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商(大清药丸)——南方赤火
时间:2021-05-22 10:28:12

  岸上的人惊吓了片刻,赶紧检查自己财物,发现都在原位,这才松口气,笑道:“这偷儿真是不长眼。义兴的船,那是敢跟土匪对打枪子儿的,都上报纸了!嗐,偷谁不好,太岁头上动土。”
  苏敏官忍不住一笑,伸手轻触肋下。炮弹弹片的伤痕还在,淡淡的,几乎看不出。
  他望向亲友送行的通道。那里面人已不多,隔着栅栏,依依不舍地跟上船的亲友挥手。
  没有他熟悉的面孔。
  她现在忙着赚她的棉花钱,难得春风得意一回,也有大老板的风范了。
  不是轻易能约出来的。
  他自己业务繁忙,以前不也经常害她久等。
  船副江高升朝他招手:“老板,过来啦!要关闸了!”
  苏敏官失望地戴上风帽,向轮船方向走去。
  他觉得自己也挺可笑。当初她一点点学商,稚嫩地跟他讨价还价,他舍不得剥削过甚,从来都是手下留着三分情。她从他这里免费偷师,他也睁只眼闭只眼。看着她一点点给自己拼身家,不是也自得其乐。
  见她生意日渐做大,他虽然嘴上敲打,其实也自鸣得意,一厢情愿地觉得,他教出一个机灵的小徒弟。
  如今小徒弟翅膀硬了,能单飞,而且飞得远,他不是更应该高兴。
  他登入闸门口,绷着面孔,叫过留守的石鹏,递给他一个小包裹。
  “待会给林姑娘送去。”
  石鹏一怔,随后别有用心地朝他一笑。
  “等你回来自己去送行吗?”
  这半路空降的后生小舵主,自己业务不太精,切口都背不全,老张罗着要改,简直成何体统。石鹏对他有种老父亲似的操心,觉得他在时代的巨轮上有点飚太快,最好有个稳重的姑娘给他定定心。
  不明白他矫情个啥。明明每次林姑娘造访离开,他嘴角都带着一晚上的笑。
  就这,友商们还说他城府深,喜怒不形于色?
  石鹏等了一阵,没等到答案,心里给苏敏官点个蜡,又退而求其次地问:“那,送的时候,留什么口信?”
  苏敏官检查船舷护栏,帮着船工解开缆绳。
  “不用。她知道……”
  “我知道什么呀?”
  忽然,银铃般的小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怎么不直接给我呀?”
  苏敏官声音停滞,慢慢的,眼角溢出惊喜的笑意。
  石鹏比他还高兴。包裹往他手里一塞,拽开大步走人。
  “我看店去了!老板放心!”
  苏敏官觉得有些恍惚。林玉婵跟他并排站,脚下一个大包裹,靠着船舷栏杆,闲适自若地看着他。她戴了低檐的洋布帽,穿一身瘦长的灰色男式短褂,一襟中分,很好地掩饰着自己的性别。
  苏敏官呼吸骤然急促,突然怒形于色,唤那验票的:“怎么放进来的?”
  亏他在送行通道等那么久。这丫头走后门!
  林玉婵忍俊不禁,拉过他衣袖,拖长声音道:“苏老板别错怪人。我持票上来哒。”
  苏敏官万分惊愕,从她手中接过一张皱皱的手写船票。
  没错,带着义兴账房助理的签名。
  呜的一声汽笛响。轮船解缆,黑烟喷出,缓缓驶向吴淞口。
  甲板上的风一下子大了起来,吹得她额角碎发乱飘。
  “我昨天就想告诉你,谁让你一个劲儿把我往外赶。”她眼中带着狡黠笑意,一只水鸟从她身边俯冲而过,“花了我三倍票价呢。苏老板,建议你控制一下黄牛炒票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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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敏官呆立了两秒钟,茫然看着水面上白鸟腾飞,嘴角慢慢翘起,脸颊爬上一抹淡红。
  他努力绷着脸,冷着声音,淡淡道:“你不做生意了?”
  “生意可以交给手下。”她原话回敬,“我昨天说的话你都没认真听,是不是?”
  她昨天说什么来着?苏敏官很确定,自己每个字都记得住。但此时此刻,竟一个句子都想不起来。
  只记得他各种威逼利诱,这死妹丁一点也没有留恋的意思,害他郁闷了一夜。
  林玉婵看着他那魂不守舍的样儿,捂着脸,简直要笑疯过去。
  “哈哈……嘻嘻嘻……”
  她觉得昨天自己暗示得很明显了!
  谁知他一根筋,非要她表态“舍不得,很想你”,想个讨糖的小孩,讨不到还生气,还哀怨,以为她钻钱眼儿,被棉花迷了魂,那眼神若是带温度,早就把她冻成光明大冰砖。
  那时她口袋里已经藏着船票了,硬要她上演离别大戏,她演技不够啊。
  苏敏官不敢太放肆亲近,深深看着小姑娘的双眼,低声道:“你知道这船是去哪的吧?”
