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展开那几张坑人的骗子合约,细细过目。
只见那上面其实也语焉不详,格式错误。纵然填了红姑几人的名字,底下按着她们的手印,若真拿到官府去告,多半也能判一个作废。
但平民百姓苦于没文化,不识字,被人合谋诓骗,以为翻身无望,多半就绝了抗争的念头。
至于报官,不管有理没理都得脱层皮。民谚有云:“生不入官门”,告诫百姓千万别轻易进衙门。
因此遇上这样的事,大半也只能认栽。
这也是大清常态。
林玉婵将那合约放炉子里烧了。那合约上沾了废油,火盆里猝然升起一波明火。林玉婵笑嘻嘻夹走最后一个虾饺,在那火上烤热,咬了一口。
红姑环顾四周,笑道:“方才你说,这是敏官少爷开的铺子?是他赎了你,一道来的上海,对不对?哈哈,我就知道这后生仔有本事。咱们来上海被骗,人家来上海就赚钱——雇这么多伙计,一个月总得有……有十几二十两银子进账吧?”
最后一句话她压低声音,唯恐议论人家收入,显得不礼貌。
林玉婵哑然失笑,说:“嗯……其实他也借债,如今欠着不少钱呢。”
红姑嗤之以鼻,笑道:“怎么可能!”
也不能怪红姑上来就猜“是苏敏官给她赎身”。毕竟,以绝大多数人的常识来看,一个身无分文的买断妹仔,突然获得自由,远走高飞,除了被人赎,还有什么其他可能性?
难道还能是众目睽睽之下,抢出自己卖身契烧掉吗?
小少爷远走之前,给自己买个能干的小丫环,太正常啦。
林玉婵抿嘴一笑。小孩没娘说来话长,几位阿姐今日受惊够大,她先不忙讲故事,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叙旧。
她问:“打算回乡么?”
几人都摇头,直言道:“刚出家门就回乡,笑死个人!况且若留在乡下,攒的钱也都被家里掏空了。我们出来就是要给自己挣钱的,不回!——对了,妹仔,你知道上海哪里有靠谱的牙人,介绍用工,招女子的?刺绣裁缝做饭帮工都行,我们本来想做点小本生意,如今本钱没了,只好先吃点苦。做短工正合适。”
林玉婵一怔,随后狡黠地笑了笑。
“要介绍工作是吗?不白帮忙。银元一角。可以先赊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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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嘛,这也是义兴的业务范围之一。红姑她们千里迢迢投奔同乡,只要入会,就能享受到各种拉帮结派的好处。管一顿饭,那都是小意思。
如果苏敏官在,多半也会派人张罗,给红姑她们介绍个赚钱的营生,不能让同乡流落街头。
不过既然他不在,林玉婵就自作主张,觉得自己这个黑帮小头目当得越来越熟练。
她问:“几位姐姐,正好我的茶叶铺子缺人,你们介意做点力气活吗?
正好停用本地短工,把位置让给同乡姐妹。
林玉婵心心念念想要雇佣女子帮工,不仅生活上方便,而且交流起来也少障碍。
那些大老爷们帮工,不管经验脾性如何,老是喜欢对她指手画脚。偶尔来一个不服管,头疼死人。
况且雇佣女子成本低——并不是因为她剥削人家,而是可以直接提供住宿,省下很大成本。
她后悔啊,怎么不早点到十六铺码头看一看!
几位老朋友也能少做几天白工。
几位自梳女当然满口答应,又十分惊讶。
“你的——茶叶铺子?不是帮工?你能做主的那种?”
林玉婵点点头,尽量低调地介绍,是自己跟别人合资的铺子。
虽然她也不知道能支持多久。但付几个自梳女的工资还够的。
大伙连叹乖乖不得了,又忽然明白什么,红姑小声笑问:“是敏官少爷给你的本钱吧?他待你还真不错。”
说着别有用心一眨眼。
小少爷,小丫环,大家都懂啦。
女人跟女人聊天,用不着扭扭捏捏。
林玉婵简直无语。她以前在红姑眼里就那么弱吗?创个业还得靠别人救济?
