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允在回京的半道上得知甄渊中毒的消息,快马加鞭赶了回去。
甄渊中毒之后,意识时而昏噩时而清醒。
甄允入府之际, 正赶上他清醒的时候。
府上许多奴仆早已被甄允暗中收买,此番甄渊中毒毒发后,他们更是愈加向甄允这个甄府现下唯一的男丁投诚。
“究竟是怎么回事?”甄允下马扔了缰绳问出府迎他的外院管事道。
他一只脚跨进府门,那管事系了缰绳, 忙上前道:“老爷中了毒, 近日来时而清醒时而昏沉,听说是府上那妾室下了毒, 原本奴才们预备报官的,可老爷他清醒时严令不许府上众人报官, 只将那妾室锁在了院中。这几日来偶尔那院子里总传来女子凄厉的喊声。声音虽不大,隐约听见却是十分可怜。这不,今夜老爷便是清醒着的, 那院子的喊声前些时辰还正响着。 ”
甄允闻言脚步一顿, 想到他此前所知的事,暗道麻烦。
早前他初次得知府上一直被父亲锁在房中的妾室是肃宁郡主时,几番查探,曾得知甄渊时常鞭打折磨肃宁郡主。后来肃宁郡主见到甄洛后大抵是有了变化, 甄允再未听说过父亲对她动手的消息。
不料这次,竟又固态复萌。
“我去见见父亲。”甄允疾步往甄渊和肃宁郡主所居的院子而去。
此刻那院子中,正一片狼藉。
院子的大门被阖紧,一个满是鲜血的女子手腕自院门下颤抖探出。而后不过片刻就又被拖了回去。
“甄渊,你有本事就杀了我,何必这般伤我也折磨着你自己。”那女子一脸血色眼眸满是恨意的昂首望着甄渊,唇畔却挂着讽笑。
甄渊手中握着长鞭,猛地抽向她脸颊。
长鞭甩在她右边侧脸,眼尾落下鞭痕血色愈加浓烈。
“我告诉你肃宁,我甄渊活一天你便是熬也要在我身边喘着活气儿呆着。你想死的干脆利落,放心,我死的那日一定成全你,到那时黄泉碧落奈何桥边轮回井旁,你还是逃不过我。”甄渊的声音阴寒怪厉,听得让人周身发凉。
原本脸上满是轻蔑不屑的肃宁,却被他这话刺激的周身冷汗不止。
她这一生最大的盼望就是摆脱他,生死不见永世不遇,当真是恶心极了在他身边。
甄渊话落,握着长鞭的手收紧,抬手就又是一鞭挥向了她。
院门突然被推开,甄允疾步闯入,抬手握住甄渊手中长鞭。
“父亲,息怒,孩儿有要事禀告。”甄允握着长鞭屈膝跪下。
甄渊阴狠的面色骤然一滞,抬手扔下鞭子,沉声问:“何事?”
