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海关目前并无此政策,但林玉婵说得信誓旦旦,史密斯也不由得一惊。
“不许你告诉……”
“我跟怡和洋行的买办唐老爷关系很好哦。以怡和的资本,轻松就能让你们破产对不对?”林玉婵微笑,“我还认识美国领事熙华德先生。我跟《北华捷报》主编先生也是朋友……”
对这种人不能讲什么良心道义。就得让他感到利益受威胁。
其实唐廷枢至今不知道她真实性别。美国领事她算不上认识,只是给容闳奔走的时候通过一封信。《北华捷报》主编康普顿先生压根没见过她,倒是喝过不少她的红茶,只认红茶不认识人。
但不妨碍她吹牛。难道史密斯还能跑回上海去确认吗?
林玉婵转身作势要走,招呼自己的男伴:“下山!租界维多利亚路8号明记洋行,门口有石狮子的那个,咱们这就去投诉试试!”
不远处的小佛殿旁,苏敏官听着这姑娘伶牙俐齿的胡说八道,面露笑意。
林玉婵不让他过来。因着史密斯是客轮乘客,若是跟义兴老板起冲突,会让义兴的商誉大大受损。她夸口可以自己解决。
苏敏官开始还有点担忧。史密斯不足为惧,但他身边这个保镖似的黑女人力大如牛,比他还高半个头。苏敏官今日没带火器,略微估算了一下自己赢面,真要动起手来,估计会很难看。
但现在,看着史密斯脸上那如同吃了屎一样的表情,他心里一松。
这人呢,做贼心虚的时候,智力也不太跟得上。被小姑娘煞有介事一吓唬,全信了。
一个中国人,居然知晓明记洋行在租界的具体位置。莫不是真的有关系,有后台?
史密斯连忙追上几步,拦在她面前,瞪了两秒钟,不甘不愿地从包里掏出那几本古经,掷在地上。
“谁稀罕,哼。”
这姑娘在他眼里一点也不可爱了,烦得很。
林玉婵忙蹲身拾起。
史密斯往地上啐了一口。
“圣诞,愣着干什么?走!”
那向导朝林玉婵瞪了一眼,也慌忙跟上:“老爷,说好雇小人一整天的……”
*
老僧接过经书,轻轻拂掉上面灰尘,珍而重之地揣进怀里。“阿弥陀佛”念了几十遍,不住道谢。
林玉婵留个心眼,问:“这书是从哪里拿的?你们还有多少?”
老僧向山上一指,然后深一脚浅一脚地爬上去。
快到山顶的地方,有一座小小的破损佛堂,门扇关不严,墙面被烟熏黑,留着几个弹洞。
金山寺自东晋时期兴建,历朝历代,攒下古物无数:经文、佛像、舍利、康熙皇帝的御笔石碑碎片……
大多数都毁于战火。剩下几个歪七扭八的木箱子,胡乱堆在佛堂的角落里。旁边就是几个僧人铺盖和蒲团。
一个白眉老僧坐在门口打坐入定。他的一张脸都是干枯的,皮肤上一道道刀刻般皱纹。僧袍下仿佛只有骨架,如同一尊朽坏的门神。
“贫僧乐净。那是我们的住持乐观法师。还有一位乐真师兄,寺里只剩我们三个。”先前那老僧面带自豪,轻声说:“当年英国人来、太平军来、朝廷官军来,将敝寺一遍遍洗劫。贫僧的腿就是那时候被打断的。最后寺里守不住,只抢出这几箱东西,住持就坐在此处入定,枪戳不动,刀砍不动,那些邪魔罗刹以为看到真佛,畏惧不已,最后只得退了。”
林玉婵敬畏地看着那老僧。
她小心走近,拿不准要不要打招呼。
乐观法师结跏趺坐,没理她。
她轻手轻脚地跨过蒲团边缘。
乐观法师还是无动于衷,呼吸极慢,仿佛在冬眠。
林玉婵有点汗颜,轻声叫道:“法师。”
然后作势去搬那些珍贵的箱子。
乐观法师不动如山。
林玉婵:“……”
好汉不提当年勇。现在的乐观法师老眼昏花,耳朵估计也不行。一入定,约莫就是半昏睡状态。
别说官兵,别说史密斯,一只猫都拦不住了。
但他还是沉湎在过去那惊心动魄的时光里,一日日枯坐佛堂门口,以为能挡住些许妖魔鬼怪。
……也真是挺乐观。
第158章
林玉婵待要检查那些古物备细, 先前那乐净老和尚瘸腿赶来,立在破佛堂门口,有些尴尬。
“女施主、呃……还请出来吧。这里是佛堂, 女子五漏之身, 平日都是谢绝入内的。”
林玉婵:“……”
破成这样了还穷讲究呢。
不过, 也是同一帮穷讲究的老和尚,守着他们不完全明白其价值的文化遗产, 不惜和洋人翻脸, 不惜用肉身挡住刀枪火炮。
反正她也不懂考古,于是礼貌地退了出来, 问乐净:“镇江开埠, 来游玩的洋人只会越来越多。这些寺产……”
能守多久呢?
