为这个吗?
观亭月的脚步猝不及防地一滞,她手抚着栏杆,很长一段时间里不曾转过身来。
漫天碧穹,万里晴空,皆让或白或紫的氤氲浓雾,染得苍茫一片。
观行云发现她不言不语地抬起了头。
侧着脸,背着光,长睫轻轻一扇,好像是抿了抿唇角,然而不过片刻就飞快回神,将清澈的星眸投向不远处的燕山。
那神情并非气恼,也不是理亏词穷,反而带了点冲破幽邃与年月的淡然之感,她嘴边甚至是有弧度的,整个人格外平和。
“你错了,燕山。”
“这许多年来,死在我手中的和因我而死的,早就不止那些,当时当日对我而言……已经不算什么了。”
然后观亭月头也没回,径直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
空落落的小院,只留下他一人。
观行云看燕山像是也怔忡了好一会儿,不知是在想她说过的话,还是由于什么沉默地反省自我。
他自然清楚对方存着什么心思,但依旧为此感到些微的诧异……
毕竟,十年多过去了,如果燕山不是虚情假意,那无论如何,这份执着终归是能让人动容的。
打从少年时起,观行云就瞧出来这小子对自己的妹妹心术不正。
尽管在那个年月间,将军府的男孩子恐怕都多多少少恋慕过观亭月。
她打小爱闹腾,性格几乎是照着观林海一个模子长出来的,又仗着自己功夫好,颇有点天不怕地不怕的意思。
家里没人管她,也没人管得了她。
观行云成日里闲来无事就喜欢带着她出去野,掏鸟窝,猎山鸡,借惩奸除恶之名打架斗殴。
大概是两个人年龄相差不大,观亭月和他这个三哥还挺玩得来。
约莫是在她长到十二岁上下,观行云便逐渐留意到,某个叫燕山的少年总是时不时地出现在视野里。
仿佛只要有观亭月的地方,他都会在。
可他又不像那些油嘴滑舌的臭小子,黏在人跟前口若悬河地滔滔不绝,平白惹人厌烦。
往往这一类人,还不等他这个兄长出面威吓,就已被观亭月火冒三丈地赶跑了。
但燕山不同。
他就算黏也黏得毫无存在感,有时候她和人聊了小半日,才不经意瞅到角落里的男孩子,然后讶然唤他:“燕山?你在啊?过来吃桃儿啊。”
十四岁前的观亭月还没有与人订婚,家中的兄长也好,双亲也好,在男女大防上极少对她约束什么。
身在军营,处境特殊,再顾及那些未免太小家子气。
常德将军府每日的课业都安排得很满,通常是早起操练,下午阅读兵书典籍,傍晚两人一组比武切磋。
唯有吃饭前后的零碎时间是自由的。
而观亭月因战力悬殊,被考校的校尉明令禁止,不得参加比试,以防她伺机行凶欺负人,所以傍晚她只能一个人百无聊赖地练鞭子。
等她自己玩够了,考校却也还没结束,便锤着酸疼的腰板拖着步子走到院子里。
观亭月懒得要死,又惯爱使唤人,一进门瞅见燕山木头桩子似的杵在角落,眼前瞬间亮起来。
“啊,燕山!”她揉着脖颈,转动脑袋,“你在太好了。”
“快过来帮我捏捏肩,我都快累死了。”
后者呆讷许久,手指对准自己,“我?……”
“是啦是啦,就是你啦。这里连半个鬼也没有,还能有谁。”
观亭月把“凶器”一扔,利利索索地在廊下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咸鱼一样地趴在上面,将脑袋搁在臂弯间。
那姿态,感觉下一眼她就能睡得不省人事。
燕山虽然犹豫,却依然十分听话地走过去。