跪在地上的甄渊暗中小心翼翼的扫了眼肃宁,而后开口道:“回父亲,阿姐寻到了,现下正与陛下在西南,不日便将返程。”
“你说什么?”第一时间开口的却是被打的一身伤痕的肃宁。
自从肃宁恢复记忆后,一直都在给甄渊下毒,在青楼的那几年,她知晓了许多见不得光的龌龊法子能不要人性命却让他比死还要痛苦,恢复记忆后便将那些伎俩用在了甄渊身上。
初时她一心惦记着女儿,动的手脚极少,从不会加大剂量,可那日将军府大火,她心中有了不妙的猜测,之后她偷听甄渊与下人的谈话,才知道是甄洛出了事。
得知女儿死讯,肃宁便彻底疯了,她顾不得暗暗谋划徐徐图之,她恨不得立刻结果了甄渊。
恨到及至,行事便没了顾忌,她加重了那毒的伎俩,甄渊喝了她递来的半碗粥,当真发作了。
这毒时日一长中毒者便等同废人,昏沉乏力,留个一口气却只能卧床,丝毫不能动作,渐渐的意识还如疯癫。
只是,甄渊只用了半碗粥,便察觉了不对。
半碗粥,也足够折磨他了。再等半年,他照样与死无异,肃宁没了顾忌,索性同他坦白一切,鱼死网破。
也是那时,甄渊方才知道,肃宁骗了他这么多年,甄洛压根就不是他的女儿,那时他强迫她委身于自己,她未曾抵死不从,便是要他认下她腹中孩子。
十余年岁月,甄渊多年来将甄洛视若掌上明珠,满心愧疚,处处容忍纵容,更是事事为她谋划,在他心里,除了家族利益,便是这个女儿最为重要,到这时却得知,那女儿从来就不是他的血脉。
甄渊被蒙在鼓里,肃宁将他耍的团团转。
既已得知甄洛并非他的孩子,甄渊眼下恨不得取甄洛性命,哪来的怜子之情关怀她的安危。
肃宁自然也明白甄渊的心思,原本她以为女儿已死,才决定同甄渊鱼死网破,如今乍然得知甄洛还活着,肃宁便开始恐惧甄渊会对甄洛动手。
她迅速理清思绪,不待甄渊开口,便跪伏在地,去拉甄渊衣衫下摆,而后扯着他衣衫下摆,抱着他腿腹,一点点撑着身子起来。
“阿渊,奴知道错了,你饶过奴这一回,奴日后再也不敢了,定然一心一意留在你身边。”她身上衣衫被鞭打的有些碎裂,满身的血污却衬得她身上肤色愈发如白玉一般,这副受尽□□低眉哀求的模样,当真是教君恣意怜。
莫说是本就受她蛊惑的甄渊,即便是跪在一旁的甄允见此情景,心中都不由感慨,怪不得这些年来父亲一直放不下这女人。
她说这话,即便做足模样,又有几分真心?恐是半点真情实意都无。
可甄渊,他不过只求她服上个软罢了,明知假情假意,明知另有图谋,却还是会为她骗他时的几分柔情可怜甘愿入局。
大抵世间困于情劫不知何解的人,都逃不过如此。
甄渊闭了闭眼眸,那此前握着长鞭的手紧了几紧,最终归于平静。
他掀开眼帘,那些翻涌的杀意血色悉数被藏下,取而代之的表面的风平浪静。
“好,十六年前我便说过,只要你说,我便信你。今日也是如此。”甄渊的声音无端带着几分凄怆。
十六年前肃宁被诊出有孕,她婚内失贞孩子明摆着父不详。
那时甄渊问她,也是这样说的。
他说,只要她肯说,不论答案如何,他都信她。
于是,肃宁告诉他,腹中孩子是他的骨肉,他便允许了这孩子生下来,给了她甄府嫡女的身份,富贵荣华的将她养大。
甄渊长叹了声,覆手拉起肃宁,往房内走去,甄允被晾在院子内,眼瞧着他两人一前一后走远,暗暗松了一口气。
甄允是知道自己这父亲的性子的,怪厉的紧,他虽心中明白自己父亲待那肃宁郡主是极为不同的,便是再如何发泄,都不曾真要了她性命。却也怕甄渊发疯,打残了肃宁郡主,他也不好向秦彧交差。
