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好了……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那么多年过去,他们家应该早就另寻了门户给金大公子完婚。”
“以金家的势力,想必建国后投靠了朝廷,如今也不一定看得上我。”
燕山闻言当真思索了一阵,“我从未没听说朝里有哪家大族是姓金的,八成是个不入流的小官。”
说完就冷冷道,“便是看得上又怎么样?难不成有了家室,还打算让你去做妾吗?”
他自行脑补了一场大戏,眼神越来越狠戾,“就算你家败落,在朝廷上我也还说得上话,不至于非得瞧别人的脸色。”
燕山说话时,观亭月一直斜着目光落在他侧脸,眼中有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笑意。
“是,毕竟在前朝那帮遗留的老东西里,就数你混得最好了。”
他心里装着别的事,因此不怎么在意地应了一声。
“嗯。”
*
这一回,两壶酒都喝得很慢,等观亭月从房顶上下来,客栈早已打烊。
大堂里三个住店的客人围成一桌,有一搭没一搭地吃茶聊天,而另外一桌,则孤零零地坐着敏蓉一个。
她原想推门的,见状朝燕山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去休息,随后独自走下楼梯。
敏蓉的肘边码着一大堆字迹娟秀的纸,不用细看也能猜到,她多半又在鼓捣什么“风云录”“见闻录”“观家军裹脚布史”。
小姑娘头一抬发现是她,双目立刻鲜亮起来。
“大小姐!”
观亭月在对面坐下,顺手给两人满上茶水,“还没睡?”
“嗯……谢谢,我一会儿就去睡了。”
敏蓉兴致勃勃,“长到这么大,我从未有过如此神奇的经历,得趁着记忆还深刻,一字不漏的写下来,以免过几日忘记什么细节。”
“写下来可以,但内容你要客观一点。”观亭月无奈地叮嘱,“别又用那些夸大其词的说法。”
“这个你放心好啦,我向来诚实,绝不胡编乱造。”
她大言不惭地喝了口茶水,捧着杯子却似有所感,“其实……”
“在你昏迷不醒的这些天,我自己也想了许多。”
观亭月顺着话头问,“比如?”
敏蓉思索片刻,“比如……关于你对我讲过的话,关于观家军,还有那个在城外口口声声要讨回公道的人。”
“早些年,我爹也同我说过类似的,什么‘蚁力虽云小,能生万蚍蜉’,天生我才不一定有用,但绝不会多余。就像……如果没有三少爷,我恐怕在城郊看热闹的时候,便死在流箭下了。”
她支着下巴正静静地听,突然道:“我挺好奇,你为什么对我们家的事那么感兴趣?”
提起这个,小姑娘显得有些腼腆,“不怕您笑话。”
“在我幼年……也许是六七岁上下,曾被一位麒麟营下的将军救过性命。”
闻言,观亭月诧异地挑眉,没想到还会有这一茬,便好整以暇地等她下文。
回想梦开始的那个契机,女孩子的眉眼间竟也流露出某种怀念的温柔,“我家当时算是附近还不错的生意人家,略有几分微薄的田产。
“正逢年节,我缠着爹爹买糖人儿,可他又太忙,总没工夫理我,小孩子嘛,脾气重,一任性起来,便赌气跑出了门。
“那会儿家里住的集子恰好在两军交战的夹缝边,有许多乱七八糟的岔路口,走着走着,我就到了前线。”
观亭月:“前线?哪里的战区?”
“常宁镇,是个小地方。”她说,“我也不知道对方是哪路人马,由于跑迷了方向,天色很快变黑,只听见附近有马蹄的轰隆声,还有喊杀声,刀光剑影,阵势滔天。”
“我当时吓坏了,躲在树林里不敢出来。”
“天又冷,人又饿,浑身发抖。”
那是敏蓉平生头一次直面血淋淋的战场,尽管是远远地看、听,却也足够在年幼的心中留下永生难忘的阴影。
倘若不是有后面的奇遇,恐怕这辈子都要对刀兵一类敬而远之了。
长夜凌空呼啸,躲了不知有多久,她冻得四肢麻木,险些失去意识,就在此时,一只手拨开了头顶茂密的灌木。
深邃的黑暗里,瞧不清对方的模样,可来者高挑颀长的身形她足足记了十年。
正是在那当下,让年幼的敏蓉从此对所有从军之人毫无原则的萌生出无数好感。
这个来历不明的年轻将军脱下外衫把她紧紧裹住,回头冲远处的同袍喊了一声——
“他说‘小船儿’,这儿还有个丫头。”
“小……船儿?”观亭月喃喃自语地琢磨。
对桌的敏蓉已是憧憬地捧起脸颊,“然后那位大哥哥便将我抱上马,横穿战场,一路疾驰,跑得特别快,跟飞似的!
