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片入肉,发出轻微的、难以形容的响声。
苏敏官没答,好一会儿,才攒够了力气,喘息着笑道:“你以为那幕后主使会留线索?——我不费那工夫。真要报复回去,明日来打我的就不是土炮,而是军舰了。不过你别担心,洋商也图利,我这块硬骨头难啃,他们不会一直盯着我不放的。影响赚钱。”
欧文医生:“我要取弹片了,忍住。一、二——”
苏敏官“嗯”一声,客气道:“见笑。”
林玉婵蓦地一声痛哼。他的手猛然攥紧,让她骨头生痛。他手心冷得像块铁。
她抬起目光。训练有素的护士偏过头,胸前画十字,脸上满是不忍之色。
叮叮一响,带血的弹片滚落在地。拇指长短,边缘尖锐。
染血的毛巾堆在木盆里。医生开始缝合。
林玉婵颤声问:“你还好么?”
苏敏官剧烈喘息。
“不过,”他咬牙,声音有些变调,一字一字,用聊天转移自己注意力,“你的货品有损毁……棉花样品,进水,作废,实在唔好意思……
林玉婵小声说:“没事。”
苏敏官的声音痛中带笑:“当然没事……临行前的订货单,附加保险协议,你勾选了全额赔付……包括、包括因战乱造成的损失……”
林玉婵:“……”
有这回事吗?
谁让他只给她三分钟填单子啊!
他也没检查,直接鸣笛出港。
后来去义兴结算的时候,她还纳闷,这运费怎么比往常贵。
但当时她忙着请人捞容闳,谁还在乎这点小钱。
她苦笑道:“那你得赔我四十两。”
她忽然想到什么,笑容凝固。
“你的其他货品呢?是不是都上保险了?”
苏敏官咬着牙,轻轻叹口气。
“保险服务,按约赔付,是义兴的特色之一。还是托你的福……寻常华人船运风险高,动辄人财两空。交给我,起码不会亏本。因此……很受欢迎。”他苦笑,“粗略算来,这次要赔三四千两银子的货。加上战损,此行的利润全无,还得倒贴。”
他跟林玉婵小打小闹,游戏般地制定出华人船行的首个保险合约时,曾信誓旦旦地说,有他保驾护航,义兴不会损失一两银子的货。
乌鸦嘴再次成真。那时他可料不到,会有人为了让他破产,在他经过的路上,专门埋伏了火铳土炮,照着他的脑袋轰。
林玉婵心里仿佛让人丢了秤砣,慢慢往下沉。。
她马上想起:“保险条款用的是咱们商议出来的那个版本么?我记得里面写过,如果因为战乱原因……战乱,不是土匪盗贼……”
“细抠条款,是可以赖。但……但我那样不等于自寻死路,将来谁还找我?”
林玉婵默然。
但这些货若真要全额赔付……
“钱够用么?”她问。
为了一艘蒸汽轮船,他已经负债累累,还款期限一天天逼近。
欧文医生手下重重的一拉。苏敏官咬紧嘴唇,喘息半晌,才说:“不要紧。不会赖你的账。”
林玉婵忙道:“可以延期,好商量……”
他轻轻攥一攥她的手,哑声打断她:“阿妹,轮到你说,这个月进账几何,让我这衰仔高兴高兴。”
林玉婵:“……”
苏敏官没听到她答话,想了想,又故意叹气:“是不是又有钱入股了?这次我可以考虑……”
林玉婵:“以后再说,以后再说。”
就不在这当口跟他比惨了。
跟他相比,她这些日子的失眠心慌跑断腿,又算的了什么。
欧文医生终于站起来,戴上眼镜。他发际满是汗水,紧张的神色慢慢放松下来,张开抿得发白的薄唇,咧出一个微笑。
“结束了。”医生转身洗净手上血水,深深看了苏敏官一眼,眼中满是钦佩之色,笑道,“你现在可以逃跑了,士兵先生。”
护士给苏敏官擦拭伤处周围,盖上薄薄的被子。
林玉婵立刻转过身。
苏敏官脸色惨白,嘴唇也毫无血色,疏朗的眉目失掉三分颜色。他的眼角溢着两滴因疼痛刺激出的生理泪水,短短的头发梢挂满汗,给他整个人蒙上一层水雾。他的耳珠、下巴尖也全是汗滴,淋漓展开,仿佛有人刚刚兜头淋他一桶水。
他没睁眼,听到她转身的声音,长长的睫毛翕动两下,虚弱地笑了笑,偏过脸,在枕巾上蹭掉泪。
枕巾也完全被汗水湿透,本来淡蓝的颜色,生生染成了深蓝。其中一角被他牙咬,布纹开裂,露出碎线头。
林玉婵将他的长衫翻到里朝外,折好,托住他脖颈,抽出湿透的枕巾,长衫垫上去。
顺势附在他耳边,轻声说:“你好厉害。”
苏敏官脸颊微涌血色,撩开眼皮,扫她一眼,谦虚道:“是这洋大夫危言耸听。”
护士轻快走近,问林玉婵:“你照顾他?”
