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彧打量跟前的书生几眼,心里的郁气愈发重了。
他是恨不得杀了姓陈的,可真要动手只怕怀里的这折腾人的主儿打今起更要恨上他。
秦彧心思诡谲,面上却分毫不显,反问陈严:“我误会什么?”
陈严微怔,忙解释道:“姑娘是被人贩子卖到了杏花村做了冲喜娘子,那户人家的病秧子卧病不醒十日后就咽了气,那家人就活埋了姑娘,我爹是村中里正,安排人手救了姑娘,后来便吩咐我送姑娘来县衙报官,谁知那县官与活埋姑娘的人家有勾结,趁机扣了姑娘在县衙,九日前甚至要将姑娘沉河祭神,幸亏当时生了乱子,姑娘才趁乱逃出来,实在是无处落脚,我不得已才将姑娘带回来养病,这几日来我一直都是在外间屋檐下歇着,从未曾越矩半步,院中的另外两位大娘都能作证。”
他话落,那个每日盯着这院子的护卫也跟着在秦彧身边低声道:“陈严所言不假,确实如此。”
秦彧依旧未语,神色也没有多少变化。
陈严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拍脑门,将甄洛给他的五百两银票取出,双手递到秦彧跟前,有些局促道:“这是姑娘给的银票,说是抵做这些时日的药钱,我原是接下来,后来思来想去总觉心中难安,边想着回来还给姑娘,这一回来正巧撞见公子您,您既是公子的夫君,这银票给你想来与给姑娘也是一样的。”
秦彧垂眼扫过那银票,见真是京城银庄的落印,唇畔浮现了他这数日来头一个稍显真心的笑容。
这银票是甄洛从京城带回来的,既给了姓陈的银钱,无非是不想承他相救之情,做到这份上,她能对这陈严有什么心思才怪。
也怪他乱了阵脚,平白添了这许多的气儿。
秦彧还未接下银票,那陈严挠了挠后脑勺,有些尴尬道:“此前郎中说姑娘不能见风染凉,我便也不敢让邻家婶娘给她换洗衣裳,倒是委屈姑娘她受罪了,近日她醒来后,我便去了书院,备下的那些衣物里虽有男装但都是我昨日新买的,只是怕人说三道四,才谎称是给家中弟弟买的衣裳,还请公子莫要对姑娘生了误会。姑娘行事十分谨慎守礼,便是坐在马车内,都要带着帏帽避人视线的。”
陈严初见甄洛时,只觉她生得如同山野精怪九天神女,美得不可方物,他生在乡野,从未见过如甄洛这样的姑娘,自然是倾慕的,可倾慕归倾慕,他从未想过冒犯高攀,一直规矩守礼。
原来是九日未曾洗浴,怪不得近日身上都是红痕,竟是受不得自己身上的脏,下了狠劲只把那一身白肉磋磨红了才肯罢休。
秦彧身上的气势肉眼可见的缓和,他面色带笑,并未接下陈严手中的银票。
“既是我家娘子给的,陈公子拿着就是,权当是我谢你几日来对我娘子的照料,我家娘子身子娇,外头呆不得久,我这就带人回去了,告辞。”随口客套几句,秦彧揽着人,就上了门外备好的马车。
他话中尽是亲昵恩爱,说给陈严听,明摆着是炫耀。
陈严听罢,拿着银票的手掌微顿,神色有几分尴尬,可不过一瞬,他便笑了笑,干脆收下银票。
大大方方道:“那陈严多谢公子慷慨,愿公子与姑娘恩爱百年。”
秦彧清朗一笑,在马车内回了句:“自然。”
马车启程去往澄县县衙,暗处有人盯着马车离开后,悄声同身旁人道:“回去给主子报信儿,秦彧人到澄县了。”
第82章
已是入夜晚……
已是入夜晚间时分, 县衙后院的一间客房内。
秦彧膝头放了本书,姿态随意的坐在床榻边,半撑着臂眼神怜爱的瞧着榻上闭眼睡得正香的姑娘。
他眼神温柔缱绻, 见甄洛耳边碎发微动, 没忍住抬手碰了碰。
甄洛就是在这时醒了过来,她掀开眼帘, 入目即见秦彧,甄洛瞳孔微缩,身子下意识向后靠,紧跟着垂首不肯再看他。
秦彧见她如此抗拒自己, 指腹微颤,收回了手。
甄洛抿唇几息不语,两人之间的气氛无比尴尬。
甄洛垂着首后颈泛起疼,这疼也让她想起了昏倒前秦彧的话。
她抿唇心中忧虑不安, 微微吐了口气, 有些颤颤开口问他:“陈、陈严他……”
她还未问出来,秦彧便已接了话茬。
他答:“死了。怎么, 难不成还挂念那穷书生?”
