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
“天罡军十三营依上令在此待命。”
天罡一共十三营,只有前三才是他的嫡系。
尽管如此,作为平定西北的后起之秀,营中别的士卒无不对他毕恭毕敬,心向往之。
燕山稳重而倨傲地一点头,“这一阵子的军情,等路上再来个人同我汇报。”
然后环顾四周,“李将军呢?”
“李将军一早去城外巡视,检查此前掘出的毒雷有无错漏……”
观亭月在屋檐下的阴影里静静地望着他同一干将士从容自若的问话,有那么一瞬间,她恍惚意识到“定远侯”三个字的含义。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燕山。
杀伐果断,冷静自持。
甚至可以为了抓一个石善明,孤身涉险困在石牢中几天几夜。
什么纯良懵懂,不谙世情,远得好似上辈子的事。
他早已不是十年前那个不知所措的男孩子了。
“忘记和你说。”燕山简单地交代完军中俗务,侧回头,“这一趟我们会与天罡军同行一段路。可能就十来天。”
观亭月语气别致的重复道:“同行?”
她扫视一眼那队玄甲明光的兵,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要拉大旗征战天下。
“不是你自己说,我若喜欢,也可以把熟识的朋友叫来吗?”他挑眉示意——你看,我的朋友们。
观亭月:“……”
自己好像还真的说过!
正在此时,有什么东西反着太阳的光闪烁不定。
长街另一头,一位军装战衣的将军手摁着腰间的刀柄,大步流星地往这处走,人虽未至,粗犷的嗓门却大喇喇地满街回荡。
“山儿!”
“嗐,这地方可太潮了,出去一圈,叫那露水浸得头脸都是,瞧瞧,我袖摆还是湿的!”
他年纪约莫四十,长须长眉,袍子换个色上戏台就能扮关云长。
燕山唤此人“李邺”,“怎么是你亲自来,罗宿呢?”
“罗宿到江南道那边和顾老爷子商量操练水军的细节,走不开,这种小活儿只得由我们大老粗来干了。”
李邺是朝中武官里,他为数不多能算得上“朋友”的一位,平时大多驻守京城,会在这里遇见,燕山也是意料之外。
前段时日为了解决向和玉在城郊制造的麻烦,他不得已亲自跑去附近的驻军处,便是在那时碰到了老熟人。
“你半年来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自己西北那摊子都不顾了,听说是帮圣上办什么要紧的事儿。”李邺一把勾住他脖子,“趁这几日,我可得好好灌你点黄汤,等套出一句半句,立马写折子奏你一本!”
知道这话是在扯淡,燕山不过轻笑两声,难得对他的放肆之举没表露得特别反感。
他的尖酸刻薄皆是有迹可循的,很明显,此人能得到这般殊荣,双方的关系定不是普通意义上的“熟悉”。
统共还未讲两句话,李邺目光毒辣,早就留意到被燕山刻意挡在背后的观亭月。
总时不时地偷眼瞄着。
他言谈直来直去,看上去好像是个典型的脑子里装肌肉的糙汉,然而凭他能把燕山从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小白花调/教成一只见谁都炸毛的仙人掌,就能知晓其内心之蔫坏。
李邺和燕山讲了没多久,便不着痕迹地拨开他。
“观大小姐是么?”
他仗着自己五官憨厚,岁数又老,笑得人畜无害,“在下车骑将军李邺,统领京师两大营——久闻姑娘之名,今日得见,不甚荣幸。”
观亭月虽不喜欢结交当今的朝官,不过见对方如此客气,自然也回了一礼。
“李将军过奖。能担任京师统领一职,想必是功勋卓绝,晚辈自愧不如。”
真有礼貌,会讲话。
李邺闻言,嘴角的弧度之大,几乎见牙不见眼,“嗐,都是虚职,养老的罢了,没有你们燕大侯爷那般实权在握,年少有为。”
燕山听得皱眉头,压低声音,“你忽然说这些干什么?”
