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商(大清药丸)——南方赤火
时间:2021-05-22 10:28:12

  她忽然注意到,他的臂弯附近,有几点浅红色的疤痕,小指甲盖大小,排列很规整。不像是刀伤枪伤,倒像是……被什么东西炙出来的。
  因在手臂内侧,肌肤少露,她此前从没注意过。
  “小白同志,”她有点怕,又好奇,轻轻动手指,拍拍他脸蛋,问:“那是怎么回事呀?”
  苏敏官已经睡熟,含糊回几个字,她听不清。
  这可是人均寿命超低的古代。林玉婵生怕是什么寄生虫传染病之类,不敢掉以轻心,轻轻抽掉手,起身去找护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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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此同时,上海外滩九号。旗昌洋行总部办公室。
  旗昌洋行最近发展迅速,办公室里全是附庸风雅的欧式装潢,挂满了万里迢迢运来的欧洲古典油画真迹,谁进来都得夸一句有品位。
  一排油画中,唯有一个难看的空隙,豁牙漏齿,缺了一幅。
  金能亨经理拄着手杖,望着那空荡荡的画框,嘴角浮起一道冷酷的微笑。
  那是他来华以来,唯一一次被中国商人摆了一道。明明已经协同整个上海的欧美商行一同杯葛,眼看就要把那个觊觎蒸汽轮船的中国佬挤兑得破产。却被他绝处逢生,反戈一击,洋商还没反应过来,广东号已然被他拆分变卖,成为露娜。
  金能亨气得在办公室里暴走,手杖乱砸一气。尽管他当时尚且保留一丝理智,选了幅最便宜的油画下手,但事后计算损失,也颇为后悔,决心控制一下自己的脾气。
  不过现在,他刚刚得到线人报知,说义兴船运的苏老板已经悄悄回了上海,眼下正在仁济医院动手术——金能亨感觉心中畅快,狠狠出了口恶气。
  为了给旗昌洋行的新组轮船公司铺路,他暗地里派人勾结当地土匪,协议分赃,袭击义兴船队。
  虽然没能让整个船队折戟沉沙,但也让义兴大大出血,沉了两艘船,毁了不少货。
  金能亨经理闻讯大悦,连带着平日里跟他竞争激烈的洋人“友商”,此刻同仇敌忾,都等着看笑话。
  轮船首航受挫,衰意不言自明。这个不自量力的华人船主,趁早滚回家去种地。
  中国的江,中国的海,岂能脱离文明白种人的掌控。
  中国人乖乖给他们开开船,扫扫甲板,他们也会慷慨赏口饭吃。要是敢动歪脑筋,帝国主义的铁拳向来百战百胜。
  啵的一声,秘书开了一瓶香槟,倒一杯泡沫四溢的酒液,递给金能亨经理。
  金能亨笑容满面,从金黄的酒液里看到自己鹰钩鼻的倒影。
  “敬美丽的东方巴黎。”
  “敬美丽的东方巴黎。”秘书和几个办事员轻声学舌,干了这杯酒。
  当然,这杯酒具体为什么喝,几个人是哑巴吃馄饨,心里有数。
  金能亨笑问:“他报案了吗?”
  这个“他”指的是谁,不用细讲。
  果然,秘书心领神会,笑道:“工部局没听到消息。看来他是准备打碎牙齿肚里咽了。”
  华人船行本小利薄,业务单一,从来无力和洋商资本家抗衡。金能亨自早就断定,纵然苏敏官猜到幕后主使,也绝不敢闹大。
  他笑一笑,又觉遗憾。义兴要是真报案,那才精彩呢。他那些精英律师朋友也不是吃白饭的。
  有人敲门。通译递上来一张皱巴巴宣纸,上面都是中文,英文翻译附在后面。
  金能亨拿起来,先看了标题:
  “义兴船行货运保险条款细则”。
  是从某个华商那里搞到的副本。原件保密,但有钱什么买不到。
  金能亨冷笑。这义兴船行独出心裁,居然学洋商,办什么“航运保险”。这下更热闹,赔也赔死他。
  他拿起“保险条款”细细看。越看越惊讶。
  行文措辞竟然十分缜密,一点也不像中国人的“模糊就是美”的风格。
  条款约定,如果是因为战乱等不可抗力,可以拒绝赔付。
  金能亨叫来通译,劈头就问:“这里的‘战乱’什么意思?黑帮土匪袭击,算战乱吗?”
  旗昌的通译是个消息灵通的华人,闻言心里一颤。
  难道业界传言,袭击义兴的土匪是洋商主使……是真的?