  可不是黄浦江一日游!
  “知道。申汉航线,下一站镇江,然后仪征、芜湖、安庆、九江、武穴、汉口。来回一个月。”林玉婵指指自己脚下行李包,冷静说道,“前一阵上海的棉价异常,我怀疑是洋商在操纵。他们在各大开埠港口都有办事处,相互联络迅捷,大有操作空间。我打算实地去访一访,看到底是哪些人在捣鬼。不弄清楚这些,我们中国商人只能被动等待价格波动,我的生意做再大,心里也不踏实。
  “况且,拘泥上海一处,视野局限太多。我做茶叶做棉花,从没真正去过内陆原产地,总觉得缺点什么。我总得出去见见世面。”
  她有条不紊地说完,绽出一个小小的笑容,悄声道:“所以你送了我什么好处呀?给我看看。”
  “年轻女仔一个人出门,我看你胆子可以。”苏敏官板着脸,藏不住笑意,“你在几号房?我送你去。”
  林玉婵理直气壮答:“义兴船行是业界公认最安全,连个小偷都混不上来。我才不怕呢。”
  苏敏官翻开她手里的船票,再瞟一眼,脸色乌黑。
  “……三等舱?”
  林玉婵无奈:“黄牛手里的票也不多呀。就这,还是我加价抢来的。”
  苏敏官哭笑不得,揽过她转半个身,面对甲板。
  “林姑娘,三等舱船票不卖给女客。女客只能去头等舱。”他说,“哪个黄牛卖你的票?给我个名字。”
  林玉婵诧异,不满地回头:“这是歧视!”
  苏敏官无奈,指着那几乎摩肩继踵的甲板旅客:“一个月,男女杂处成这样?……抱歉,我不想吃官司。”
  我大清自有国情在此。哪个船老板敢让男女乘客一起挤通铺睡觉?万一出点风化案件,巡捕官兵还没找来,愤怒的民众得先把他挂船头,示众三天三夜。
  况且这年头,有旅行需求的女客极少。出趟远门花销大,为名声,为安全,家里也会稍微加点钱,让她和婢女单独有一间房。
  只有林玉婵这个对大清国情稍微有点迟钝的憨憨,才会眉开眼笑地从黄牛手里接过三等舱船票。
  她无言以对,气鼓鼓地看着江上水波。
  苏敏官轻轻拍她肩,“早跟我说呀,我给你留一张。”
  话没说完,看到她倔强的脸色,就明白了,笑着叹口气。
  林姑娘总是那么好强。公事公办,不想占他这个便宜。
  他说:“我叫人去给你问问……”
  话说一半,自己也觉没希望。头等舱的客人非富即贵,又有不少女客,哪个肯换三等舱?
  这时船工唤他,说头等舱有西洋太太语言不通,正闹别扭,大家的洋泾浜英文不管用,请他救个场。
  苏敏官皱了眉,斥道:“不是发了课本让你们学么?回程就考试,不通过扣奖金。”
  但也得去。他抱歉地看了林玉婵一眼。
  大半的船工水手都认识她,叫个人嘱咐两句,先照顾着。
  林玉婵反倒朝他轻松挥挥手,央水手清空一个长椅,坐下来看风景。
  头一次坐船游长江。来到大清以后,终于有机会出门旅游啦!
  ——当然,是带着考察任务的。不过离镇江还有一日一夜的水路,路上好风光,就当给自己放一天迟来的假。
  甲板上人多,大多是三等舱的散客,不愿意闷在下层统舱,于是花一角银元租了竹席,席地而坐,打开随身包裹,开始吃喝。
  江浙一带,太平天国大势已去。李鸿章招募外国兵勇,编为“常胜军”,带着高精尖□□火炮,一同围困着苏州无锡;洪秀全也早就被曾国藩的湘军困在了江宁(南京),成了孤家寡人一个。
  长江水道开始恢复正常通行,不少滞留上海的居民,都有迫切的回乡需求。
  乘客们小声议论时局,都道长毛逆匪时日不多,这连年的战乱总算要结束。
  秩序还算不错。茶房在兜售茶水小吃,水手们从一张张竹席间穿梭而过,训练有素地操作那巨大的帆和汽轮。
  林玉婵吹了一会儿江风。茫茫水雾中,吴淞口炮台若隐若现。她眼角一弯,攥紧自己手包。
  甲板上的乘客们都在吃东西聊天,竹席上摊着水、黄酒、花生米、卤鸡爪……颇有后世绿皮硬座火车的架势。
  林玉婵早有准备,包里摸出茴香豆。
  还没吃两粒,忽然身边一暗,长椅旁坐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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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3章 
  “小姐, 面包?”