现如今的中华大地上,这些散落在弱小国民手中的文化瑰宝, 又有多少即将被带离故土, 远渡重洋, 在异国他乡的某个陌生的博物馆或私人书房里,耗尽它古旧的生命力, 再也无法叶落归根?
乐净苦笑。其实他们也不是没动摇过。偶尔饿得不行, 也会拿些不太珍贵的经书手卷之类, 跟施主香客“结善缘”。
只是住持尚在, 那口傲气还没断。那些几百上千年的古物,不愿意断送在自己一代。
但他不愿显得绝望, 敲着自己的瘸腿, 微微一笑道:“若真再有人强抢,我们拼着玉石俱焚, 也要……”
林玉婵慌忙道:“那万万不可!”
“什么不可?”
苏敏官此时才匆匆上山,看一眼佛堂前的老僧, 又用眼神指指山下,轻蔑地说:“那个史密斯没走,在山脚下徘徊了半圈,不死心呢。”
他又微笑:“阿妹,没看出来你还对古董有研究。”
他心里庆幸自己上来得及时。不然这姑娘怕是又被人忽悠,给这寺院撒钱。
林玉婵略微脸红。其实在古人眼里,这些宋代明代的东西,也不过是值钱的“古董”罢了。
中国人的财物被外国人抢走,当然会气愤。所以乐净才会说什么“玉石俱焚”的话:我们的东西,宁可毁了,也不能落到妖魔鬼怪手里。
倒是很有骨气。但这也是造孽啊!
林玉婵对金石学考古学一窍不通,急切间也讲不出合适的道理,只知道这些东西绝对要好好保存。对后人来说那都是无价之宝。
她灵机一动,悄声说:“你们把这些宝贝挖个坑藏起来,过……嗯,过它一百五十年再开箱,那时候海晏河清,没有战乱,这些东西再不会有人抢啦。”
乐净失笑。这女菩萨大发愿心,也太天真了。还一百五十年,有零有整的。
简直比他家住持还乐观。
我佛轮回四万八千年,也不曾渡得人间一切苦啊。
放在二十年前,金山寺烈火烹油的盛大时期,这些僧人是不屑于跟女香客说话的。但眼下没落如斯,有时一整天见不到外人,孤寂困苦难言。这姑娘又刚刚帮了他大忙,乐净情不自禁,跟她多说了两句。
“我们倒是想。女施主,这里总共三把老骨头,挑水都快没力气啦。”
林玉婵:“可以请施工队……”
身边一声清晰的咳嗽。苏敏官警告地瞪她一眼。
她朝他笑笑,一意孤行地悄声说:“市价行情我懂。请三个短工干四五天,当然要避人耳目——三块银元足以。这钱我可以布施。然后你们再坚持一两年,等太平军战乱过去,朝廷新派地方官,为了政绩,为了显皇上恩泽,这里肯定会拨款重修。到时你们的苦日子就到头啦。”
乐净老和尚空有一脑门子智慧,奈何最后一顿饭还是昨天吃的,此时腹中空空,被这女施主一番狂言轰炸,觉得脑袋有点晕。
林玉婵嫣然一笑:“你们商量一下。”
然后快步跑走,踩着瓦砾杂草,踏着残塔地基,追上苏敏官。
“小少爷,怎么不理我呀?”
她腆着脸嘻嘻笑。
苏敏官背着手看风景。金山寺风水独好,山顶远望,可看到码头里的层层泊船。
他专心看水,不咸不淡地说:“反正烧的不是我自己的钱。”
这姑娘倒真是荤素不忌。西人教会她也捐,寺庙佛堂她也捐,下次别带她去道观。
不过呢,毕竟是肉身凡胎的人,不是那日夜轮转的蒸汽机,总得都有点爱好。他自己不也会去花钱泡浴池,也会买糖打牙祭,也会去淘换好看的西洋画册,也会将大把的利润填到洪门会务中去。
这最后一点不叫爱好,算责任。但总之,都是做了之后不会亏心的。
她自己开心就好。
他也就不煞风景地提醒:若是僧人半途变节,还是把宝贝挖出来换钱怎么办?若是洋人再次攻来,像翻圆明园似的,把这寺院翻个底朝天怎么办?若是雇来的短工里有心术不正的,悄悄偷东西怎么办?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反正她已尽力了。
林玉婵见他久久不言,以为他还有异议,凑到他另一边,待要再解释,被他一把揽住肩膀。
“阿妹你看,那边是扬州。那个方向是江宁,如今也叫天京。”
她顺着他手指看过去。淘淘雪浪,滚滚烟波,楚尾吴头之胜地,当真一派阔大风光。
如此河山,谁不喜欢?
