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敏官出门的脚步一滞。
他突然转身,把她连同那厚外袍一齐抱住。她呼吸一紧。
苏敏官眼角泛出些微血色,和眸子里映的煤油灯一道,结成炽烈的火。周遭昏暗,模糊了他的面孔轮廓,让他整个人好似半隐在深渊中。
“想。”他似有意似无意地拨弄她的耳朵,声音沉沉的,吹得她发丝摇晃,“想聊天。聊到很晚。想离得很近的聊。想告诉你很多秘密。”
她全身升起炽热的异样感,感到他的声音不稳,胸腔里压着某种不可言说的、危险的情绪。
她口吃:“那……那就留、留……”
心中席卷而来的趋利避害的本能,勒住了舌尖上的最后几个字。
苏敏官似笑非笑,眼里带着清醒的警告意味。
“阿妹,让我留下?”
林玉婵微微摇头。
他轻笑,放开她,手臂上挂着外套,推开门。
“明日下午到镇江。我需要探一下军情,确认航路许可。你若不见我,找船副江高升。让他护你上岸。”
*
镇江港开埠不久,英租界还在建设当中。焦山上一个简单洋楼,就算海关;江岸辟了一个简单码头,客货两用,倒是十分繁忙。
林玉婵刚一下船就惊讶地发现,码头边的江水里,密密麻麻泊着至少几十艘中式货船,全都满载货物,看那打包的方式,不外乎棉花和茶叶。
租界不许中国人进入。货船上的商贾扯开嗓子,朝岸上的洋商买办兜售自己一年的辛苦收成。
秩序比上海港混乱得多。几个小买办放开嗓门,朝最近的货船报出今日收购价。然后客商们口口相传,愿意卖的,船只排队挤水道,把自己的货物搬到码头边的大秤上。
林玉婵仔细听了半天,才听出今日的棉花收购价,折算汇率,相当于每担三两银子。
看来长江沿岸的棉花价格都涨了。虽然不及上海的五两,但比起十天之前的低迷惨淡,已经算是很理想。
果然,客商们卖货卖得也很积极。
尤其是岸上的买办还在声嘶力竭地忽悠:“全江南都没有这么高价格啦!上海也就三两半!不够你们来回的船钱!今日我们宝顺洋行定额少,只收两千担,欲卖从速啦!”
现代社会里,紧俏商品一般都是“欲购从速”;而在晚清的外贸港口,大宗商品一般都是“欲卖从速”,完完全全的买方市场。
就连中国占绝对优势的茶叶丝绸,也不例外。
林玉婵听了几分钟就听出问题。镇江也有宝顺洋行,他们能不知道自家公司在上海的收购价?
什么“上海也就三两半”,明显瞎说嘛。
不过三人成虎,几个洋行的买办都振振有词“三两半”,如果她冷不丁上去唱反调,客商信谁,不用问。
反过来……上海宝顺分号里的某些“良心买办”,他会不知道其他港口的价格?
她还待思考,几个码头工上来赶人,把下船的华人旅客分流到一个细通道,像挤牙膏似的挤了半天,最后挤到了镇江城西门口。
根本不让进租界。
而洋行领事馆等办事处,都在租界里面。
租界和华界隔着高高的铁栅栏。闸门口守着红布包头的印度巡捕,正咬着烟卷大声谈笑。
林玉婵茫然了一会儿,回头叫道:“江大哥?”
江高升奉命给林姑娘当一天临时保镖。他昨天晚上已经被众船工兄弟教育一通,情商好歹从负值提升到了零。又不敢丢饭碗,知道这任务不能怠慢。
然而护送姑娘的活计毕竟头一次做,他觉得,大概也就是当她一天小厮吧?
点头哈腰凑过去,一脸正气地问:“姑娘有何吩咐?”
问完自己都觉得别扭。好歹是天地会骨干哎。
林玉婵赶紧说:“别别,别这样。你看今天我穿男衫,咱俩就假装是兄弟。当别人面你管我叫小弟,好不好?”
江高升:“哦。”
心里想,她真是苏老板的相好?
林玉婵:“我一个女孩家,看着好欺负。万一遇上摆不平的事,还请大哥帮忙救我,好不好?”
江高升:“哦。”
心里想,那为啥没听说敏官下聘呢?
林玉婵:“我要想办法混入租界,看看这里的洋行分号是怎么收棉花的。你有建议吗?”
江高升:“哦。”
大伙都在传言,苏老板昨晚好像睡的是船工通铺……
林玉婵见这大哥有点不在状态,心里也暗自好笑。
不过,照苏敏官的说法,天地会里按年龄排辈,她妥妥倒数第一,管谁都得尊称一声大哥。
她于是说:“江大哥,要先吃点东西吗?”