  面容粗犷的洋商史密斯先生朝她微笑,用蹩脚的汉语邀请,递给她一个今早刚出炉的巧克力羊角包。
  船舱里毕竟憋闷, 出来吹个风。
  中国姑娘穿着中式男衫, 不缠足, 独自出行,看起来不是害羞小媳妇。史密斯先生旅途无聊, 来搭个讪。
  他的黑女奴候在远处。附近的乘客都不敢接近她, 远远围观指点。
  林玉婵侧眼看了看史密斯手里的面包,没接, 用英语礼貌道:“不饿。”
  史密斯大喜, 立刻换英语,一连串说:“小姐要去何处?住头等舱么?哪间房?如不介意, 在下可以一路护送。中国水道危险, 单身女子出行不安全……”
  林玉婵听出他口音, 心里有数,站起身。
  美国南方人。还带个黑人奴仆。多半是种植园奴隶主。
  尽管史密斯先生彬彬有礼, 但她不想跟他聊。
  史密斯一怔, 随即恼怒。
  不就是个会说英语的中国女人吗, 还真学西方淑女那一套, 矫情上了!
  但表面上他还保持微笑,翻钱包, 拉出一个闪闪的小银项链。
  “小姐的美貌令我心折。这是见面礼, 请您去二号舱房一叙。我带了熏肉和奶酪,还有优质的茶……”
  史密斯来华几个月, 也对大清基本国情有所了解。这种会英文的漂亮姑娘,要么是教士买办的家眷, 要么是高级妓`女。
  她身边没男人陪同,不太可能是前者吧?
  所以信心满满,按照以往的经验,露点小财,料想这故作矜持的姑娘会立刻投降。
  也能给他排解一下漫漫长途旅行的寂寞。
  林玉婵微微冷笑。
  一条小破项链,几十块人民币的东西,搁大清,或许是穷人一个月的饭钱。
  洋人在大清,能不横着走么。
  终于有附近船工注意到了这边动静。苏敏官特特叮嘱要照顾好林姑娘。虽然没说具体要怎么“照顾”,但好好一个中国姑娘,不管性格如何,断断不会喜欢被陌生男人缠在身边。
  “先生,”船工赶紧过去,努力往外蹦英文词,“请您、不要……”
  “滚开!”史密斯挥着手杖,勃然大怒,“我在跟可爱的小姐谈话,管你什么事?谁教你随便打断外国人讲话了?没有礼貌的乡巴佬,小心我找你的上司投诉,砸了你的饭碗!”
  他大概觉得,在中国姑娘面前耍洋人威风,行使外国人特权,是件十分上档次的事情。实际上,这一招他此前也用过不少次,屡试不爽。当中国人看到他欺负别的中国人,第一反应通常不是愤怒,而是认同他的威势,对他更加尊敬有礼。
  林玉婵看着史密斯虚张声势的样子,心中冷笑。
  人上人当久了,连好好说话都不会了!
  那船工莫名其妙挨了洋人一顿骂,脸上气得发红,不敢骂人。
  林玉婵也不想给义兴船行惹事,于是压下情绪,轻声安抚那船工:“大哥去忙。别跟他一般见识。我支吾几句就走。这里是船上,他不敢把我怎么样。”
  但转身之际,忽然眼前一闪,看到史密斯钱包里叠着几张名片。
  林玉婵一愣,问:“您是……棉商?”
  她改了主意,皮笑肉不笑,抱着胳膊,站回长椅一侧。
  “去镇江做生意的?”
  史密斯惊喜地笑了。别看漂亮姑娘软硬不吃,其实喜欢成功人士啊。
  他赶紧摸出名片,双手奉上。
  “明记洋行特派办事员,在中国做大生意的。经常出差,哈哈,哪都去过……”
  林玉婵快速寻思。来华外国商人流动得迅速,洋行会临时雇用专业人士,作为特派办事员。这位史密斯先生大概是美国棉花种植园主。最近遭逢内战,自己的生意做不下去,于是来到远东,以自身的专业知识谋个职位,继续赚大钱。
  这种人不常驻中国,所以也不稀罕置办中国婢仆,直接把自己用熟的黑奴带过来完事。
  林玉婵不动声色,躲过一只过分热情的手,问道:“镇江附近有很多棉花可收吗?”
  史密斯笑道:“可不是!你是没见过,那些眼巴巴的农民求着我们买货的可笑模样……不过镇江租界还没完全建好,通商码头很是拥挤,倒有几间不错的英式酒吧。明天我可以带你去喝一杯……要知道,没有外国人带着,纵然是美貌的小姐,那租界也不会让你进的……”
  林玉婵很给面子地聆听,从那滔滔不绝的话里分辨吹牛和真相。
  果不出她所料。怡和、旗昌、宝顺……几家洋行都在镇江有分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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