“明日轮船启航,途径江宁,过而不停。那里有十万湘军封锁,江面上会很壮观。”苏敏官缓缓跟她说,“轮船也会停泊数时,接受官军排查。我已打点好关节,应该就是走个过场。但你一个单身小寡妇冒然出远门,只怕会多遭盘问。所以……”
林玉婵紧张起来,问:“花钱能解决吗?”
苏敏官侧眼看她,有点赧然地微笑:“也有抠门的方法,比如……”
他没再说下去,但眼中的暗示感似曾相识。
林玉婵小翻个白眼,顺手捋下头顶小白花,仰起脸,学着昆剧花旦的腔调,小声唱:
“相公——”
苏敏官受不住这含情脉脉的眼神,忍不住大笑,迅速转过面孔。
唱得要多肉麻有多肉麻,她绝对是故意的!
一边笑一边说:“不是我要占你便宜,但我一个体面船主,带个家眷很正常,只需我一个人的身份文件就够了……”
林玉婵笑容绽开,趁热打铁给他洗脑:“所以嘛,男人也不是非得娶老婆,你看咱们现在结婚不结婚没啥区别……”
苏敏官不是第一次听这姑娘胡说八道,本来以为自己早就适应了,这次晚了一步,心中的警戒线没来得及竖起来,被她敲了个出其不意,红晕爬上脸,表情十分的不敢苟同。
他轻轻咬牙,“区别大了。”
声音太小,林玉婵没听清:“什么?”
苏敏官调整神情,若无其事地换个话题:“还有,你要知道,湘军围城已数月,太平军已是城中困兽,时日无多。城外有饿殍,有战死的尸首,有行刑的场地,满地荒寒,很不好看。阿妹,太平军和我洪门天地会并非兄弟,只能勉强算是同道中人。全大清的精锐之师都在彼处虎视眈眈,我们自保为上,宁可昧着良心见死不救,也绝不能意气用事,平白送自己人头。”
刀剑无眼,水火无情,怕她到时看见惨状,又忍不住发善心。于是用最严厉的语气先敲打一遍。
林玉婵还是拎得清这利害关系,连连点头给他定心:“到时我全程呆舱里。”
虽如此说,但顺着他的话,想象明日的两岸“风景”,还是不免郁郁。
人命如草芥。对大清居民来说这也许是日常。她也曾努力适应,但始终也没能让自己习惯这个价值观。
苏敏官耐心等她想通。看到她明明心里难受,还要做出满不在乎的笑容,附和他那句“昧着良心见死不救”。细细的眉间皱起一道不明显的纹,小嘴微微向下抿,身上好像总有一根筋别着,连站姿都显得僵硬。
他心中不由得升起愧意,俯身,在她那凝结的小眉头上吻了一下。
她睫毛闪了闪,闭上眼。
人心贪不足,总想占有世间一切。但凡夫俗子,总归各有缺陷,于是演化出了“缺什么补什么”的本能。
小姑娘的一颗心柔软纯净。他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变成那样,于是格外的珍重。
“阿妹,”苏敏官忽然轻声问,“为什么会中意我?”
林玉婵睁眼,脸蛋忽然染上淡淡粉红,有点慌乱,小声说:“现在不接受采访……”
她的目光看向他身后。苏敏官转过身,也是脸色一僵。
一个矮小的老僧立在他身后三尺之外,颤颤巍巍地柱个拐,静静地看着这两位胆大妄为的小香客。
想必是留守金山寺的第三个乐真和尚。
“我,我们……”
苏敏官把自家十八代祖宗都气了个遍,挑衅佛祖还是第一回 ,一时间不知该以什么姿势解释,干脆恬不知耻地反问,“您怎么也不招呼一声。”
林玉婵则赶紧摸出几块银元,捧给乐真老和尚:“方才跟您的师弟说好了,这是布施。你们请几个力夫,把那些镇寺之宝挖个深坑埋了,自己再吃几顿饱饭,不至于让人上门欺负,也不用住持每天坐在门口守着,久坐很伤腰椎的。”
语气十分关心,明显欲盖弥彰。
然后朝苏敏官使个眼色,意思是赶紧走。
他俩胆大妄为,哪有到寺庙里偷偷相好的,就算真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也不行啊。
只盼老和尚别气出脑梗来,那样他俩罪过大了。
乐真老和尚却没有接她的钱,打量一下这个,又打量一下那个,忽然张开干裂的嘴唇,咧出一个随和的笑,用浓重的方言说:“求签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