甄允起身后依旧在院中立着,并未走远,只是避在了不显眼的地方。
内室中,甄渊将肃宁扯了进来,而后卸了气力仰躺在软榻上,斜眼看着跪倒在软榻边的肃宁。
“你想让我留那丫头活命吗?”他声音飘忽的问她。
肃宁垂下的眼眸中满是隐忍,她拳头几番攥紧,末了苦叹了声,开口道:“自然,她是我唯一的血脉,那时你送我入青楼,我受人折辱更是被凉药伤了身子,洛儿是我此生唯一的血脉,我自然不忍见她死。”
她提及旧事,用那些刺在她心口的刀子,提醒着甄渊,他对不住她。
甄渊听她提起旧事,眼中的情绪几经变幻,最后留在悔恨。
“好,肃宁,我不杀她,但我要你心里记得,她是你我的孩子,明白吗?”甄渊话中有疲惫万分的妥协,也有偏执的念想。
其实十六年前,他何尝没想过,肃宁腹中孩子不是他的骨肉。
甄渊本就多疑,他也早想过那孩子并非是自己的骨肉,可那时他宁愿骗自己,也不肯去深查甄洛身世,无非就是想要骗自己,那个和肃宁生得这般相像在襁褓中冲他哭冲他笑的小丫头,是他的骨血。
时隔十六年,如果不是肃宁坦白,他也早做好骗自己一辈子的准备。
甄渊说完这话,沉沉昏睡过去。
肃宁看着他仰面昏睡在软榻上,眼中的戒备却半点没少。
她终究是不信甄渊,无论甄渊如何说,肃宁始终不相信他会真的不伤害甄洛。
既然信不过,那么,她就不能留他多活。
至少,在甄洛回京,之前,甄渊必须死。
内室摇曳的烛火映在肃宁眉眼间,那满是血色眉眼中,弥漫着杀意恨意。
第90章
甄渊即便昏……
甄渊即便昏睡, 意识都仍带警觉,时而睡去又乍然清醒。至他彻底昏沉即将失去意识之际,他在今晚最后清醒的时候, 将肃宁郡主的脚踝锁在了床榻边沿。
此时夜色浓暗, 内室昏黑,无一点火烛亮光。肃宁抱膝卧在床沿, 眼神恍惚的瞧着自己脚踝上那根细细的银色链子。
这链子乍一看与脚链无异,可细细打量,便可瞧见那细长的锁在床榻边沿的锁扣。
每日甄渊发泄过后将肃宁锁在一旁时,肃宁她看着甄渊, 都恨不得亲手结果了他。
可是她手无寸铁,也寻不见钥匙解开这困着自己的锁铐,只能如同困兽囚鸟般被囚于此处。
肃宁紧攥双手,压抑着心头强烈入骨的恨意。
突然门扉吱呀一声, 一婢女提了盏灯推门入内, 肃宁闻声抬眸,循着声音看去, 只见那婢女身后紧接着走出了一个人,是甄允。
甄允在婢女之后进入房内, 他先是借着灯火的光亮打量了眼内室床榻上已然昏沉失去意识的甄渊,从婢女手中接过灯笼,往肃宁跟前走了过去。
到肃宁跟前后, 甄允从腰间取出一支钥匙, 示意那婢女解开了肃宁脚上锁链。
婢女解开肃宁脚踝上锁链,扶着她紧随甄允走出房内。
出了内室立在院中,甄允恭敬行礼道:“小辈甄府独子甄允,见过郡主。”做足了小辈姿态。
甄允此话倒是没错, 眼下甄家满门也只他一个儿子养在府中,自然是甄府独子。
原本脸色清冷的肃宁在听到他的称呼后,乍然抬首。
“你知晓我的身份?”她有些惊疑。
甄允微颔首,接着道:“郡主不必惊讶,在下多年前便已知晓您的身份,这些年来也一直想要助您和阿姐母女团聚。阿姐那日与您在金陵相见时的模样,便是因为她看见过我暗中送到她跟前的您的画像。父亲忌讳提及您,府上与您有关的物件都藏得严实,阿姐从未见过,原也不知您模样,是我费了心思,才让阿姐有机会见到您的画像。”
肃宁愣住,眼前的少年年岁不大,却筹谋极深,她心中防备提起,谨慎反问:“你所图为何?生母是谁?”
