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忽然住口,定睛扫过伙计们每一人的面孔。
“另外我有个不情之请。”她放轻声,神色真挚,“在这段时间,可否只拿一半薪水,咱们共度时艰。如果实在有困难的,我可以代替容先生,全额结付本月工钱,然后好聚好散。至于我自己,容先生归来之前,我的分红分文不取,全作公用。“
她有条不紊分派事务,一大段话说完,站起来,朝众人鞠躬。
大家忙站起来还礼。
“姑娘这是什么话。若是能争得东家平安出来,我们白干也心甘啊。”
“谁要现在拍屁股走人,那不是缺德吗!”
“你都不拿钱,我们好意思拿一半?”
“小囡,你想好,这弄不好就是竹篮打水,你一场空的!”
正直之人不怕牺牲,只怕牺牲得没有意义。
林玉婵笑道:“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诸位有家有小,不能让他们全喝西北风啊。”
她又说:“我有靠谱的朋友帮忙打点。下个月皇帝寿诞,衙门不理公务,有充分的时间运作。只是咱们大伙可能要艰苦一些。但我想,博雅对诸位来说已经算是第二个家。为了这个家不散,咱们这几个月,暂时先勒紧裤腰带吧。”
常保罗率先点头:“好。”
其余人也先后表态:“苦几个月是可以的。万一到了秋后还无音讯,咱们再另谋出路便是。”
不知不觉,已经都接受了林姑娘的领导。
林玉婵立刻邀请众人一道,将今日的共识写在纸面,大家签字画押,然后挂在柜台后面的墙上。
“博雅洋行临时共管委员会”,从这日起,全速运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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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县城十六铺码头内,绿树已开始成荫,天气渐暖,水鸟也活跃起来,贴着水面飞来飞去。
大小船只来来往往,卸货的码头工人忙得脚不点地。水上支着窄窄的竹制栈道,通向泊在深水里的钢铁轮船。无数赤膊工人肩挑手扛,蚂蚁搬家一般,将一担担货物抬上轮船。
林玉婵驻足一棵大树旁,她用头巾裹住半张脸,远远的观察。
这就是《北华捷报》上提起的,新兴的两广移民短工市场。
上海本地短工继续短缺,要价越来越高。以前她还能负担,但如今博雅洋行正在生存线上艰难求生,新订单几乎没有,旧订单还要继续完成,这笔短工支出就愈发显得刺眼。
码头上人不多。有十几个等生意的年轻广东后生,习惯性地穿太少,搓着手,跺着脚,还不太适应上海的气候。还有几个身材短粗的天足客家女,大声用方言谈论哪个东家给钱最慷慨,哪些中介专门坑人,还抱怨上海的官差巡捕多管闲事,赤脚上街居然被训斥,还得花钱做鞋穿。
码头一股水腥味。林玉婵贪婪地听了一会儿家乡话,弄清了这里的市场规则。
确实比上海本地工人要稍微便宜一些。但要提供食宿,而且被褥要格外厚的。
忽然,几句女声飘进她耳中:“……今日怕是又冇饭,好黑仔啦……快点走,或许还有工……”
林玉婵蓦地转头看过去。这声音好耳熟!
人群里挤来四五个青年妇女。她们手上拎着扁担,头顶梳着黑黑的油亮发髻,只是穿得单薄,脸上刻满风霜愁苦。
林玉婵难以置信,也不顾旁边人注目,冲上去就拉住其中一个。
“红姑?”
一年多未见,红姑样貌大体未变,只是眼角多了几道纹,举手投足间满是疲惫。
红姑则瞠目结舌,打量了好久,才认出她来。
“……妹仔?小林姑娘?你长高啦。”
红姑最后一次见林玉婵,是在去海幢寺的小船上。精瘦的妹仔满身可疑血迹,惊惶如小鹿,攥着敏官少爷的玉坠子,前言不搭后语地请她快些划船,躲开官兵的视线。
不料异乡突遇。红姑眼泪滚落,张手将她抱住,笑道:“是你啊!”
林玉婵看看红姑身边的姐妹,有两个她认识,也是当初跟红姑一起晒鱼的;有几个没见过,但发髻盘起的样式一致,应该都是顺德自梳女。
为什么在这里?
林玉婵磕磕绊绊说:“我、我给你写了信……”
“去年就收到。请人念了,知道你平安。”红姑似有担忧,飞快地看看身后,“本来我在广州过得挺好,但我老娘过世后,叔伯逼我嫁人,我一气之下就跟几个姐妹结伴出走,想来上海找你。但……”
林玉婵急道:“念信的人没读全吗?我让你们去江海关寻我的地址……”
不是在这短工市场里流浪啊!