  但表面上还得恭恭敬敬,说:“小人就是原样翻译的。汉语里的‘战乱’一般指政府军参与的冲突。但……但其实也没有一个标准的解释。如果硬要往土匪袭击上靠拢,那……成气候的土匪,比如捻匪啊,长毛啊,这种队伍的袭击,也能算得上战乱……”
  金能亨皱眉。百密一疏。忘记过问那些雇佣土匪的咖位了……
  不过这也说明,汉语“模糊就是美”的特性,算是给义兴的保险条款里,小小留了个坑。
  土匪袭击,算不算“战乱”?
  可以赔,也可以不赔。
  就看义兴和客户如何扯皮了。
  最好那些客户一个个的单独告。拖死他们。
  谁让他们的文件都没有英语法语版,活该。
  上次未能阻止他买蒸汽轮船。这一次,金能亨决心定要找回场子,让这些不自量力的中国人认识到,轮船烫手,他们是没资格驾驭的。
  金能亨打发走通译,摸着自己鹰钩鼻,微笑着唤来秘书,指示:“告诉我的律师界朋友,留意最近租界华商的保险冲突,可能有大案子。另外,可以再悄悄的通知一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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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敏官醒转,看到医院休息室的明亮小窗,日光已经移到墙角。
  他慢慢撑起身,给自己披上衣服。
  一觉睡了足足两个时辰,那烧灼的疼痛已经去了大半。他心里清楚,过不了十天半月,就能重新活蹦乱跳。
  亏那庸医还让他“吃点好的”!
  一双小手托在他腋下。林玉婵笑问:“这么快就回去呀?”
  他一怔,有点恍惚。这才忆起来,已经下船,自己不是一个人。
  “回去还有事。那些上了保险的货物,我还不知赔不赔得起……”
  他边说边转头,吃一惊。
  “阿妹,你……?”
  她把右手袖子捋得高高,光着半条细细的臂膀,手臂上扎了白纱布。
  他脸色一沉,问:“怎么回事?受伤了?”
  林玉婵哑然失笑。
  “你小时候种过牛痘,怎么不告诉我?”她指指他右手臂,“我没种过。恰好这医院里有痘局,方才央医师给我接种了。你看!”
  说着,得意非凡,把那划了口子的胳膊举给他看。
  这是西洋传教士带进中国的一大功绩:开设痘局,低价或免费给百姓接种牛痘,预防天花。
  自广州而始,到如今,开埠港口几乎都有洋人开设的痘局。
  其实中国自古有接种“人痘”的措施,也能防天花。但副作用很大,稍有不慎,抗体没出来,接种的人先扛不过去,见祖宗去了。
  相比之下,牛痘要安全得多。
  当然大多数人是不信的,遇到痘局绕着走,洋人求着都不去接种。
  苏敏官小时候,家里天天跟洋商打交道,比较开明,早早种了痘,日后不出花,只留臂上几道痕。
  林玉婵看到他的疤痕,压根没往“疫苗”这方面想。急急忙忙问了护士才意识到,这跟现代人胳膊上的疫苗疤痕差不多嘛!
  十九世纪的大清,除了给人各种惊吓,偶尔还是有惊喜的。
  针对传染病有疫苗。穿到其他朝代哪有这福利?
  不过,林八妹作为出身低贱的小百姓,从小到大听天由命的放养,家里自然不会操心给她种痘,对天花的抵抗力为零。
  也幸亏她成长的这些年,广州没有天花大爆发。她能苟到现在,也有不小的运气成分。
  等林玉婵猛然意识到这点,顿觉周围空气处处带毒,连忙求着医生给她现场接种。
  仁济医院设立痘局已有数年,靠着教会资金,从海外运来昂贵的疫苗滴剂,可惜用得很慢。全靠医师和教士走街串巷,传销似的拉人头,求着百姓来接种。甚至许诺只要有人来接种,每人二十文营养费,这才慢慢吸引穷人,把自家小孩抱过来赚钱。
  今天主动有人来要求接种,还是个思维清晰、有理有识的姑娘,不是为着薅那二十文钱来的——全院医生如同过年,觉得看到了中国文明的希望。
  苏敏官熟睡的时候,院长亲自拨冗操刀,给这林姑娘种痘。
  不是打针,而是把皮肤划开,滴入疫苗制剂。
  而且不是一处,要划三四个口子,才能有足够免疫效力。
  有点麻烦。有点疼。但她甘之如饴。
  林玉婵欢快地想,从此不会得天花啦!防御力加十!