柔软的夕阳从极刁钻的角度打在她背脊上,又从另一侧折叠着洒落满地,少女纤细窈窕的半面身子仿若半遮面的桃花,无端像笼着层细细的光晕那样,瞬间变得令他非常地无所适从。
燕山一动不动地站了许久,竟不知应该从何下手,直到观亭月等得不耐烦了,他才试探性地握住她双肩。
少女的身量颀长,却不魁梧,他五指摊开印在肩胛处时,居然会显得她有点娇小,单薄春衫下的筋骨肌肉结实有力,但并非全然紧绷。
燕山不是没被桐舟、蒋大鹏之流指使着帮忙上药,搓澡,可他们的筋肉却又与此有着分明的差别,更刚硬,也更粗糙。
原来女孩儿身上的触感是这样的……纵然练家子,也和普通的少年不太相同。
就好像……
他不知应该如何形容,翻遍了自己所熟悉的词汇和见过的万事万物,最终想到了某种动物。
是鹿。
这个念头一起,他便在心里摇头轻笑。
如果观亭月是鹿,那一定得是颇为凶残的一类吧。
“燕山,你也别老捏肩啊。”后者连眼皮都没抬,得寸进尺地指示道,“还有背呢,帮我锤锤背。”
她躺在那里吆喝,“往下一点,再往下……对对。”
观亭月满足地叹了口气,“唉,我发觉你的手艺比小五好多了,不轻不重的,刚刚好。”
燕山听了,意味不明地抬起视线盯着她的后脑勺,良晌才收回来,蓦地有些不是滋味。
……她也叫小五捏过背。
远处校场里,还没比试完的少年们挥汗如雨,将一声声呼喝清浅地传到这一边。
四下溢满此起彼伏的虫鸣。
晚霞照耀下的将军府静谧极了,带着无法形容的安逸。
而在那之后,万里江山,南北纵横,他竟再也找不出如此一隅了。
燕山低头认真地按着观亭月的背脊。
呼吸随之一起一伏的,轻轻喷在她的长发间,有那么一两根青丝顽皮地飘了起来,有意无意地扫着他的下巴。
燕山的目光不时落在少女的腰肢上。
他喜欢看她的腰。
很细,很柔,却颇有力度,无论是线条还是肌肉都恰到好处,搭配着一旁收在皮鞘里的匕首,彰显出一股莫名的野性。
他瞧着自己的手指从她背脊间划过,瞧着衣衫下压出的,一个个浅浅的小窝,凸起琵琶骨棱角分明。
然后出神。
观行云摇着折扇优哉游哉走出来时,撞见的正是这样一幅有伤风化的情景。
他受惊吓不小,周身的毛尽数往外支棱,心想——这还得了!
当下握着扇子语无伦次地将两个人分开,面容肃然地叉腰挡在观亭月面前,义正言辞地对着燕山一顿劈头盖脸地臭骂,简直要当场炸了。
压根不在乎这件事的始作俑者是不是自己的妹妹。
可惜,一个看上去像二百五,另一个满脸不在乎,谁也没把他的话当回事。
*
街市少了人做买卖,客房内便分外安静。
尤其双桥还不在屋中,四周就更静了。
观亭月独自坐在桌前,一只手拖着腮,心浮气躁地望着紧闭的窗。白茫茫的雾糊在窗纸上,除了朦胧不清,还是朦胧不清,实在没什么好看的。
她辗转思忖,面前总是不断浮现起上楼时燕山最后留给自己的眼神,又想起她图一时口快说过的话。
——“你已经改名了,你现在姓燕不姓观。”
观亭月头一次从灵魂深处扪心叩问:
我是不是讲得太过分了?
不管怎么样,燕山毕竟没做过对不起观家的事,昔年也不是他叛出麒麟军,而是自己赶他出去的,人家出于怨恨抹掉姓氏,确实是在情理之中。
她这么堂而皇之地戳别人的伤口,会不会不太好?
大家此行同路尽管目的各异,却也算殊途同归,何必非得彼此互相揣测,唇枪舌剑地闹个没完,能讨到什么好处?
这与她临行前的打算简直南辕北辙。
再如何,我至少比他理智吧?