“怎么了?我实话实说呀。”
观亭月倒是认真想了想,“能掌管京营,意味着将军很得皇帝器重。侯爵之位多是外在光鲜亮丽,实则暗潮汹涌,不必去边疆苦寒处风吹日晒,挺好的。”
李邺本来只是抱着打趣的心态,没料得她能有这番答复,微微意外了一下,随后笑道:“姑娘的话有点意思,想必路上我们还能再多交流交流。”
燕山目送他离开,神态基本上是在表示“你最好别过来”。
“我从前……应该没和他在战场有过交锋吧?”观亭月奇怪地沉思,“怎么他似乎一直在打量我的样子。”
旁边的人掩饰性地咳了两声,“不用管,他看谁都这样。”
*
启程在半个时辰之后。
这支甚有杀伤力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往城门外而去。
半道上果不其然遇着沿途来给观亭月送行的百姓,有李宣文和敏蓉两位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祖宗在一旁火上浇油,场面顷刻变得很是宏大。
“将军一路好走!”
“将军常回来看看啊……”
天罡营的兵将们几时在哪座城见过这等莫名其妙的景象,简直以为是什么邪/教出世蛊惑人心。
等回过味儿,互相又开始不顺眼。
在到底是我们侯爷更厉害,还是你们将军更勇猛之间以神情激战,差点就要打起来。幸好怀恩城小,双方还未进一步挑衅,路便走到了终途。
随大军开拔的好处就是脚程快。
观亭月一行赶路的速度本就不慢,跟着李邺这支小队走,沿途抄近路拐小道,马不停蹄,几日可以赶上以往十几天的进程。
燕山许是有什么军务要处理,平时不常看到他。
而他们的车马紧跟在队伍的中间,被前前后后全副武装的兵保护得固若金汤。
近来没听说过哪里有战况,并且看李邺所领兵马的人数,也不像是要去大干一场的架势。
反正怎么琢磨,怎么奇怪……
但观亭月只是好奇了一会儿,很快就抛诸脑后。
她这些天在忙着专研别的事情,无暇他顾。
日中时分,大军在一处宽阔的林中草地扎营用饭,趁阳光好,便多休息了片刻。
观行云捡了块露水不那么重的地方,盘膝而坐,撕着肉饼边吃边听头顶的鸟叫。
观亭月就是这个时候找上他的。
“三哥。”她提起裙摆依样坐在他对面,一副很正经的表情,“我有件要紧的事请教你。”
后者听罢,当即肃然起敬,“你说。”
观亭月认真道:“你知道‘东坡肉’,怎么做吗?”
“……”
观行云眉毛扬得老高,自己这妹妹厨艺糟糕不是一天两天了,混到那么大个头,也就只是囫囵会下碗面的水平,何曾问过此等问题。
“知道,当然是知道——论吃,天底下谁比得过你三哥啊。”他把袖子一撩,煞有兴致地准备开始显摆,只见观亭月不知从哪里掏出个小册子来,一板一眼地等着写注解。
观行云:“……”
这么正式吗?
第69章 我就喜欢飞扬跋扈的。
“其实这等小事犯不上你亲自出马, 淮化那边也有不少军务需要整顿吧?你离开小半年,不会乱套吗?”
李邺同燕山在一片开阔的竹林中闲步。
“要乱套了才好。”
他神情漫不经心,语气里充满了作壁上观的味道, “上头那位不就是觉得我作为中间派, 过于出风头了么?我如今按照他的吩咐老老实实地游山玩水。”
“西北不乱,他还想得起我来?”
李邺听出他的意思, 不由得啼笑皆非地摇头,“你啊,还真是……”
燕山这个人是没有多少家国情怀的,他奋不顾身地出生入死, 并非真的是为了替大绥开疆拓土,为万民安身立命。
他的想法很简单。
他就想出人头地,想功成名就,想在这个世道站稳脚跟。
燕山实在太想封侯拜相了, 有时候他身边的人也不明白这份执着究竟是从何而来。
凡人为功名利禄奔波半生者数不胜数, 可大多不是图财就是图利,酒色财气总得沾一位, 否则有什么奔头呢?
但他不同。
他既不贪图名利,也不爱享乐, 许多副将都看不懂,这人拼了命的往上爬,到底图什么?
