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头山很大,他们落脚的地方恐怕还只在山底,再往前有盘根错节的山道,陡峭的天险自成屏障,黄土和草木交相辉映,汇成一片肃杀的“梁山水泊”。
“老先生,我们当真没有恶意,这是朝廷下发的文书,白纸黑字,有印章的——不信您看一眼。”
人还未走近,大老远就听见李邺扯着嗓子卖吆喝。
好家伙,他何止是进展缓慢,原来压根没有进展,连匪寨大门都没摸到。
李邺和他的兵乌泱泱地停在山坡往上的关口前,无论如何也难进寸步。
这半坡处临时设了一道卡,观亭月留意到,两旁除了山石、树木外,还有几个粗糙搭建的岗亭,□□手们拉着紧绷的弦,正戒备地对准山下。
而关卡之后则是一座黑压压的木质寨门,尖刺和拦马桩一应俱全,别说,真有点占山为王,扯大旗起义的味道。
门墙上遥遥站着位胡须大把的老人家,方巾长衫,儒雅文弱,想必身份特殊,可又不像是什么厉害的角色。
李邺这边举着一张纸吃力地解释,对方在那边装聋作哑,死活不肯配合。
“有什么误会,我们可以坐下来慢慢商量嘛,同是大绥子民,何必搞得兵戎相见呢,对不对?”
“兄弟们原本在襄阳城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放弃大好人生与前程,不值当的。”
“官府做事,向来稳妥可信,说了既往不咎,便一定是既往不咎……”
难为他磨破了嘴皮,守关的一干人等仍旧无动于衷,满脸看大傻子的表情把他望着。
“这位将军快别逗了,若是真心实意地谈和,怎么还带那么多兵?”
岗哨冷嘲热讽。
李邺不禁苦笑:“小兄弟,你们人多势众,咱们的父母官手无缚鸡之力,总得有保命的东西吧?”
边上的襄阳知府连忙附和,“对对对,若是当家的肯接受招安,本府愿孤身进寨,不带一兵一卒!乌纱为证,绝不食言——”
这知府也是一把岁数了,不比那位在墙上装诸葛孔明的大爷年轻哪儿去,一腔的苦口婆心全给人当驴肝肺。
“回去吧大老爷。”老者摆摆手,“我们当家的说了,襄阳金氏誓与朝廷不两立,除非小姐能活过来,否则,招安的事情免谈。”
襄阳知府:“你们……”
观亭月几人近前来时,双方的谈判正好陷入僵持两难的境地。
李邺隔空唱了一上午的单口大戏,嗓子直冒烟,接过燕山递来的水食,没滋没味地吃了几口:“看见了吧?人家压根不肯搭理你,越是知道招安,越是意满志得,所以我才说接了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啊,唉。”
“这些年,对付叛军和反贼朝廷不是一向以武力镇压吗?”观亭月感到奇怪,“为什么非得招安?”
李邺吃饱喝足,琢磨着反正一时半会儿也搞不定,索性开了匣子从头解释,“姑娘有所不知,他们这窝‘贼’来历非同一般。原本也不是干土匪发家的,算起来,皆是城里有名有姓的本分人。”
“当家的据说姓金,前朝时就已经是附近的地头蛇,混迹黑白两道,无论江湖还是庙堂都有说得上话的人撑腰,久而久之便也给自己鼓捣了些产业,明面上装得好似正经生意人,其实依然是道上的老大,说一不二。”
她若有所思地颔首。
此类人观亭月倒是不陌生,当年观家如日中天那会儿,亦有许多赶着来请他爹喝酒吃肉的。观林海再不怎么喜欢出门应酬,对付这些人,仍会抽出一点空闲。
因为不管在哪朝哪代,三教九流都是不容小觑的一股势力。
“金家名下的赌场、渔场、矿场、酒业,多不胜数,几乎涵盖了湖广一代大半的买卖与营生。那些走江湖的镖局武馆,或多或少卖他们面子,你知道的……官府也有手伸不到的地方。”李将军隐晦地丢给她一个眼色。
然后又娓娓道来,“金老爷子膝下无子,两年前过世后,家里的大小家业由他的长女,金大小姐操持着。
“这姑娘也是个女中豪杰,论手段根本不输前辈,软硬兼施,运筹帷幄,把上下事物打理得井井有条,算是青出于蓝胜于蓝。”
观亭月道:“那不是挺好?”
