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闭了眼眸,藏下所有厌恶和失望的情绪。
她到底还是怨他,怨他当初轻而易举抛下她,怨他事到如今还要利用她。
邢鲲领命离开后,甄洛闭眸垂首不语。
而一旁的赵迢,抬眼瞧着那副江南画卷,一遍又一遍,不知过去多久后,甄洛耳边响起一声叹息。
赵迢的叹息满是无奈,他说:“洛儿,但凡我尚有余地,都不会走到利用你的这一步,我逼不得已再无它法,你怨我恨我也是应当。可是洛儿,你该记着,我们最应当恨的是谁,是谁踏碎你我故土,是谁毁江南旧地,又是谁逼你我至此。”
甄洛心头冷笑不止,终于掀开眼帘。
她凝视着赵迢,只觉眼前人无比陌生。
“秦彧根本不会因为我犯险的,我于他而言不过雀鸟玩物罢了,从未有半分情谊。”
“我自小在你跟前长大,你教我读书明理,教我为人道义,教我行事规矩,我敬你爱你,一心待你,即便金陵生变,即便你生死不明,我都一心想着跟着你,可你呢,你弃我如敝履也就罢了,大难临头各自飞,我虽心中委屈,但自知累赘拖累,不曾真心恨过你半分,只是今日,今日你利用我去逼秦彧,这般行径,是觉得我在他心中比之在你心中要重上几许吗?呵,当真是讽刺!我伴你十余载,自问年幼相依扶持少时情谊深厚,是什么让你以为一个视我为玩物雀鸟的人都要比你在乎我?”甄洛不想做怨妇,可她心中实在痛楚。
那些幼年情谊,那些一心相守,及至如今,是何等讽刺。
赵迢只是看着她,看着她眼眶泛红,看着她的委屈,不发一言。
而甄洛,即便委屈,即便眼眶酸涩,到底不曾落下一滴泪来。
“罢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满是疲惫。
“是我识人不清,是我真情错付,是我不该一心信你,从今日后,无论你与秦彧之间如何,无论仇怨和解,我都不愿再牵扯半分。”最终,甄洛自嘲的笑。
赵迢终于开口,他指尖攥进手心,任由痛意蔓延,不敢直视甄洛,只自顾自垂首喃喃道:“从今日起,一切便都能结束了。”
既然走到了这一步,他只能孤注一掷背身一战。
*
县衙内,秦彧议事归来,推门入内却不见甄洛人,心中立时一慌。
他遍寻房内不见,脚步匆忙出了房门。
“甄洛人呢?”秦彧沉声问院内守门的人。
“什么?甄姑娘?属下一直在此处守着,确认从不曾见姑娘她出这房门。”守卫战战兢兢回话。
秦彧先是审视了眼守卫,继而重新回到房间内,眼神一遍遍扫视房间内室。
几息后,他冷声开口吩咐道:“把这房间的墙都砸开。”
守卫领命砸墙,大抵一刻钟后,内室的墙壁悉数被砸开,墙壁深处藏着的暗室见了天日。
秦彧的脸色肉眼可见的阴沉,他唇畔浮现冷笑:“呵,这暗室的密道藏的倒是深。”
他话落,躬身进入暗道,在漆黑的暗道查探。
暗卫们来不及拦下,纷纷跟着进入暗道。
一行人从这处暗道来到了书房内,秦彧想起那时承平侯世子曾说过,书房内有间暗室,他们当初搜查时,只想到会不会有藏匿脏银的暗室,却没想到,那县令胆大包天,竟挖了条四通八达贯穿各处的暗道。