观亭月一想到此处,登时醍醐灌顶起来,秉承着“我非常大度,不与对方计较”的心态,拍桌而立。
她两三步行至门边,刚要豪迈地拉开时忽又半道踯躅。
暗自在心中盘算:我且偷偷看一眼……
于是她轻咬住唇,动作极缓慢地将门拽起一指宽的缝隙,这是个很挑战技术的活儿,拉太宽会发出声响,太窄又影响视线。
观亭月刚想瞧廊上的情况,然而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双黑靴。
她顺着对方的脚,视线渐次往上抬,正和某个十分熟悉的眉眼目光相触。
观亭月:“……”
下一瞬,她动作甚为迅猛地把门一关,重重地“砰”声砸在四面八方。
观亭月背过来靠着门,只觉得周身的鸡皮疙瘩都在替自己叫嚣着“尴尬”两个字。
屋外。
燕山的手还保持着叩门的姿势。
“……”
他忍不住腹诽:有这么不想看见我吗……
第54章 观亭月,时隔多年,你怎么还……
整个怀恩城在极度的沉寂中过去了一天。
第二日, 大雾仍旧没有散,而北面却突然刮起了风,这阵风持续到辰时才停, 将全城的警戒都给刮醒了。
街上有带面巾的卫兵敲锣打鼓地一路小跑, 警示百姓闭户关窗。
燕山推开了军防处的门,几个士卒正要上来问, 他将令牌一晃,“天罡营,从现在开始,城内的军备库由天罡军全权接手。”
说完示意左右亲卫, “把能用的人尽数集合到院里,一会儿我来调配。”
负责看守的侍卫们一脸茫然,眼见他领着人快步行至堆放军械的库房,举起火把将箱柜挨个打开检查, 不知在找什么。
最终亲卫于角落里寻到了两个装满铁质面罩的布袋子。
燕山见状, 神色稍缓。
这是当初边防上奏朝廷要求户部拨款给各地驻军打制的一批能够防毒的铁质面具,其中构造精细可以抵挡大部分的毒烟毒雾。
眼下的数量虽无法满足全城百姓使用, 但卫兵和捕快却是绰绰有余。
大风过境,意味着原本弥漫在郊外的瘴气会随之涌进这座小城, 仅仅靠布巾恐怕是杯水车薪。
“毒瘴不高,多数是从墙下城门缝隙漏进来的。”燕山边走边说,他脚力快, 一侧的校尉只好行两步又小跑跟上。
“眼下将所有的兵卒和捕快迅速整合, 一共分成三组。”
“一组负责疏散百姓——军防处底下有地道,那些家中没有地窖可躲的,或是房舍漏风严重的,暂时可安置在里面。”
校尉应下:“是。”
“另一组堵死墙根下所有空隙, 不可再让毒瘴流入。”
“最后一组汲水上街去,把还在集市上流动的毒雾浇灭,能掩多少掩多少。”
校尉:“是。”
路过客栈时,守城兵们正在给那里的捕快分发面罩,一个亲卫走上前来向他禀报。
“将军,滞留在客店里的百姓如今已全部护送至地道之内,食物与水尚且充足,支撑个把月想必不成问题。”
燕山点了点头,眼下还在外面走动的,除了官府的人也就只剩下一两个协助洒扫的更夫。
他目光欲盖弥彰地晃了一大圈,末了,才落回至旁边,观亭月就站在不远处,似乎是责无旁贷地打算来帮忙。
从昨天两个人不欢而散起,互相便没再说过一句话。
这会儿突然碰面,总感觉些许不太自在。
不管她有什么动作,自己都免不了会用余光去看,然而看了却又无法主动开口去打破僵局。
他胸腔莫名地感觉到一股烦躁。
以至于校尉还讲了些什么,竟也没往心里去了。
官衙的差役在帮江流戴铁壳子,观行云则神色严肃地听着捕快解释城中的境况。
“现在局势固然严峻,可好歹是控制住了,您瞧这个面罩——戴上去甭管多厉害的毒,至少能挡掉大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