江高升:“哦……”
华人下客出口拥挤,空地上转悠着一群挑担小贩、牙人中介、车夫船夫、介绍旅馆餐馆的闲汉……
“吃东西”三个字一出来,林玉婵身边瞬间围了五六个人。
“姑娘买我家包子!”
“姑娘要歇脚吗?去我家旅店!”
“姑娘叫黄包车吗?”
“姑娘要拜金山寺吗?小人可以带你们……”
镇江人咋恁热情呢!
江高升还没“哦”完,林玉婵身边已经水泄不通,个个热情似土匪,有的还故意乱挤,把她吓退好几步。
江高升突然怒吼:“你个小八腊子干什么呢滚开!”
他瞬间直了腰,怒吼中左右开弓,拨开缠着林玉婵的三教九流,揪出一个獐头鼠目的汉子,从他手里夺过一枚小刀片。
“哪个偷儿帮的?回去跟你们老大说,莫动义兴客船上的人!”
林玉婵倒吸口气,低头检查自己挎包,已经割出了一指长的破口。
小偷被丢出一丈远,抱着膝盖哀号。
围着林玉婵的一堆人趁乱散去,跑远了。
江高升不好意思朝她一笑:“姑娘,你方才说,吃什么?”
林玉婵:“……大哥这边走。”
这次,一声大哥叫得真心实意。
这算是中国最后一批真正的大师了吧?
有了顶级高手保驾护航,她带着江高升,放心大胆,慢慢往租界方面靠拢。
租界很小。隔着栅栏,能看到英国领事馆里正在开酒会,同船那个洋商史密斯混在里头跟人搭讪。
镇江港虽是按中英条约开埠的,但其他国家要求“利益均沾”,也都在此设了办事处。酒会里五颜六色,汇集了多国外交成员。
没一个中国人。
倒是有华人仆役职员、厨师粪工之类,排队在栅栏门口,检验工作牌,才给放进去,
租界街道上竖着各大洋行的招牌,有人进进出出。
“Move!Move!”
两人稍微靠近一些,印度巡捕气势汹汹,手指点着林玉婵的鼻子,过来赶人。
真是铁桶一般。连个中国狗都进不去。
其实各个开埠港口的租界,大抵都是如此,实行严格的种族隔离。上海租界的“华夷杂处”,只是太平天国战争带来的一个奇特意外。
林玉婵围着租界绕了半圈,求助地看着江高升。
江高升苦笑:“姑娘,你别听江湖瞎传说。武功练得再高,也打不过四个红头阿三啊。”
她没办法,只能说:“那先进城转转吧。”
印度巡捕不可能二十四小时执勤。或许能等到租界城防空虚的时刻。
第155章
还是先去吃点东西吧。
镇江城西门内有个茶馆, 兼卖馄饨。档次一般,但却是左近唯一一个能坐下吃饭的地方。
由于人流拥挤,店家脚不点地顾生意, 看到一个穿男装姑娘, 也睁只眼闭只眼, 指指最里面角落一个桌子。
林玉婵捂好自己小包入座。
江高升大约很少和小姑娘同席,有点局促, 筷子搅汤, 不知该以什么姿势吃。
林玉婵于是笑道:“江大哥,我请客。”
江高升不好意思:“我等餐食都有东家报销。”
林玉婵乐了:“这么好?能不能也报销我的啊?”