“沿途不断交错着箭矢、暗器,甚至是敌军的刀枪,他一直把我护在怀里,骑着马匹应付自如,半根头发丝都没伤着。
“虽然我缩在衣衫中什么也看不见,可我知道他肯定是非常非常厉害!”
她闻言,不禁故作怅然地笑着摇头。
“原来如此。”
“唉,我还以为你崇拜的人是我,没想到早就‘心有所属’了。看样子,倒是我自作多情。”
“这是两码事嘛。”小姑娘赶紧讨好地晃了晃她的手,“我也很崇敬您呀!不冲突,不冲突……嘿嘿。”
后者对此甚为鄙夷,反手在她鼻尖上轻轻一刮,又问,“对了,你怎么知道那人是我们家的兵?”
“他除下外袍后,衣襟上有麒麟军的火焰图腾。”敏蓉十分得意,“而且我也去打听过,当时交战双方里,就有观家军,绝对没错。”
这番形容使得观亭月莫名陷入了沉思里,刚要思索出什么来,就听那丫头满含着怀春少女的情愫,嗓音飘乎乎地做白日梦。
“从此以后我就对他情根深种,不能自拔,打小就想嫁给他,连带着对出身行伍之人也爱屋及乌……真不知晓,他如今有没有成亲,我还有机会吗……”
饶是未喝茶水,观亭月仍旧被自己的唾液呛住,匪夷所思地看着她。
“什么?”
“八、九、十年了,小丫头,他哪怕没成家,大概也是个半条腿入土的老叔叔,你是哪根筋没对,甘心被吃嫩草啊?”
“不会的!”敏蓉据理力争,“我听过他的声音,他当时很年轻。退一万步讲,就算是个老叔叔,那我也去认他当干爹,给他养老送终!”
观亭月:“……”
好吧,挺有想法的。
既然话都说到了这份儿上,她索性探身过去,“那大小姐,你对这个人的来历有头绪吗?”
“嗯……”
观亭月沉吟着,“仅仅只是个称呼很难找人,况且也未必是真名,如今物是人非,新旧更迭,确实不太容易——这样,得空我去帮你问几位兄长,如果有了消息,再寄信告诉你。”
“好啊!”她本也没抱太大希望,得到如此承诺,已是欢喜地点头。
*
再度走上二楼时,底下的食客们已陆续回房就寝,值夜的伙计又开始在柜台前打起了小呼噜。
在回廊处的阴影里,观亭月发现她三哥正闲极无聊地编着一只活灵活现的蚱蜢,旁边另有两对蝴蝶,也不晓得站在此处多久了。
“明早要赶路呢,别玩了。”她路过时顺手牵羊捞了只蝴蝶走,“我拿去逗双桥。”
后者眼皮不抬,“你随意。”
观亭月正走出几步,蓦地一顿,接着方才被敏蓉打断记忆,像是瞬间想到了什么。
她又原封不动地退回他身边来。
“诶。”
观亭月摩挲着下巴,“早年咱们爹有吩咐过留意战场上走失无依的孤儿。”
“她说的那个‘老叔叔’,不会就是你吧?”
观行云的眉梢微微一动,就见她上下打量端详。
“寻常观家军的火焰标识大多在军甲肩侧,唯有斥候的才是在里衣襟上。”观亭月越说越恍然,“常宁……常宁位于西安西北方,你十九到二十那会儿……正好去渭水线跟过几场仗!?”
青年手指灵活地给蚱蜢收了个尾,慢条斯理地开口,“这么激动干什么?”
“‘老叔叔’没你想象的那么寒碜,叫你失望了是怎的?”