甄洛一醒来就一副怕他惧他,不愿同他多搭话的样子, 这第一句同他说的话,竟是问那陈严,秦彧自然心中郁闷, 免得口出恶言。
他如此说, 甄洛却是当真了,猛地抬首瞪向秦彧,眼里的水光潋滟,那泪珠儿说落就落, 啪嗒啪嗒滴在床沿。
他听见甄洛的声音,沙哑又委屈。
“你为什么总是如此,我自问不曾伤你害你半分,何至于被你这般逼迫,陈严不过是个好心救过我的无辜之人,你连这样的人都要杀吗?秦彧你手上染了这么多人的鲜血,那般多的无辜性命,当真不怕遭报应天谴吗?”这时的甄洛是真的恨他惧他。
她说他染血太多杀孽过重,说天谴报应,秦彧只觉讽刺不已,他是杀人无数,他是孽债满身,可待甄洛,他自问未曾做过半分真心伤她之事,何至于得她如此恶言相诅。
秦彧看着她半晌未言,他能清楚的感觉到自己手掌连心的酸涩,和甄洛如今望向他的那双眼中布满的厌恶和恐惧。
他心头的涩痛一阵阵袭来,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他闭眸平复情绪,尽量让自己柔和的靠近她。想要开口说些什么。
可他话还未说出口,甄洛只是见他凝眉靠近便猛地向后撤。
秦彧抬手不过想抱一抱她,可她在他怀中身子却一直颤着。
他感受到心头的湿意,知道是怀中人落了泪,心中也是怜爱,尽量温柔的抚着她肩头。
耳畔却听得她说:“即便是笼中雀鸟榻上玩物也该有歇一歇的时候,你去寻旁人伺候吧,我受不住你碰我。”
彼时秦彧盛怒,□□折辱于她,他言语极尽侮辱,做尽缠绵事却未有几许怜惜,反倒可着劲儿折腾,甄洛本就娇气,心中自是恨上了他,对他既怕又惧。
甄洛话一出口,秦彧动作猛地一顿,他眼中戾气尽显,险些压不住火,末了在暗中攥了攥掌心,一次次告诉自己,她不过小姑娘性子,犯不上同她计较,才勉强压下火气儿。
昨日之事,虽说他是放肆了些,可说到底也不过是房中事罢了,秦彧心中并不觉得这算什么,可他也着实怕了甄洛这小性子,真要跟他别起来,只怕是难有安生,搞不好昨日尽了兴后就再不让碰了。
若真是如此,秦彧只怕悔得肠子都要青了。
“娇娇儿,昨儿是爷不好,行事过于恣意了些,你且饶过爷这回儿,至于那陈严的事,我不过同你玩笑几句罢了,既是你的救命恩人,爷自是不会如何了他,你若不信,待身子养好了,爷就带你出去,看一看他是不是好生生的。”秦彧强压着脾气虚揽着人,柔声哄着。
甄洛眼珠子转了转,抬手将他推了开来。
她手撑着床榻往后一靠,一副委委屈屈的模样,也不肯搭话。
秦彧见她态度稍软了些,忙又将人抱到自己怀里,在她耳畔吹着气儿哄道:“昨儿是爷孟浪了,久不见娇娇儿想得紧了这才失了分寸,娇娇儿心里有气儿,打骂掐挠都使得,只不能说这些气话,你啊也不过脑子想一想,爷若是真找了旁人,你还能跟现在似的动不动跟爷使性子吊脸子吗。”
甄洛扭过头依旧不理他,秦彧也知道这气性儿轻易是消不了的,也没打算今个儿几句软话能哄好。
他揽着人的手臂重了几分力道,咬着甄洛耳珠儿,喘着粗气一声的喊:“娇娇儿,爷的心肝儿,你饶了爷这一回儿,爷什么都应了你。”
甄洛眸光一亮,猛地回首问他:“当真?那我想离开你也能应我?”
呵,秦彧心头冷笑。甄洛也是真有能耐,一句话给他身上的火浇了个灭。
可眼下这情况,若是不应她,只怕还有的闹。
秦彧藏下眸中冷色,竟当真应了她:“好,过段时日局势安稳了,我便放你离开。”他想着的是先骗过这一阵,过段安生日子再说。
可甄洛这傻姑娘,竟真信了。
“那你可得记着你的话,若是你、你再言而无信,我定然不会轻饶你。”小姑娘脸上还挂着泪,说这话时声音中的欢快却是藏都藏不住。
秦彧简直气笑了,他咬牙切齿应了句:“好。”
随后便嘱咐甄洛好好养着嗓子不许再说话了,自己端了养嗓子的汤药喂给她,实则是怕她再多说几句,要将自己气个半死。
待喂完了药,甄洛身子又乏了起来,起了困意眯眼睡了过去。
她睡下后,内侍禀告说承平侯世子求见,秦彧给她掖了掖被子叮嘱下人好生看顾,便离开了房间。
*
几个时辰前,澄县边界的一处无名荒山深处。
一个身着白衣气质阴冷面容好看却隐带邪气的男子正坐在一个铁质轮椅上,抬首看着山野墙壁上挂着的一副江南水乡画卷。
画卷内是金陵秦淮河岸,繁华喧闹烟火靡靡。
这个男子,是赵迢。
他身边立着一个男子,正手扶着轮椅立在他身后,这个人是邢鲲。
有一探子自山门外疾奔而来,入内后叩首禀告。