这书房内应当也有暗道,不同于旁的暗道只在县衙各处通行,书房内的这处,应是通向外面的。
秦彧想通关窍后,并未贸然动书房的暗道。
早前承平侯世子翻遍县令书房,也不过只找到了暗室,可见那暗道要么藏得极深,要么是根本无法从书房内开启,只能让从另一头过来的人自内里开启。
秦彧想到甄允说,那封赵迢字迹的信是西南莲花教的人写给县令的,心中猜测赵迢应当与那莲花教有纠葛。
“莲花教的据点查到了吗?”他问暗卫道。
暗卫闻言垂首回话道:“准确的地点没查到,但知道就在澄县周围的群山之中。”
秦彧捏紧眉头,强压下心头郁气,冷声道:“多派人手,搜山。今日之内翻遍澄县周边的山头,务必确定位置。”
秦彧的人搜山之时,赵迢与甄洛已经离开了莲花教在深山的据点,来到了山口神位下。
这处地界,遍布着赵迢的人手,数百人围了河口神位,在河岸上的树林荫蔽下弯弓搭箭。
第84章
澄县的连绵……
澄县的连绵群山一夕间被翻了个遍, 秦彧的人在一处废弃的矿山深处查到了蛛丝马迹。一队暗卫从废弃矿山深处查到了有人生活的踪迹,废山的深处洞穴内,那副挂着江南山水的画卷下, 正是暗道入口。
秦彧的人彻底搜查过这些群山后, 并未见到人的踪影,确定此处已是人去楼空, 便摘了那副画回到县衙复命。
*
县衙内的书房,秦彧垂首立在桌案前,眉眼沉沉的看着案上摆着的书信和字帖。
这信和字帖是承平侯世子先前搜出来的赵迢和甄洛的字迹。
秦彧看着这一般无二的字迹,心中不可自控的想着, 甄洛究竟是如何离开的,是赵迢掳走了她,还是她自己情愿离开,为了逃离他宁肯被曾经抛下过的她的赵迢带走。
他记得当初在金陵, 他便看到过那样一副字, 那张纸条写着——“若叫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秦彧当时以为是她心中念着旧事随手写的一句酸诗, 却没想到那是私相授受暗通款曲,是与甄洛笔迹相同的赵迢向她遥寄的情思。
甄洛与赵迢自幼相识, 那是秦彧迟来之后敌不过的旧日情谊,她自小学他的笔迹在他跟前长成,那些点滴也是秦彧自认为无论如何也赶不上的。
他闭眸遮掩眸中的情绪与风浪, 将种种不甘不平悉数藏下。
暗卫自矿山归来, 入内禀告:“回禀主子,查到了莲花教的据点,在一处废弃的矿山,那地界正是暗道的入口, 属下已经探得可以直通书房。只是,属下等人去时,那地界已经人去楼空,这幅画正是挂在暗道入口处。”
暗卫话落后,秦彧的脸色愈发沉了。
这时候,有人自悬崖外射入院内一只羽箭,羽箭上绑着封信。暗卫左右观望未见得人,确定是自院外远处所射,便上前取下羽箭。
信封上书——秦彧亲启。
暗卫呈上信,秦彧抬手打开信封。
信不过薄薄一张纸,上面写着——“赵迢恭请秦彧河口神位下一叙。”
秦彧手掌攥紧,那纸被他捏成了团。
他静默几瞬后,终于开口:“派人去河口神位处,暗中仔细搜查,若是发现河口处有埋伏,不要轻举妄动,确认一下,甄洛人在不在,她若是在那,只安排人手围了那里即可,若是不在,即刻动手。”
暗卫犹豫了下,忧心忡忡,还是开口问道:“那您呢,可要前去赴约?”