看她们这模样,饥一顿饱一顿的,不是一天两天了。其中一人脸上有明显的巴掌印。
斜刺里突然冲过来一个大汉,穿着光鲜绸衫,胸口绷出两块肌肉,比这群姑娘们高一个头。
大汉面孔凶恶,上来就推搡红姑:“瞎聊什么聊,今日结了多少工钱?还不快去找活干!攒不够钱,明儿给你们换个地方!”
红姑身边的姑娘惊慌退后,唯唯而应。
“还有你……”
大汉随手要推林玉婵,被她灵活一躲,才发现这是生面孔,喝问道:“你是谁?”
没想到这最娇小的一个姑娘居然挺着胸,仰着头,理直气壮问:“你是谁?你干嘛推她?”
大汉这才注意到,林玉婵身上的衣衫厚实,气色也比红姑她们强太多,不知是哪乱入的娘们。
他朝林玉婵喷口水:“这不是你待的地方。快走!”
林玉婵心中起念,轻声问红姑:“你们不会是……被人控制了吧?”
上海滩黑恶势力扎堆,赶车的有车霸,修路的有路霸,就连每天收粪的也有粪霸,心照不宣地划好片区,有时候为了争一马桶的好粪,不惜粪叉飞舞,打得满弄堂臭气熏天。
而这个新兴的十六铺短工市场上,尚且没有形成有效的市场秩序,有几个“工霸”,太正常了。
大汉阴险一笑:“什么叫控制,这几个娘们欠了我东家五十两船钱,还清了就让她们走!你滚开!再不走我报官了!”
林玉婵看看红姑。红姑愁眉苦脸点点头,低声说:“慢慢还,总能还清的。怪我们不识字,又听不懂当地讲的话,签了黑约。不过还好只是卖力气,不是……”
林玉婵气得冷笑。
这跟当年楚老板一个德性啊喂!
不过顶多是个低配版的楚南云。也许是知道红姑她们剥削不出什么油水,讹钱也只讹五十两,不够给自己买棺材的。
但……
不识字的女人卖力气,多少年才能攒够五十两。这骗人做苦力怕只是第一步。等彻底将这些自梳女控制在手心,将她们的意志消磨殆尽,难免不会令她们去做些来钱更快的生意。
有人注意到此处动静,又有两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围了过来,粗声问:“这里谁闹事?秩序呢?”
看似是来拉架,其实都站在先前那大汉身后。几个壮汉指指点点,手指头几乎点到林玉婵眼睛。
附近一些码头工人肩这里喧哗,一个小姑娘被几个大汉围在一起骂,都摇摇头,眼露同情之色,却没人敢来劝。
红姑急得推林玉婵:“妹仔,走吧。等我们把钱还清,再去找你。”
“把钱还清”几个字说得很大声,是说给那工霸听的。
红姑朝她连使眼色,用广府话小声说:“我们会寻机会逃!”
林玉婵点点头,没走。
她镇定自若,朝那工霸说:“这几位阿姐,是苏州河义兴船行要的帮工。你让她们走。”
那大汉还在耀武扬威地喷唾沫,一时没听清:“嗯?”
林玉婵注视那个比自己两个头的壮汉,沉声说:“义兴船行,我讲得不清楚吗?”
大汉脸色微微一变。
这个乱入的小女孩年纪不过十七八,细胳膊细腿好像一折就断。谁知她一低头,再抬眼时,竟然气质大变,“义兴船行”四个字吐出来,那大汉禁不住全身一抖,眼前的人变成一朵霸王花。
林玉婵心中其实也无十足底气。义兴的业务范围主要限于租界,县城里官府眼线多,尤其是码头这种鱼龙混杂之处,还不太打得进去。
她打定主意,如果对方不吃这一套,她就跑去搬救兵。最近的义兴会员店铺距离不过一里地,以她的面子和白羽扇的身份,完全可以带几个彪形大汉,重新过来壮声势。
她毫无畏惧地瞪着那大汉的牛眼,假装自己身后站着洪门历代祖师爷,嘴角冷冷的一撇。
“还要我说第三遍吗?”
几个工霸面面相觑。紧攥着的拳头松了。
有人不太确定地跟同伴商量:“义兴怎么还管这里……”
“怎么管不得?”林玉婵冷笑,“义兴老板就是广东籍,你们坑他同乡,还有理了?”
她想,今日紧急,只好拿籍贯说事;总有一天,要让你们全国人民都不敢欺负。
红姑这阵子没少挨打挨骂,见林玉婵居然敢直接跟工霸吵嘴,开始吓得发抖;但随后发现,林姑娘貌似后台颇硬,让那几个蛮不讲理的工霸大汉很是忌惮,到现在居然也没朝她动手,不由得惊喜万分。
她也大胆挥舞起扁担,帮腔道:“不然就把你们骗我签的合约拿出来,去官府评评理!”