林玉婵一怔,第一反应是慌张:“我、我不会……”
苏敏官忽然开口,轻声问:“阿妹,你今日忙吗?”
也许是伤后虚弱,他的声音没有往日那么澄澈,而是绵软呢喃,带着些微乞求的意思。
林玉婵犹豫半秒钟,果断决定把杂事放一放。
“不忙。我陪你。”
医院收的穷人多,始终处于超负荷运转。护士一听,喜道:“那太好啦。你帮忙把病人移到隔壁休息室,睡一觉,就能回家了。有事叫我。”
林玉婵吃一惊:“回、回家?”
在她的印象里,动这种手术不都是应该住院一周什么的吗?
不过看这仁济医院的环境,卫生条件实在一般,一层还有各种传染病人。权衡之下,当天回家确实是更优选择。
她于是认真听取护士的医嘱,两人合力将苏敏官扶到隔壁——其实也就是个四壁光光的小屋,有个窗,有个躺椅。让他躺下盖被,她去打了一碗热水。
苏敏官半昏半醒。林玉婵抱膝坐地,闭目养神。
偶尔睁眼看,他的脖颈肩膀露在外面,结实流畅的线条一路轻盈向下,在腰身处收窄,隐到被单里,隐约可见层层包扎的白布。
她说:“有什么事要我通知你的伙计,尽管讲。”
苏敏官摇摇头,表示不用。
两人对视一眼,又先后移开目光,谁也没说话。
林玉婵有些脸热,笑道:“睡觉呀。护士姑娘让你睡觉。”
苏敏官闭眼,又睁开,眼角一弯,带笑看她,摆明了不听话。
“阿妹,”他忽然轻声道:“地上凉。”
她警惕地抬头看。躺椅比他宽二尺,他用目光指指自己身边。
她故意说:“不去。怕碰着你。”
“我要喝水。”
这她总不能坐视不管。拿了小陶碗,坐到他身边,用力扶他起了半个身。
肌肤不免有些相接,温热对上寒凉。苏敏官忍住肋下的隐隐作痛,用心看着碗中清水晃动,水中映着她半张小小的脸。
好像仁济医院楼角生着的一簇栀子花,干净而可爱。
他带着重伤回到上海,先去看了跌打医师。老郎中揪着胡子,开了一堆补气益血的药,明显是无力回天糊弄人。那时他以为自己要死。
按照将死之人的套路,他过了一遍自己那短暂而丰富的人生经历,发现遗憾一大堆,实在舍不得就此放手。
比如……
身边这个柔软的小姑娘。说好了要霸她一年时光。这才一个月,他就跑单玩消失。天底下哪有这么亏本的买卖。
他饮尽碗中的水,顺势目光在那细腻洁白的手背上凝了一小会儿。然后,忍着伤处剧痛,凑近那持碗的手,低头,嘴唇轻轻触了一下。
--------------------
第125章
那只手小小地一缩, 又不敢动,怕砸了碗,只好委委屈屈地停在半空, 让苏敏官又啄了一下。
他骨子里还是个肆意妄为的货, 平日披着遵纪守法、文明老实的皮, 总有腻味的时候。只有在某些人跟前,才敢飘然作祟, 有恃无恐。
他现在是病人, 总能任性一点,受点优待吧?
林玉婵脸蛋通红, 手上先痒后烫, 几乎废掉,咬牙道:“护士姑娘让你睡觉。”
“呀, 忘记问你可不可以。”苏敏官抿嘴笑, 漆黑的眸子闪露微光, “我现在没力气说话,这步骤省了吧。”
林玉婵凶狠地瞪他一眼:“不睡是吧?那我叫护士来陪你。”
这才几个小时, 那躺在手术台上、倔强而孱弱、激人母性的翩翩少年已经消失了。老谋深算、无法无天的大灰狼回血复活。
身体上的痛楚消磨掉了些许理智。他那点本就不多的自控力, 又随着血液流失了不少。
苏敏官似笑非笑, 闭着眼, 顺势将她整个人又拉下一点点。感到轻轻的挣扎。
纵然他重伤在身,那点挣扎的幅度也与他力量悬殊。
林玉婵一脸严肃:“你刚刚无麻醉做了手术!别给自己找罪受!”