“诶——”
李邺在两株细竹间发现了手握纸笔, 写写画画的观亭月, 于是别有深意地冲燕山一挑眉。
“那个,莫非就是你找了很多年的……”
他透过层叠的疏影望向坐在方石块上,偶尔停笔思索的姑娘,目光幽邃地承认道:“嗯。”
“哦……原来是观家的大小姐。我说呢, 你会平白无故如此紧张这么个破客栈。”后者抱起胳膊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他又摸着下巴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遍,点评道:“唔,模样很漂亮,属于……大家闺秀的长相。”
男人看女人,在彼此都不熟悉的情况下,普遍是先从外貌打量。
“可以,眼光不错。”
话才说完,李邺眼前忽地一亮,似笑非笑说,“不过,看起来她即将有麻烦上门了。”
观行云正针对“东坡肉”的制作工序细无巨细地阐述。
什么肉要挑哪个部位的最合适,葱姜蒜料酒酱汁什么时候放,小火焖到几成熟给肉块翻身……
观亭月头都大了,听两句记三句。
“生姜刮去皮,大葱斜着切……酱汁两勺,猪肉煮出血水后再洗干净……”
她嘴里喃喃念叨着,冷不防一抹寒光从天而降。
“噌”的一声清鸣。
几十斤的乌金重剑带着挑衅笔直地束在她身侧,把坚实的泥地砸出一道皲裂的豁口。
观亭月攥着笔,满眼匪夷所思地抬头。
那是一双煞气十足的虎目,唇边还有两片挺风骚的小胡子。
观亭月:“……有什么事吗?”
“我听怀恩那些没见识的愚民称你是盖世无双的大英雄!”这或许是名中郎将,二十出头,恰是年轻气盛,肝火冲天的年纪,多半忍了有一路了,“说你单手能掷出一柄丈八钢枪,于数丈之外取敌将首级。”
他把指头一晃,对准她鼻尖,“我不相信!来和我比一场。”
李邺瞧这窈窕纤细的姑娘拍拍裙子站起身,忍不住摆首,轻轻“啧”道,“范元忠这个愣头青,从不知怜香惜玉为何物,对上他可讨不到点好。”
燕山却慢条斯理地一笑,“谁讨不到好,还不一定。”
听了他此番口气,李邺在心头小小的诧异片刻,“怎么,你觉得范元忠会输?”
“那小子虽说行事莽撞,毫无对敌之智,但手上功夫在军中却是一等一的出众,连我和他切磋,都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这姑娘貌似平平无奇——能比他厉害?”
燕山闻言,也不着急反驳,只颔首示意前方。
不远处的观亭月已依言走到了一块临时辟出的空地上,她在面对挑衅时素来不谦让,哪怕过了这许多年,也依旧是有求必应,非得揍得来者跪下叫爹不可。
“瞧见没——”
“你别看她穿着轻便简洁,又是发髻又是长裙的,周身挂的那些东西没一个是省油的灯。她腰间反光的银色衣带是条软剑,韧性十足,能刚能柔,最克近战。”
李邺不由专注地瞪大了眼。
“手腕的那一圈链子,放开来便是钢鞭,有五六丈之长,束缚力极强,一旦缠上轻易挣脱不开,打群架的时候效果显著。”
“还有头顶的发簪,也是一柄匕首,专用来出其不意的;背后腰上的小玩意隐藏着暗扣,拔开是把回旋刀,两端带刃……”
这位大老粗听燕小侯爷如数家珍地把观亭月从头到尾分析了个遍,惊叹不止,“真看不出来,她年纪不大,玩的东西倒是很讨巧——还别说,这点和你挺像,记得早些年你也是鸡零狗碎地背着一堆武器,走哪儿带哪儿,随时随地能和人干架。”
燕山唇角牵动了一下,眸中露出几分骄傲,“那是自然。”
手边不能没兵刃,这是观家军的传统。
李邺把他的小表情收入眼底,酸溜溜的:“侯爷,您对人姑娘还真是里里外外都,了,解啊?”
“我……”
此话不知让他想到什么,脸色竟然有些红,便不自在地摸了两下嘴唇,把视线别开。
山间的比武场上。
一声清脆的响指落下后,对战双方同时动了。
观亭月随手借来一柄细长纤瘦的刀,在半空里先就划出一抹鲜亮白光,她的细苗刀算上刀柄也不过两臂来长,和五十斤的重剑相比简直像在过家家。
中郎将虽没把她放在眼里,但半点不轻敌,两个人同是不服输的性子,谁也不让着谁,才交了几招,场面便已势如水火。
“你这位姑娘,挑的兵器可不大趁手……”
李邺开始还不太看好地频频摇头,两三个来回瞧下来,他神情逐渐变了,到最后正色地挺直了腰背。
投身军营的女子尽管少,但并非没有,可就他认识的人当中,鲜少有基本功这样扎实的,几乎拳拳到肉,招招流畅,纵然眼花缭乱却也是一式到底,毫不敷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