甄允闻言眼中神色一滞,瞬间又恢复往常模样,回话道:“在下所图与郡主应当不谋而合,无非就是要该死之人受报应罢了。至于在下的生母,无关紧要之人罢了,您也不必知晓。”
甄允平生最恨的便是自己的生身父母,他们一个拿他当保命的筹码当逼婚的底牌,另一个视他如累赘灾祸,他打小便受尽父母冷眼折辱。幼时养大他的奶娘,更是因父母的恩怨纠葛死于非命。
那时他年岁尚小,父亲与母亲不睦,借醉酒之故,刻意做出与奶娘亲近的模样,离间了他母亲与奶娘,让那时歇斯底里宛若疯魔的母亲杀了奶娘。
幼年时扭曲的经历,养成了甄允如今的性子。
甄家一宅子疯子,甄允更是打小就成了个小疯子。
肃宁看着眼前的甄允,只觉他的模样与记忆中甄渊发疯的样子几乎如出一辙。
“我要甄渊死,要洛儿平安活着。”肃宁闭了闭眼,道出心中所求。
甄允突然一笑,那笑声讽意苍凉,他眼神血色翻涌而起:“好,郡主尽管去做,在下会为你扫清后患。至于阿姐,您放心,允儿幼时受她善待照料,必定尽其所能保她平安。”
肃宁依旧在打量着他,却猜不透,他所言几分真几分假。可眼下,已然由不得她多番思虑衡量了,她必须在甄洛回京前杀了甄渊。
甄允看穿她的顾虑,淡淡一笑,俯身将手边灯笼放在她跟前。
“今夜夜色昏沉,这盏灯火,留给郡主您一用,在下退下了。”甄允话落,同婢女一道离开。
肃宁看着脚步摇曳闪烁的烛火,神色一时晦暗不明。
时间点点滴滴逝去,夜色的浓暗也愈发加重,肃宁回首看了眼睡着甄允的房间,面上寡淡却凄怜的笑了一笑。
她终于抬手拎起灯笼,提步缓缓走近内室。
肃宁踏进内室,取出灯笼内的烛火点燃内室的蜡烛灯盏,而后取出甄渊用来抽打她的长鞭,缓步走近床榻。
她用满是鞭痕的手,一点点将甄渊绑在了床榻边沿,让他即便清醒过来,也无法动作。
做好这一切后,肃宁取了灯盏,又回到床榻边沿,她举起灯盏烛火,让那摇曳的火苗一点点吞没床帐的幔帘。
火光渐发亮起,内室弥漫起烟气,肃宁置身火焰之中,面容被那火光衬得妖异可怕。
床榻上被绑着的甄渊,终于呛醒了过来,他连咳不止,一低眼却发觉自己被鞭子绑在床榻边沿无法动作。
甄渊怒极抬眼,肃宁在火光中的面容就这样映入他眼帘。
明明死到临头,可甄渊这疯子在瞧见她在火光中的模样时,脑中第一瞬闪现的念头,却是觉得她在火光蔓延之境,美的如同地狱鬼魅,凄怜而蛊惑。
肃宁在火光中仰天大笑,那笑容有数载隐忍多年苦楚,有畅意有解恨,可她眼尾的泪水却在火光中格外的光亮。
“甄渊啊甄渊,你想过吗,有朝一日会死在我手里。”
想过的,无数次想过。
甄渊曾在无数次午夜梦回时,盼着枕边的肃宁能亲手杀了他,了结这纠葛不清的恩恩怨怨,结束他荒唐可怖的一生。
火势愈发的大,吞没了甄渊,他身上皮肉被烧毁,脸上表情因疼痛而扭曲,可望向肃宁的眼神一如既往的炙热。
“死在你手上又如何,你还不是要给我陪葬!”火焰烧断了长鞭,甄渊挣脱了鞭子的捆绑,猛地起身扑向了肃宁。
他一身的火光烫伤,紧箍着肃宁,让她丝毫无法动作。
肃宁今日杀他,原就没想过活着出去。她这一生的荒唐不堪,早让她失去了重头再来的勇气。那些过往的龌龊,让她几乎失去了站在阳光下的底气,更不敢以这样的自己去见她的女儿。
她只盼着她的洛儿,一生快活平安,永远天真烂漫不知世事,不必历经苦楚,无需知晓世事艰难,更不要知道她有一个这样的母亲。她宁愿她的女儿,永远不知道她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