她明白官府有的时候会需要一个声望高的人物在坊间调停转圜。
“好是好,多年以来襄阳黑白两道也都相安无事,可直到四个月前。”
李邺的话锋陡然急转直下。
“彼时官府正有一批贡品要收,便约了金大小姐出来详谈,谁知中途竟起了场大火,整个茶楼雅间连人带楼全给烧没了!”
燕山听罢不以为意,“天灾人祸,要怪也是怪自己命不好,只这样便要落草为寇?”
“那倒并非,奇就奇在官府与金大小姐约好的地点并不在茶楼,而在隔了几条街的酒楼。”他摇摇头,“金家人得知原委后,当然不肯善罢甘休,先是到衙门讨说法不成,而后大大小小起了几回冲突。
“这些金府的侍卫、护卫是自小养大的,对主家感情极深厚,被那堂少爷和姑爷一鼓动,全都一呼百应,热血上头地跑金家山庄来当义军了。”
观亭月觉得难办:“既然不是官府所为……那没人出面解释吗?”
“解释了!怎么没解释?但这帮人固执得很,谁听你的,一口咬定是朝廷要卸磨杀驴,怎么劝都劝不动。”他愁得直叹气。
“再加上案发前一个月,知府老头儿由于两件琐事确实也和金大小姐闹得不欢而散。这下好了,人家说非得要他偿命,否则就不死不休。”
襄阳知府一脸苦不堪言,冤得老泪纵横。
站在朝廷的利益上,自然是不希望同金家水火不容的,毕竟湖广的大小黑帮、漕帮从前都有金氏镇着,往后若群龙无首,那乱象可比收拾一个山贼窝造反棘手得多。
因而李邺等人才想着能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好。
“你还不能轻看了这些人,他们包下了整个山头,沿途一共设有两道关卡,安排岗哨轮班巡夜,十二个时辰不间断,东面又是峭壁,想强攻都不容易。”他摊手耸肩,“真把自己当梁山了。”
话音刚落,寨门上的老先生便喊话道:“将军,别白费力气了,以你们的能耐,连这第一道关卡都过不了,更遑论和我们大当家谈招安呢!”
观亭月不解地自语:“第一道关卡?”
襄阳知府立马回答她:“说来古怪,这坡道他们不知布了什么机关,分明岗亭上只几个人,山路也不长,可官差每每上前去,总会被两侧的箭矢逼退,要么就是让近处的草木山石阻挡,半天犹在原地打转。”
“这不。”他转向李邺,全然是恳求的语气,“我们才想着请李将军前来,或许军中能有什么更好的法子应对。”
李邺哪里吃这种激将法,当场挽起衣袖打算招呼小弟们抄家伙。
观亭月却不动声色地抬手拦了他一下,“等等。”
她越众而出,目光在半山坡里转悠片刻,似乎有了什么考量,指尖一挑,拔出旁边步兵腰上的佩刀,“借来一用。”
说完,观亭月从背后摸出回旋镖,机括摁下去,两端的刀刃顷刻弹出。
她漂亮地打出一个旋,将右侧遮挡视线的矮树削了个平平整整,而后甩出□□,干净利落地砍断一株垂柳。
紧接着动作不停,足尖踢起两粒石子,嗖嗖几声,把处于离位和坤位的两个□□手击落下来。
“行了。”
她收刀回鞘,随即旁若无人大步前行,迎着周遭呆若木鸡的眼光径直走到了寨门下面,和顶上站着的“诸葛孔明”四目相对。
老先生:“……”
后者足足愣了有半盏茶功夫,猛地掉头往回跑,甩下一连串由近而远的喊声。
“大当家,大当家——”
观亭月到此刻才漫不经心的示意身后,“都过来吧。”
“这里的岗哨方位是以奇门遁甲之术,再借用附近的树木与山石摆出的一个阵,人走进其中时会感到视觉凌乱,寸步难行。
“破阵其实并不难,只要找出阵眼,捣毁几处碍眼的草木,大阵便不攻自破了。对方学的仅是皮毛,还比较好应对。”
襄阳知府虽为读书人,但毕竟只做八股,鲜少阅闲书,闻言大为受教地点头:“哦,原来如此,真是奇妙……”
燕山在不远处看她不露声色地出风头,神情里满是自豪地轻轻浅笑。
目光不经意地一旁落,像是见到了什么,他眼底里的笑仿佛蓦然冻住,眉头却渐次皱起。
人丛中,夹杂着几名既非天罡军,也非府衙官差的另一波人马。
燕山打量着这群人的装束,嗓音低冷地喃喃道:“安南王府的家将……”
“怎么还有他的人。”
就在这时,那位跑去搬救兵的“诸葛孔明”总算是回来了,老大爷喘着气一捋长须,一副有人撑腰的模样,底气十足地指控:“大当家,就是他们!”