眼看这里的人越聚越多,连路人都有过来看热闹的。见自梳女发型新鲜,围着指指点点。
工霸大汉牙齿咬得格格响,半晌,舌根底下吐出一个字。
“滚!”
林玉婵伸手:“合约。”
几团臭烘烘的纸丢到她脚下。
林玉婵捡起来,略看一眼,拉着红姑就跑。
几个自梳女丢下扁担跟上。
林玉婵心念一动,回头喊道:“明日来义兴总部,自己赔罪!”
大汉们敢怒不敢言,气得原地跳脚,愣是不敢追上来。
林玉婵心里砰砰跳,爽得浑身发抖。
用魔法才能打败魔法。让黑恶势力低头的,只有另一个黑恶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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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气跑到义兴茶馆。林玉婵叫了一桌子茶饭,给各位阿姐压惊。
茶馆里供应广式点心。红姑隔了许久,终于吃到家乡味,感动得热泪盈眶。
第122章
“吴绝妹, 姚念娣,姚招娣,姚景娘。”红姑一边狼吞虎咽, 一边笑着跟林玉婵介绍, “跟我一样, 受不了家里人时时伸手要钱,干脆一走了之, 如今都没牵挂。”
姚红姑是几个人中的大姐大, 性子本就爽朗,见了林玉婵更是心中无忧, 笑得欢畅。
其余几个自梳女都有点局促。那个叫姚念娣的自梳女一边梳拢发髻, 一边小声问:“我们来时没带多少钱,又都被人骗走了。今日这饭, 能不能……让我们先赊着?”
林玉婵笑道:“铺子是敏官少爷的, 必须让他请客啊!”
几人惊讶地“啊”了一声, 第一反应是:“敏官改行了?”
林玉婵含糊其辞,敷衍了几句。
苏敏官没给她授权。即便是对老朋友, 也不敢乱透他底细。
她忽然道:“念娣阿姐, 你的发簪好靓。”
姚念娣手里的发簪的确不同寻常, 不是市面上常见的花果鸟雀造型, 尾部是一个木雕的小老鼠,雕工精美, 憨态可掬。
林玉婵:“你自己做的?手好巧。”
姚念娣却一下子脸红。粗手粗脚的劳动妇女, 一下子扭捏像个未嫁小媳妇。
其余几人大笑:“这是她相好送的,舍不得摘!”
林玉婵吃了一惊。自梳女也有“相好?”
姚念娣道:“死了二十年啦。洋鬼子进城时, 他年纪小,不懂事, 出门看热闹。”
林玉婵无言半晌,道:“节哀。”
姚念娣笑了一头乌发沉甸甸地摆来摆去:“不哀不哀。他死得好。我要真嫁过去呀,迟早被他老母折磨死。”
林玉婵:“……”
话题成功被带歪。其余几人也七嘴八舌做了自我介绍。姚招娣和姚景娘是堂姐妹,农活、打渔都做过,因着没缠足,说不上好人家,干脆自梳;吴绝妹父母早亡,下有三个妹妹,全靠她纺纱织布养活,一双巧手冠绝全村;如今三个妹妹都出嫁,她人生目标完成,日子过得有点迷茫,被红姑拉出来见世面。
“妹仔——哦,如今赎身了,不是妹仔了,林家阿妹——今日亏得你,不然我们不知道还要白给他们做多久的工!哎,上海真是人心险恶,亏你还在这里待了一年多……”
几个自梳女险中逃生,聊一会儿就放开,眉飞色舞地嬉笑着。
她们中最大的已四十来岁年纪,但也许是因为未嫁,脸上仍有少女神采。
林玉婵闷灌几杯茶,鼻子酸酸的,心里堵得发苦。
“是我写信让你来的,没想到害你们被骗。我……真对不住……你们来多久了……”
她自己是正正经经跟着官船来的上海,睁眼就是黄浦江,顺利得一塌糊涂;
而她未曾体验过的是,寻常平民来沪上淘金,从上船的那一刻起,就处处是坑。即便是像红姑这样谨小慎微的百姓,也斗不过处心积虑的地头蛇。一旦被人盯上,破财免灾算轻的,有多少人从此失去自由,甚至性命。
虽说这是大清常态,社会治安哪里都乱,百姓生得意外,死得随机,去哪都有风险。
但归根究底,毕竟是她起的主意。几张蕾丝洋布帕子,勾得红姑她们背井离乡,受了好些委屈。
几个自梳女倒豁达,笑着安慰她:“我们既然决定北上,就没指望一帆风顺。也怪我们不识字,晕船晕得糊里糊涂,只能怨命不好——其实也没受什么皮肉之苦,以前在广州也有恶霸欺负,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