  她摸出口袋里那二十文钱,还有一张中英双语的接种证明,高高兴兴给苏敏官显摆。
  苏敏官抬手给自己系扣,牵动伤口,眉头微微皱。
  林玉婵干脆给他代劳,仰起头,慢慢给他合拢衣襟,一个个系上盘扣。
  苏敏官垂眸。半截细瘦的小胳膊在他眼前晃。休息室内开了窗,光线足,将她的肌肤晒得格外白,像一段剔透的象牙雕。肌肤上隐约透出青色血管的纹理。
  “我自己可以……”
  他对她始终存着愧意。想阻止,却又不敢碰,好像自己手上稍微用力,会把这脆弱的工艺品弄坏了。
  牙雕并非完美,几块小小白纱布,盖住细微的出血点。
  明知种痘是好事,但他本能地居然有些恼怒,为着居然有人肯下狠手,让她出血让她疼。
  他低声提醒:“这几日,会一直痛。”
  “我知道。医生都跟我说啦。”她轻松笑道,“伤口会痛,还会有两三日发烧——跟你一样。咱们这叫同甘共苦。”
  苏敏官忍俊不禁,纠正她:“抱歉,现在只有共苦,没有可同甘的。”
  他捉过她的手臂,轻轻放下她衣袖,慢慢盖住纱布,盖到手腕,展开最后一个卷,抚平。
  “我得回去收拾烂摊子了。再辛苦你一会儿,送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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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车还没拐到苏州河畔,就听到人声阵阵,一群人聚集街上,南腔北调的大声喧哗。
  “义兴船行还钱!苏敏官还钱!”
  “我就说西洋的东西不靠谱。要是那轮船真结实,怎会有人敢劫他?”
  “亏他当初到处诉苦装可怜,我还借了他五十两银子买船!怎的,就买来这样一艘下水即沉的货?”
  “他们赔不起的!各位老乡,咱们进去搬点值钱东西算了!”
  “什么保险协议,我看就是一张废纸!不然他们老板为什么躲着不出来见人?”
  “还钱!理赔!还钱!”
  ………………………………
  马车里,苏敏官面色微微一变。
  “停车。”
  他回上海刚刚一天,苦主就来堵门了!
  亏他还刻意低调。这些人哪听到的消息?
  为什么都知道他是被土匪袭击了?
  还“轮船沉了”?谁告诉他们的?
  各路华商向来一盘散沙,怎么现在突然开始抱团了?
  不用苏敏官吩咐,车夫已经停了车,苦笑道:“这么多人,小人的车也不过去啦。麻烦结一下车钱。”
  义兴船行大门紧闭。伙计们没得到老板的命令,一概闭门不出,对这突如其来的组团诘难不予回应。
  苏敏官扶着林玉婵的手,用力下车,眯眼打量着那些真真假假的“苦主”,苍白的脸上涌起微微的血色,眼中现出久违的攻击性,掸平衣襟,准备上前迎战。
  林玉婵一把拉住他的衣袖。
  “苏老板,”她严厉地横他一眼,“你不要休息了?
  苏敏官不带温度地一笑:“我倒是想回去睡觉。有人堵门,我回不去呢。”
  他行动仍然十分不便。挺拔合体的长衫下,绷带鼓起小小的一道边。
  林玉婵急得面红耳赤,用力把他堵在街角,小声说:“别去!别逞能。”
  即便是以苏敏官的伶俐口齿,要把这些群情激奋的老乡们说走,不死也得脱层皮。更别提他眼下伤痛缠身,万一有人推推搡搡,诉诸暴力,那义兴船行的保险单子怕是永远赔不起了。
  所谓墙倒众人推。就在年初,义兴船行还是蒸蒸日上的业界新星、华商之光,是本地客商运送货物的第一选择;可友谊终究抵不过利益。在得知货物受损,义兴船行可能面临巨额赔偿之后,昔日的忠实客户一一翻脸,生怕义兴赔得不够快。
  在那闹事的人群中,赫然还有几位当初那些给苏敏官借钱买轮船的“友商”,此时也变脸,怒斥自己识人不明,叫嚣让他立刻还钱。
  有人开始砰砰的砸门。义兴门口土地神龛被踢出几个脚印。
  苏敏官面色极寒,轻轻拨开林玉婵拉着他袖子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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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义兴船行门口, 往日也曾生意兴隆,来谈事的客户排大队;可也从没有像今日这样,热闹得过了火, 硬木大门不堪重负, 被愤怒的拳头捶得咚咚直响。
  苦主债主们在门前吵吵嚷嚷, 叫着“苏敏官还钱”;谁都没注意到,他们口中叫的那个人, 此刻正隐在几十米外的巷子拐角。
  他面前, 拦着一个几近炸毛的小姑娘。
  “你别动!”林玉婵攥着拳头,悄声说, “我帮你去赶人。”
  还没迈出一步, 手腕被苏敏官用力握住。
  “阿妹,”他眼中满是警告, “这不是你分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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