但见他背后杀气腾腾地走出来一个挺拔健硕之人,手里拎着把穿了十一个环的大砍刀,脸未显露刀光先至,看着就厚重无比。
男子一袭黑衣劲束,似乎面带怒容,往门上一立,笔直如松地扫视群雄,想瞧瞧到底是何人破了自己的阵,那神态举止简直就是来寻仇的。
下一刻,他目光与观亭月一行毫无悬念的对上,其中端起的架势还来不及收敛,有什么东西僵硬的凝固在了眼底。
观亭月:“……”
观行云:“……”
燕山:“……”
东风将一枚落叶卷过她面前。
观亭月嘴角抽动了好几下,终于试探性地唤道:“二……二哥?”
观天寒:“……”
第71章 二舅哥?!
观亭月首先花了一番功夫同李邺等人解释, 自己与城墙上拎大刀的山贼头目是血缘至亲,可以尝试着说服他放下屠刀,烦请各路人马暂且不要轻举妄动。
而后又吃力地向她二哥表明来意, 费尽唇舌地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观天寒从前在家里就挺不合群, 比起其他几位兄长,他的存在感并不高, 平日除了练刀还是练刀,是个性情内向又古怪的武痴。
如今时隔多年,这毛病不仅没能好转,看样子是变本加厉, 亲兄妹相见也要犹豫许久,仿佛在怀疑他俩是不是官府找来假扮的尖细。
“哥,我可是你亲弟弟,你旁人不信, 总不能不信我们吧?”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 我俩真不是朝廷的走狗……”
“就算官府断案,自古也没有不给辩驳的道理啊。”
观行云好说歹说地劝了一回, 就差没滴血认亲了,对方才终于同意放人进来, 但只仅限于他们两个。
此外就是燕山。
“朝廷这边需得有人出面。”他和李邺交换了一下眼神,慢条斯理地信步而出,“就我去吧。”
他多少算是与观天寒相熟, 因此这个提议倒不曾遭到排斥。
依照约定, 李邺的大军将退后到山底处扎营,只好先劳烦他老人家顺便照顾着江流和双桥两个小鬼。
就这么折腾了一下午,等到寨门打开时,天色早已近黄昏。
“两道关都是在一个月里仓促修建的, 目前还比较粗糙。”
观天寒领他们上山,沿途不时介绍着整个虎头山巡防,“第三关正准备动工,我打算等搭好之后再重新加固第一二道。”
观亭月:“哦。”
她边看边感慨。
后者慢吞吞道:“如此一来,你想再闯八卦阵,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合着,他心里还在惦记自己破他阵的事儿呢……
观亭月的视线从来往义军的身上一扫,“二哥,你到这儿多久了?”
“你说虎头山?两三个月。”
她三哥忍不住啧啧感慨:“才两三个月你就能搞出这阵势,有这恒心,去造反打江山不好吗?”
观天寒闻言却忽然闭了嘴,他不知想到什么,眼神无端变得有些阴沉落寞。
“大当家!”身后与一干官府人士交涉完毕的“诸葛孔明”提着衣袍颠颠地追上他们的脚程,“官兵已经撤退,一道关的阵型也留了几人善后,防守应该万无一失了。”他随即望向旁边的人,“呃,这三位……”
大概是观亭月方才甩两把刀破阵的模样过于彪悍,孔明至今仍心有余悸。
“哦,那是我弟弟,这是我妹妹,这……”轮到燕山时,他想了想,心不在焉地敷衍道,“旧相识。”
“原来是几位公子小姐。”老先生能屈能伸,立刻腆着笑脸打躬,“老朽朱明,从前是金府的管事,不嫌弃的话,唤我老朱就行。”
观亭月:“……真是个好名字。”
后者不明所以:“啊,小姐您说什么?”
“没什么……”
大寨坐落于山顶之处,因为本就是由别苑山庄改造的,迎头还能看见檐下匾额上,中规中矩的“清凉小筑”四个字。
如今正是腊月隆冬天,无论庄外安置了再多的护卫与关卡,其院落中依然是寒梅盛开,雅致清幽的景象。
燕山并不想迂回,开口时语气是直截了当地严肃。
“落草为寇可不像是你会做的事情。”
“还没发展到无法挽回的地步,为什么要选择这种极端的方式?你知道明目张胆地与朝廷对着干,有什么下场吗?”
观亭月脚步蓦地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