她不甚明白地抱起双臂,“既然那位芳心纵火犯是您老人家,为何杵在这里不吭声?平白叫人小姑娘惦记许多年。”
“有什么可说的,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了不了得,至少有人给你养老送终,不好么?”观亭月调侃。
“我临终怕吵,送终有你就够了——”观行云顺手把玩意儿扔给她,“真相和想象,往往是后者更得人心些,所以,倒不如让她活在自己的构想里。”
他勾起最后那只落单的草编蝴蝶,吊儿郎当地拖着步子回房,满口不知所云地念道,“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第68章 你知道‘东坡肉’,怎么做吗……
在这座小城里足足待了快有一个月, 被人捧到天上去也罢,骂到尘埃里也罢,到头终于是要作别远辞了。
李宣文赶早来送他们, 打包了些无伤大雅的小东西让燕山的亲卫拎着。知道观亭月这回被他搅得不胜其烦, 特地识相地没再提祠堂的琐事。
敏蓉随她走下楼梯,“你们接着是要去寻二少爷了吗?”
“对。”她说, “大概往凤阳的方向走——你呢?今后有什么打算?”
“我还要在怀恩城多待一段时间。”敏蓉站在大堂里,“帮着李老先生修缮一番将军祠堂内的陈设和人物生平。”
“等事了后……”她沉思片刻,“应该会大江南北地走走看看,去把观家军的事迹讲给所有人听!”
观亭月:“……”
果然不该对她抱有什么期待。
“大小姐, 以后我肯定还会再见的吧。”敏蓉不由抚掌期待,“真希望那时你们已经一家团聚,这场面可太震撼了,想想就令人激动!”
“有大少爷、二少爷, 四少爷……”她掰着指头算, “想不到观老将军常年在外征战,一年也回不了几次家, 夫人竟还能生养得这样好……”
“……”
观林海是少见的惧内,和史上某位戚姓将军有得一拼, 纳妾纳色更是想都不敢想。
观亭月轻咳,口无遮拦道,“也许是我爹……身体健壮, 命中力比较高吧。”
话音刚落, 她后脑勺便给人搡了一把。
“嗐,说什么呢。”观行云不满,“侮辱先祖就算了,还和人小姑娘家讲这些。”
他抱着胳膊, 路过敏蓉身旁时,抬掌在她头顶轻轻一扫,不冷不淡地告别。
“走了。”
此刻的燕山正靠在客栈门边,看起来像是等了有一会儿。
这几日风寒露重,越来越冷,连他也往肩上多添了件玄色的大氅,整个人瞧着既挺拔又温厚。
见她走近,抱臂的手便松开来,“早饭吃过了?”
“嗯。江流和双桥应该在外面。”观亭月颔首,刚要推门,燕山却像是发现了什么,忽然叫住她。
“诶等等——”
他从亲卫手里的包袱中翻找片刻,最后捡出一袭象牙白的披肩,抖抖开,两手自她背后绕过,严丝合缝地裹住肩颈。
“你才痊愈,少出去吹风。”
燕山垂下眼睑,一面说一面替她系带子。
这小斗篷不知是几时准备的,滚边之处点缀了一圈白狐狸毛,光是看着都觉得暖和。
青年的五指修长嶙峋,伶仃却满是伤疤和茧子,观亭月抿住嘴唇,视线就这般跟着忽上忽下。
直到燕山说了句“行了”,她才若无其事地回过神。
“那走吧。”
由于时辰尚早,街上风大,客栈的门并未打开,只是虚掩着。
观亭月的手堪堪一触碰,但听“吱呀”声响,苍茫的日光便争先恐后地涌进来,她双目被暴涨的白色刺痛,缓了片刻方慢慢恢复。
这一恢复那可实在了不得。
两排整齐肃穆的刀兵猝不及防撞进眼里,从门口一路延伸到长街左右,装备精良,神采饱满,感觉下一刻就能冲上前把她捅成马蜂窝。
观亭月不动声色地惊呆了。
怎么客栈的门那么玄妙吗?打开不是出现满城百姓,就是出现满城的兵卒。
住这附近的人是不是有什么堵门的毛病?
身侧的燕山显然也始料未及地一怔,随即他轻轻上前一步,用只有两个人才听得到的嗓音向她解释。
“没事,是我的兵。”
观亭月讶异地转过头,便见燕山目视前方,自然而然地微抬起下巴,仅是行至客栈外这一小段距离,举手投足间竟无端带着几分难以言说的威厉与庄严。
和平日里的他似乎有些不太一样。
周遭兵甲碰撞的金属声立刻齐刷刷响成一片,年轻的将士们低首抱拳,恭敬整肃地行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