……好像是挺弱的。发育都没发育起来,每天各种被欺负。
换成前年时的自己,最大的愿望也只是吃饱、攒钱、赎身。无法想象有朝一日,会经手几百几千两银子的生意。
她笑道:“不许瞎猜。以后慢慢讲。”
…………
眼看酒足饭饱,几个自梳女互相看一眼,不约而同起身,利落收拾桌椅碗筷。
林玉婵忙道:“这里有小二……”
几人置若罔闻。吴绝妹找块抹布,擦拭积油的门把手。
自梳女抱团生活,不组家庭,身边没有男人主心骨,因此承受世人许多偏见。她们不喜欢欠别人情。尤其不喜欠男人的。
林玉婵慢了半拍,才意识到这点,只能尊重她们的意愿,示意前来收拾的小二哥不用管,去忙自己的吧。
只是几位姐姐收拾起来没完没了,过不多时,已经散在义兴茶馆四处,手脚麻利地开始大扫除。
“墙角都不清理干净,啧,在广东这样是会招蟑螂的。”
“我去厨房看看——方才那顿广府菜,原料其实还可以改进一下,汤煲得靓,才好赚钱!”
“哎呀,弄那么多雅间干嘛,都不通风,会生霉的!——红姑,来帮我开一下窗。”
……
林玉婵愣在中央,眼花缭乱地看着姐姐们忙来忙去,不知该先劝哪一个。
在她们眼里,这个由大老爷们经营的茶馆简直处处是槽点,打理不过来。
可义兴茶馆原本就是个商谈会务、同袍接头的地方,主业并非赚钱,要那么精致也没用啊。
这她也不能说,只能徒劳地劝:“你们近来劳累,今日多歇息吧。以后日子长着呢,你们细水长流,每天吃顿白食,再帮忙收拾一会儿,敏官少爷肯定求之不得……”
忽然,红姑擦墙的时候随手一推,推开一道暗柜门。
咔哒一声,几杆乌黑的火`枪和霜白的刀具,袒露在大庭广众之下。
第123章
一时间室内落针可闻。
林玉婵头脑空白一刻。
因着自梳女是她带来的“自己人”, 又是女流,茶馆上下都比较松懈,没有特意防着。
果然, 墨菲定律实现。难得松懈一次, 就拉跨了!
她飞奔过去, 捂住了红姑即将尖叫的嘴。
“姐、这个、我……”
红姑双眼瞪贼大,不敢看那些刀枪, 哆哆嗦嗦地转过身, 结结巴巴问:“妹仔,我、我好歹帮你躲过官军, 咱们一块吃过几个月的饭, 你行行好,让我回码头卖力气去……”
林玉婵简直欲哭无泪。
义兴船行孜孜不辍的违法乱纪, 锅全给她背了!
上次是差点把容闳吓到大街上。这次也幸亏红姑年轻力壮, 否则还不当场心梗, 以为中了连环套。
她赶紧关上雅间门,脑筋迅速开动, 安抚道:“那有什么, 上海滩租界里做生意, 哪个是靠文质彬彬讲道理?你问敏官为什么能赚钱, 他要是不备着点未雨绸缪的东西,怕是开张第二天就被人给吃干抹净啦。淡定, 淡定。”
红姑捂着胸口, 将信将疑:“真是做正经生意的?”
小妹仔一派纯良之相,倒不像是土匪山大王的帮凶。
林玉婵微笑, 拉她出门入大堂,指着墙上的一堆官样文件和缴税证明。
红姑这才放心, 又叹口气。
“敏官学坏了。”她小声抱怨,“不过,人长大了,总要坏一点,才能过得好。”
林玉婵咀嚼这话中的哲理,又不免好笑。
好像苏敏官在广州的时候,很遵纪守法似的。
红姑又警告地看她一眼:“妹仔,你还是小孩,跟着敏官可以,不要学坏。听姐姐一句劝,做女人还是应当规矩。”
林玉婵笑着点头,然后撩起衣襟,露出德林加1858的一道木手柄。
她小声问:“是这样规矩么?”
红姑:“……”
这上海太可怕了。把人变成鬼。
林玉婵大笑,聚集几个自梳女姐妹,道:“今晚大家住宿也不用花钱找。我现成租着个石库门小楼,就在附近,不过里面堆着些杂物。若不嫌远,我在虹口还租有一处院子,回头我让人收拾一下,几位阿姐也没行李,今晚就可以搬——谁也不许跟我客气!这是我欠你们的,你们再推辞,我心不安。”
几人自知上了贼船,所幸这船结实舒坦,还管吃住,干嘛要急着跳。
反正大家已是一穷二白,也没资格矫情,当即谢了。
红姑又问:“敏官在后厨忙?我们去探望一下,方便么?许久不见,怪惦念的。”
林玉婵:“……”
正跟着他的新轮船,不知在哪乘风破浪呢。
这阵子她忙着给博雅洋行续命,每天眼睛一闭一睁一堆事,也没有太多时间挂念他。
反正从过年到现在,总共就跟他见过几个小时的面。回想那几个小时,像个疯狂的梦。
今日听老朋友反复提起,心里一下子起波澜,想起他的笑,甚至对他毒舌怼人算计坑钱的样子也颇为怀念。
她嘴角抿起一丝笑,答道:“他出远门,但应该这两日就回了。待我去问问。
她起身,推开墙面一扇门,直接进隔壁船行。
几个自梳女眉开眼笑:“敏官少爷人缘真好,隔壁店铺的人都知道他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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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义兴店面,等了不一会儿,石鹏就神秘兮兮地把她请到小茶室,递来一封拆开的信。
“林姑娘,跟你合作的那个徐汇茶号的掌柜,姓毛对不对?他闺女的亲家,恰好是县城里的师爷。我们循着找到了关系,人家给带来个信。”
林玉婵惊讶着拆开了信。
居然没想到,毛顺娘那个定了亲的亲家公……她确实说过,在上海县做师爷!