秦彧嘴角尽是冷笑,覆手回答:“去。”
这一声“去”话音落下,在寻常人无法发觉的地方隐约传来一声叹息,那叹声绵长悠远似乎穿越无数光年时空,却不为人耳所闻。
秦彧打马离开县衙,往河口神位而去。
那藏匿于暗处的不为人所闻的声音却一直紧随着他。
*
澄县河口神位下,奔涌的洪水滔滔不绝。河岸边的亭台内,甄洛和赵迢相对而坐。
赵迢身下的轮椅咿呀作响,甄洛双手被缚在身后,不能自由动作。
“洛儿,你说秦彧会不会来?”赵迢远眺那奔涌不停的洪水,手边攥着控制甄洛的绳索,声音轻缓飘忽的问。
甄洛只是看着眼前洪水河口,并未开口答话。
赵迢视线从河水转到不远处树荫掩映的丛林,自顾自接着道:“今日,只要他来,我孤注一掷破釜沉舟也要他送命于此。”话音依旧轻缓,出口所言却格外偏执狠毒,与旧时的他再无半分相同。
甄洛心头情绪复杂,随着他的视线侧首,不期然间隐约看到了那树丛内搭箭弯弓的人影。
“赵迢你利用我引秦彧至此暗中埋伏人手取他性命,未免打错了主意。”甄洛的声音藏不住厌恶和冷讽。
她话音不过刚落,身后就隐隐传来了马蹄声。
“嘘,你听。”赵迢面上笑容愈发加大,给他本就尽是狠戾的脸色又平添了几分可怖。
甄洛闻声回首,远远见赵迢打马而来。
那人一身玄衣脸色极臭,紧握马绳打马而来,瞧着她的眼色尽是不悦。
她与他隔着洪水河岸,他勒马在对岸,眼神冷冷的凝视着亭台内的甄洛和赵迢
甄洛瞧见他身影的一刻,心头突然一滞。她猛的起身,气息不复平稳,下意识低喃了句:“他怎么来了?”
随着她的起身,秦彧瞧见了她被缚在身后的双手,他神色微滞,脸色肉眼可见的缓和了几分。
既是被绑的,想来并非自愿。他如此想。
心头介怀消弭许多,秦彧瞧甄洛的眼神也便柔情和煦了许,虽还冷着脸,但周身的寒气却渐渐散去。
两人隔着河岸洪水两两相望,那个不为人所闻的叹息又一次的响起,秦彧隐隐听到了声响,而其他人却根本听不到什么。
他来不及去想是什么声音在他耳畔叹息,只遥遥瞧着甄洛和赵迢所在的方向,开口道:“赵迢你不是要见我吗?我来了,还不放人?”
赵迢手扶轮椅把手推着轮椅走近河岸,也控制着甄洛身上的绳索,将她扯到自己身边,紧握着自己。
“你的人围了这儿吧?我若此刻放了洛儿,只怕下一瞬便逃不过万箭穿心。”他冷笑不止讽意满满的看着秦彧。
秦彧眼瞧着他一只手拉着那困着甄洛的绳索的索头控制着甄洛,心头的郁气不断翻涌。
他目光火气闪现,怒视赵迢,纵身下马,冷斥道:“你我的仇怨便该由你我来算,牵扯一个弱女子做甚,你有什么气怒怨恨尽冲着我来就是,不必牵扯旁人。”
赵迢脸上冷笑更重,他说:“好,那你过来,我便放了甄洛,只与你一人算算总账。”
秦彧眼神轻蔑,捏着缰绳的手不过一顿,便放下缰绳绕过了河水来到对面赵迢和甄洛所在的河岸。
“既如此,我过河岸你放人,一言为定。”
秦彧一步步跨过河岸,那赵迢握着的那条控制甄洛的绳索索头却未松开半分。
第85章 洪水翻涌不止,秦彧……
洪水翻涌不止, 秦彧孤身越河,来到对面的河岸,一步一步, 他距离甄洛和赵迢两人愈发的近了。
甄洛眼看着他一步步走近自己, 心头煎熬无比,她被绑在身后的双手紧攥指尖, 眼中满是灼色。
赵迢察觉到身边人的反应,脸上浮现讽刺。他远眺了眼那被树荫掩映的丛林,唇畔挂起了稍显得意的笑容。
甄洛心头既惊惶又害怕,她扬声冲秦彧喊:“别过来!”