“主子,秦彧人已到了澄县,不出您所料,确实去寻了那位姑娘,现下他们二人去了澄县县衙。”
内侍说完,赵迢扫了眼邢鲲。不过片刻后,邢鲲手起刀落,那探子瞬间便身首异处。
邢鲲手上贱了那探子的血,那鲜血犹带温度,他的手指几颤,最后还是闭了闭眸忍下心中不适。
他并不是畏惧杀人,他只是在赵迢日复一日的疯狂中,受够了屠杀自己人的折磨。
邢鲲眼神犹豫,问赵迢:“主子,当真要如此行事吗?甄姑娘毕竟是您……”
他话只道出一半,赵迢便已打断了他。
“我意已决,不必多言。”
邢鲲听着眼前的赵迢说的话,心中只觉自己再也认不出这个主子了。可他没有办法,他是金陵齐王府的死士,是赵迢养着的一条狗,他只能一次次昧着良心为他杀人,即便心里厌恶无比,依旧必须要做。
赵迢抬手取下那幅挂在山野墙壁上的画,露出一个入口来,他缓缓开口吩咐:“从这入口进去暗道,能到县衙内的书房,书房内的暗道错综复杂,通达县衙任何一处。只是这暗道必须要从山路这边开,你只能进到县衙,却无法自己从暗道回来,我会守在暗道口处,你带了洛儿回来时,敲击暗道口七下,我会在内打开暗道。”
“属下知道了。”邢鲲说出这话时,心中无比痛苦。
赵迢眼神状似不经意的看了他一眼,实则已将他心思看穿。
赵迢唇角挂着阴寒的笑容,淡淡开口道:“邢鲲,你是我一手养出来的人,我只信你,你可莫要让我失望。”
邢鲲动作一顿,终于下定决心,他沉声答:“属下明白。”
已然走到了这一步只能对不住甄姑娘了。
第83章
此前赵迢被……
此前赵迢被秦彧的人断了双腿, 身体落了残疾,心理也愈加阴暗。他本也是天之骄子,一朝沦为凡尘也就罢了, 秦彧却将他踩如地狱。
江南河山尽失之仇, 夺妻破家之恨,赵迢恨秦彧, 恨到即便不择手段,即便良心尽泯,也执意要报仇雪恨。为达目的,牺牲一切都在所不惜。
而甄洛, 这个他少时疼爱无比的表妹,他打小就知道护着的小媳妇,也在他一步步的复仇计划中沦为棋子,沦为祭品。
那日甄允派人揭穿县令的真面目后, 县令逃回了山野内, 将事情一五一十道了出来。
赵迢也是那时才知道,甄洛居然在澄县。
他暗中查探, 得知甄洛身边一直有人盯着,心中猜测秦彧应当会来。
他想着, 若是秦彧不来,说明甄洛于他而言,已经无足轻重, 到那时他便将甄洛接到身边照料;若是他当真来了, 那便说明,甄洛是他的一处软肋,或者起码说是能牵动他情绪影响他决策的人。
一个人一旦能被其它的人或事影响,就有了漏洞。
赵迢计划, 将甄洛带回来,利用甄洛逼秦彧现身,至于现身后的安排,就要看他能为甄洛做到什么地步了。
*
邢鲲从暗道来到县衙,暗中查探了甄洛的住处,悄悄从暗道到了那间房间。
此时月色正好,甄洛坐在窗棂前,随手撑着窗棂边缘,眼神怅惘迷茫的看着天际,不知在想着什么。
一排书架突然动了起来,邢鲲从书架内的墙壁暗道走了出来。
甄洛听到声响,警惕的回头。
她不过刚一回身,邢鲲就用布帛蒙了她的口。
“夫人,噤声,是我,世子要见您一面,邢鲲得罪了。”他话落将那布帛翻了个面。
邢鲲?甄洛心中犹疑,可她来不及反应,刚听见这句话,身体就失了力,既说不出话也无法行动,可意识却还在。
邢鲲带着的布帛,有一面放了药,会让甄洛失去行动力。
邢鲲带甄洛来到暗道口,照着赵迢的吩咐,在入口处敲击数下。
之后,赵迢打开暗道的门,邢鲲扶着甄洛走进来。
三人到了深山内时,邢鲲松开手,甄洛脱力半倒在地上,一半的身子则伏在赵迢的轮椅上。
赵迢握着轮椅扶把的手一点点收紧力道,几息才陡然松开紧攥的手指。
“喂了解药吧,免得洛儿身子不适。”赵迢淡声开口。
甄洛恢复正常,看着赵迢坐着的轮椅,捏着手指,问他:“腿怎么了?”
赵迢低眸望着她,面色如常的笑了笑,眼中却有无尽悲凉。
“没了。”在她看不到衣袍下只有一双假肢,而他的腿早已在那个雨雪天的寺庙被人断毁。
甄洛整个人怔住,唇畔几颤,想要问些什么,又不敢开口。
赵迢见不得她这样怜悯的眼神,避开这话题,转而吩咐邢鲲道:“去给秦彧送信儿,赵迢相请,约他赴河口神位一见。”
他在将甄洛掳到这儿后约见秦彧,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不仅他自己知道,甄洛也看的清楚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