哦, 对了, 手术。
苏敏官蓦然回神,带着歉意睁开眼, 轻轻一声绵长的呼吸,压住纷纷扰扰的情绪。
他想起数日前那场杀机四伏的水战。他舰船炮战的经验基本为零, 赶鸭子上架地冲上指挥台,仅仅手忙脚乱了几分钟,就渐渐开始得心应手,开始碾压式的反攻。
并非由于他是什么百年不遇的帅才。这点自知之明他还是有。
那些身经百战、穷凶极恶的土匪,不管是哪门哪派的高手,十八般武艺修炼到什么境界,他们的血肉之躯,他们那粗犷坚固的帆船,他们那自制的鸟枪火铳……都抵挡不了几门精钢火炮的齐声怒吼。
钢铁大炮那惊人的杀伤力,此前苏敏官只是耳闻目睹,这一次,真正亲身体验到那种令人飘飘然的力量感。
难怪。难怪拥有这些枪炮舰船的西方列强,怎肯白白将这些美妙的器物束之高阁。一旦尝到了力量的甜头,就会上瘾。
但他同时尝到了力量的反噬。土匪开始逃窜,他急于歼敌俘虏,却没注意,新培训的船工,将装填火药的重量,稍微算多了那么一点点。
最后一枚炮弹炸在膛里,伤了几个人。他是伤得最重的那个。
在半昏半醒的时候,他就将此次的教训刻在心里。
不能做力量的奴隶。
他慢慢放开她的手腕,克制住一些不合时宜的冲动,不动声色换个话题。
“内地许多新鲜事,想不想听?”
……………………………………
当然,那些阴暗艰苦的段落就不用给她讲了。好玩有趣的段子也不少,林玉婵从没去过内陆,听得津津有味。
“……八百两银子,收购了安庆义兴茶栈?”林玉婵笑道,“那里归谁管?两湖分舵?哎,也快完了。没人拉着你反清复明吧?”
苏敏官打个呵欠,喃喃笑道:“要不要?义兴字号我留着。茶栈生意卖给你。让你在内陆也有个供货点。”
放在平时,他绝不会如此爽快地送人便宜。但此刻他无心算计。痛劲还没过去,身上冰火交融,只想说点什么逗她笑,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小姑娘却没笑,也没攫取这个千载难逢的占他便宜的机会,反而假装抹眼泪。
“多谢关照。”林玉婵幽幽道:“我倒是想啊。我快喝西北风了。”
“不还价。”
“心有余而力不足。不骗你。”
终于有机会告诉他,自己这阵子并非风光得意,两人可以开个比惨大会。
苏敏官睁开眼,藏住些微诧异的神色,静静听她说。
林玉婵不想给他太多思想负担,只简单说,容闳惹上事,无端被拘到现在,博雅随时可能关闭,欠一屁股债。
至于自己跑前跑后忙的那些事,撞的南墙受的委屈,花出去的钱……
倒也不用跟他哭诉。
苏敏官一言不发,听她说完。
林玉婵试探问:“你怎么看?”
他不答,脸上露出轻微的无奈笑容。
“我知道我好傻的,这几个月没挣钱,还自己贴了不少,”她不等他批评,先大大方方承认,“但……不这样做,我心不安。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你给点建议嘛。”
苏敏官更是无奈,又打个呵欠。
“没有。该做的你都做了。”他淡淡道,“我只提醒一句。义兴的管账任务,如今我只指派了两个助理。主账房位置还空着呢。”
林玉婵:“……”
这话听起来如此不祥。
他从不感情用事,也不会为了安慰人而画饼瞎说。从她的点滴叙述中,他心里大概已计算好了最可能的结果。
苏敏官神思昏昏,笑一笑。
“阿妹,借你一只手。”
然后他枕在她手心,闭了眼,不再讲话。
其实刚动过手术的身体哪那么容易恢复。苏敏官仗着年轻,以为可以保持完全的清醒。说着闲话,就感到第二波疼痛剧烈袭来,将他眉头重新锁住。
这次他不用跟医生较劲,也终于可以宽于待己。
身上的薄被滑落一半。他也懒得管。
其实大男人有什么怕看的,方才不想吓着她而已。
林玉婵于是看到他光裸的右臂。平时隐在袖子里,只觉得匀称,甚至称得上显瘦。现在细看才发现,他的臂膀其实也比自己粗上一圈,肌肉线条微微鼓起,又不是船工大汉那种硬邦邦的样子,而是流畅而蕴含力量,堪堪能够端稳一杆沉重的火`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