这道题有点超纲。江高升犹豫半天, 在“苏老板的相好也不能假公济私”和“林姑娘也是会党成员吃喝免费”之间来回摇摆, 粗粗的眉毛拧到一起。
林玉婵本来就是随口开玩笑,见这大哥真的开始消耗脑细胞, 赶紧转移话题, 跟他唠家常。
江高升这才有点笑意, 放松下来,大口吃了几个馄饨, 感慨似的低声说:“过去吃不饱饭, 入了会, 只为少被人欺侮, 大道理一概不懂,上头大哥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也是上辈子积德, 这条命稀里糊涂还在。如今才明白过来, 这人哪,得先吃饱穿暖, 才能有心思琢磨别的。”
反射弧超长的大哥也能说出这么通透的道理。林玉婵有点惊讶。
江高升笑道:“白羽扇姑娘,这道理不是你想出来的么?敏官都跟我们说啦, ‘反清复明’难,‘为百姓谋福利’稍微容易些儿。咱们洪顺堂的人比较懒,优先做后面那一件,不算辱没祖师爷。”
林玉婵更是诧异:“他说的?……”
不仅把她的那些照本宣科的思想粉饰了一下,改造成大清人民都能接受的说辞,而且还不忘提一下原始出处……
真是良心。
让人吃饱穿暖,多么简单又可望而不可即的任务。就算时间前进两个世纪,依然有人为这四个字而努力。
但就算是如今,哪怕能多实现一个人的温饱,也是满满的成就。
茶馆小窗远望码头。一群兔子似的小帆船乱停在水面,沐浴着阳光。
忽然,巨大的阴影袭来,覆盖在小船头顶。露娜神气现身,抛锚泊定,补充煤炭食水。
由于官军正在封锁南京,前方的长江水道驻满了战船,民船通过需要申请格外许可,且政策一日一变。苏敏官一早就去办理这事,就算顺利,也要至少在镇江耽上一整日。
不少客人在镇江下船,根据空出的位置,再重新开张售票,坐满才走,也需要时间。
反正这年头长途旅行也没什么准确的时刻表。乘客们都很佛系。只要别延迟十天半月,就都能接受。
林玉婵看到相邻几桌,都是刚下船的头等舱客人,点了各色馄饨,吃得慢慢悠悠。
其中有一位,貌似就是那个怡和洋行的买办唐廷枢。这名字林玉婵耳熟,跟郑观应一样,也是个晚清商界大人物,实业兴邦的骨干力量。
不过他现在的身份,也只是个有钱有势的买办罢了。
林玉婵寻思,要不要去搭个话呢……
算了。她连人家的业务范围还没搞清楚呢。
唐廷枢一身富贵,却是个近视眼,瞅着自己的馄饨相了半天面,才看出里面到底是菜是肉,小心送到嘴里,皱了眉,想必不太合口味。
他的两个随从坐在旁边吃,忽然先后捂肚皮。
“哎唷……肚痛……老爷对不住,小的要去茅厕……”
两人丢下筷子,各自捂着肚子跑出门。
唐廷枢勃然变色。
“店家,你这馄饨怎么做的?我尝这肉的味道就不对,是不是放坏了?”
掌柜的见是买办,不敢怠慢,赶紧来赔罪,先请个安。
“小人厨房里的菜肉都是新鲜置办,老爷可以去检查。再说了这满堂的客人,可没有别人吃坏肚子啊。求老爷千万别乱声张,小店还要做生意呐。”
说着朝大厅里团团一指,脸露恳求之色,请众食客帮自己说个话。
但大家哪敢得罪买办。镇江刚刚开埠,都指着靠外贸洋行吃饭呢。
于是都装没听见,都跟碗里的馄饨卿卿我我,亲密无间。
唐廷枢沉下脸:“叫你们老板来!城门口的食肆都这么无法无天,镇江是和洋人做生意的地界,以后哪个商人还敢来?你再嘴硬,我去报官了!”
店家更是一连声哀求:“老爷饶命!”
当地官府软弱,把洋人当半个主子供着。这要真见官,买办老爷都不用下跪,他这小店别开了。
正僵持,角落一桌里,有人开口。
“我看未必是馄饨的问题。这肠胃炎发作也需一点时间。两位大哥乘了一日一夜的船,可曾误食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店家感激涕零,朝林玉婵望过去。
唐廷枢也朝她一看。他近视眼看不清晰,只看到一个翩翩少年,灰色长衫,茄色马褂,对角坐着个穿义兴号服的船副,衣衫颜色都眼熟,都是跟自己同行了一日一夜的。
既是苏敏官手下,那唐廷枢也就给个商业面子,问自己那上吐下泻的随从:“你们乱吃东西了?”
两个随从几乎是爬着回来。其中一个擦着汗,脸色虚白,道:“没有……都是咱们自己带的东西……只烧了茶……”
林玉婵想了想,又隔空说道:“我看今早船上的二等舱烧水灶十分拥挤,排了长队。两位大哥,你们那水烧开了么?”
随从双双一愣,捂着肚子摇摇头。
“后面人催太紧了……”
林玉婵摇摇头:“那就是你们不小心了。船上储水本来就不新鲜,又不烧开,能不闹肚子么?”
在古代社会生活就是这么步步惊心。林玉婵自己作为空降小兵,饮食上都不敢掉以轻心,再渴再饿,都得把水烧开三分钟以上。这俩随从跟着买办老爷吃香喝辣,想必自己平日也有下人伺候。难得出一趟远门,这自理能力就跟不上了。
唐廷枢自己住头等舱,吃喝有船上茶房照料。听了林玉婵的话,沉吟片刻,也觉得有道理。
他虽然有钱有势,但也是圆滑做人的性格,绝不平白当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