自己疏通门路跑关系的时候,只顾拜访大人物,竟把这条线完全忘了!
还好义兴的大哥们业务熟稔,帮她接了起来。
中国自古是人情社会,在大清尤是如此。在攀关系拉人脉这方面,林玉婵毕竟欠缺一些敏感度,比不上土著帮派大哥的轻车熟路。
亲家师爷的信里说,万寿圣节已过,有几位大人物先后来信过问容闳近况。知县怕惹事,只能暂时不拿容闳开刀,假装把他忘在牢里。昨日上面忽来命令,要将容闳这案子提调上报,移出上海县管辖。
所以今天一早,一艘小船出城,容闳此时已经不在上海了。
林玉婵茫然:“这算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石鹏道:“不好说。这已经不算审案了,纯粹是某个大官来了兴趣,想看看谁有这么大面子,被这么多有头有脸的华夷各界求情——所以,得看容先生自己造化。譬如那大官如果凑巧跟他投缘,直接赦了无罪,也有可能;也许那大官只是没见过留洋的,叫过来看一眼,然后该怎么判还怎么判;万一那大官讨厌广东人,听他讲一句话,直接咔嚓了也有可能……”
林玉婵吓得起鸡皮疙瘩,忙道:“他广府话说不利索的!平时都是说官话!”
这大清司法也太随意了!什么叫人命如草芥,电视剧要是敢这么演都会被骂上热搜。
石鹏笑道:“我就是打个比方嘛。”
但不管怎样,现在是花钱也没用了。林玉婵只能暗暗企盼,容闳前阵子吃好睡好,精神面貌良好,不论见神见鬼,都能用自己的渊博知识和完美风度,把人家给折服了。
她心里盘算,再过一个月——最多两个月,等最后一批供给海关的茶叶加工完毕,自己再没有新订单,如果那时容闳依旧没有消息,她别无选择,必须关闭博雅虹口。
而且……几乎可以肯定,那时候的博雅虹口,必定处于入不敷出的状态。
自己合伙投资的第一桩事业,即将以亏损收场。
人生哪能一帆风顺。
还是翻船的时候多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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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婵收起信,尽量想点积极的念头,跟着石鹏出了茶室,理出愉快的笑容,问:“不说这些啦。敏官何时回来呀?”
石鹏一怔,随后面露难色,回过头,悄悄打量她一眼。
她态度纯真自然,也不扭捏,也没羞涩,也不是那种怨妇般的患得患失,纯粹是关心一问。
……更觉得对不起她了。
“老板啊,这个,他……”石鹏犹豫许久,终于决定说实话,“其实昨天就回来了。”
林玉婵“啊”了一声,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又瞒着她?
姑娘那双小眉毛一挑,满脸写着不高兴。石鹏心里头叹气。
看来也不只是“纯粹关心一下”嘛。
赶紧说:“是他不让声张,悄悄回来。业内业外,除了关系近的友商,其余人都不知。”
林玉婵诧异:“为什么?”
石鹏苦笑:“姑娘先把你带来的那几位姐妹安顿好,然后我派人带你去见他。见了你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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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共租界山东路段,距义兴约莫二十分钟脚程。林玉婵在伙计的指点下,停在一处小洋楼门口。
她抬头看门上牌匾,心一沉。
“仁济医院?”
底下铭牌写着,建于1844年,看来是上海开埠以来,最早的一批西医院。
医院是教会建立的,到处都是十字架和宗教宣传画,专门针对华人,诊疗费还算便宜。
但此时的华人都不太信任西医,门诊部放眼望去,一片歪斜辗转,都是生了各种重病的穷人,按照医院要求正在集体诵读《圣经》,像个虔诚的贫民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