她到底做不到眼睁睁看着有人因她之故送命, 即便她厌恨这个人,即便她曾许多次恨过他。可她却见不得他死在自己面前。
秦彧闻声凝望着她,他还来不及回话,只一霎那间, 便有羽箭声划破长空, 一支支箭矢射向秦彧。
甄洛开口阻止秦彧继续往前走时,赵迢抬手示意那些藏于暗处的人动手。
乱箭射向秦彧, 与此同时,秦彧的人也将箭矢纷纷射向赵迢。
乱箭之中, 秦彧在箭雨下艰难躲避,尚能抵御。而赵迢那边,就没有那么好了, 他人被困在轮椅上, 面对乱箭,几乎无躲避之力,而甄洛,紧挨着他。
有支乱箭射中赵迢膝盖, 轮椅翻倒在地,而那捆着甄洛的绳索,仍被他控制在手上。
秦彧眼瞧着赵迢摔在地上的狼狈模样,看着他攥着那绳索的手,因力道极重而青筋暴起,秦彧猛然惊觉,他既能以甄洛为饵诱自己前来,必不会顾惜甄洛性命,而眼下,甄洛距他如此之近,只怕他到了绝路狗急跳墙会拿甄洛挡箭。
果然,不过片刻,赵迢便猛扯了那绳索,甄洛就这样被他拽在跟前。
秦彧疾步上前,而甄洛已经被赵迢扯到了跟前。
就在秦彧距他们不过咫尺时,一支射向赵迢的羽箭已逼近甄洛面前。
“赵迢你放开她!”秦彧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惊慌,他眼中血色翻涌,声音焦灼急切至极。
他脚下动作已快于意识,如疾风般追上那羽箭,抬手握住了箭头。
羽箭在距离甄洛眼前毫发之际,被秦彧抬手握住,那箭头刺破他的血肉,血珠自他掌心落下,在甄洛眼前滑落。
河口的风吹动秦彧散落下的几许发丝,也吹着甄洛心门。
她与他眸光相对,不过瞬息,另一只箭已自秦彧身后而来。
甄洛被他的身子护着,未受河口狂风,也不见身后箭雨,她被他护在心口前,而那支追向他的箭矢猛地刺入秦彧后心。
他后心一痛,预感道会被箭矢穿心,下意识抬手推开甄洛,那箭矢穿破他胸膛,箭头带着他的血肉自后心射穿他身躯,在心口露出。
箭矢穿心之痛,疼的秦彧几乎难以支撑,他勉强立着,抬眼望向甄洛。
秦彧眼神几乎贪婪的描摹着甄洛的眉眼,看着眼前人为他流泪,为他哭泣。那道一直在他耳中响起的叹息声愈加强烈。
甄洛见他为了护着自己而中箭,见他心口被箭矢穿透身子摇晃不止,于是惊惶失措的就要上前扶他。
这时,一直握着那绳索的赵迢,也被漫天的箭雨射中,他连连咳血,狼狈的在匍匐在地,往河口岸边爬去,而后猛地将甄洛一扯,推她入洪水之中。
赵迢推她入滔滔洪水,闭眸不忍看她,松开绳索,将绳子也扔进洪水,喃喃道:“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箭矢贯穿心口的痛意尚在折磨着秦彧,甄洛被推入洪水的一幕又刺红了他的眼眸。
那无数次在梦中见过的场景和眼前的一切纠葛成一幕。
那个一身红衣溺水而亡的女人,无数次在他梦中哭诉,质问他,池水那般冷,他为什么不救她。
他曾以为甄洛绝非梦中的那个可怜女子,可眼前的场景和梦中的景象融成一幕,让他无比清楚的意识到,无论是梦中还是眼前,无论他分不分得清楚甄洛与梦中人,此时此刻,他都做不到眼睁睁看她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