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商(大清药丸)——南方赤火
时间:2021-05-22 10:28:12

  苏敏官急道:“她真的体弱,会晕的!”
  大汉低头,骂了一句。
  那姑娘真晕了!软绵绵的挂在他手臂上,全身重量往下坠。
  他被饥饿折磨几个月,能逃到镇江已经用尽了体力。在低矮的洞里俯伏太久,猛一起身,有点晕眩。
  几十斤的一个小活人,还真有点提不动。
  大汉依旧卡着她脖子,改口:“你起毒誓,用轮船载我三百人进汉口,不许报官不许声张,全程听我指挥……”
  苏敏官半垂下眼睫,点点头,脱下自己外面长袍,搭在右胳膊上送过去。
  “苏某愿听洪……”
  他顿了顿,抬眼看那大汉。
  “洪春魁。”大汉盯着他的嘴,终于说了自己名字。
  “苏某任凭洪春魁壮士差遣轮船,不报官,不声张,”他低眉顺目,慢慢说,“如有异心,让我祖宗十八代不得安生。”
  洪春魁再次鄙视这个色令智昏的船老板,嘴角挂着警惕的冷笑,一手接过衣服披上,一手将晕倒的姑娘丢还给他。
  林玉婵半途睁了眼,朝苏敏官伸出胳膊。
  苏敏官左手将她扶稳,紧接着右手倏地一扬,外袍原地起飞,将洪春魁的面孔糊个严实。左手握拳跟上,对着他太阳穴的位置狠命一击!
  陡然之间,方才他那软弱神态无影无踪,眉眼间冷冽而锋利,眼眶微微赤红,喘息着,压抑着潮涌般的愤怒。
  洪春魁一下成了没头苍蝇,刚要伸手扒拉衣服,咚的一声,软软闷倒在地,脑袋砸在洞口外面的泥地上,慢慢晕了过去。
  苏敏官纵身扑上,再补一拳,麻利将外袍内翻外,捆住他双手。
  然后一把将林玉婵拉进怀里,轻轻触她的细脖颈。
  “伤着了?”
  林玉婵咳嗽出眼泪,尽量用轻松的语气说:“没……就是有点难受……”
  苏敏官松口气,想想她方才那说晕就晕的机灵样,确实没真吓坏。
  他中意的姑娘,见多识广,胆子很大的。
  但是,伴在他身边,多受了多少无谓的罪。
  他用手指轻轻拭掉她额头冷汗,又蹲下,细细查看她从头到脚,的确没真受伤。
  林玉婵有点不好意思,在地上蹭着双脚尖,小声说:“方才我以为你真的要答应他,把船给出去呢。”
  伪装示弱是他的强项。一上来就显得好像为了这姑娘昏头胀脑、万事不顾的样子,让那洪春魁迅速踏入了轻敌的陷阱。
  “怎么会。”
  苏敏官微微笑,沉默着拉平她的衣襟,抹掉她脖颈腕上的脏手印,紧紧抱她许久,直到对面胸脯里的小心脏,重新平稳地跳动起来。
  他忽然又认真说:“但,若真是万不得已,我也会考虑。”
  洪春魁一路逃亡,整个人在泥水里不知滚过多少遍,江边的娃娃鱼都比他干净。还敢碰她。
  还敢用那双粗粝乌黑的手,扭她细细的胳膊,扼她柔软的脖子。
  思及此处,他满心无名火。眼看地上的大汉微微动弹,他说:
  “阿妹,站远点。”
  苏敏官单膝跪下,膝盖压住洪春魁胸口,指间寒光一闪,一枚剃须小刀片顶了大汉的喉咙。
  “挺有本事啊?”苏敏官阴沉沉喝道,“算计小姑娘?”
  他懒得轻手轻脚拿捏度,剃须刀重重推进颈肉,拉出一道小小血印。
  洪春魁在眩晕中挣扎,张开眼,眼眶裂出了血,脖颈刺痛。
  他愤怒得满面肌肉都扭曲,大叫一声:“你发誓了——”
  砰!又是一记当头重拳。苏敏官余光一瞟,林玉婵适时偏头,有意不看他暴戾的样子。
  “敝人先祖睡不安生,今晚会如约找你来聊天的。”苏敏官冷冷道,“你是太平军的人?”
  洪春魁满头乱发,前半边脑壳百草丰茂,是个标准的“长毛”。林玉婵刚进洞口就被他一把薅住,没能见到他的真容。苏敏官一看见这模样,马上就反应过来此人身份。
  洪春魁被他叫破,并不慌乱,反而脖子一梗,哑声骂道:“老子正是!送我见官领赏去好了!奸商!官妖!清妖走狗!……”
  苏敏官微微冷笑,等他骂完,才轻声问:“从江宁逃出来的?”
  洪春魁脸色一变,骂声戛然而止。
  “江宁围城多时,里面想必很不好过吧?”苏敏官冷静地盯着洪春魁的双眼,轻声猜测,“有人想守,有人想逃。你不愿守,寻到小路逃出封锁圈,一路潜来镇江埋伏,想劫我的轮船,给你的手下们拼一条活路。”
  洪春魁铁青着脸,因着方才那几下当头重拳,瞳孔依旧有点失焦,手脚无力动弹,喉咙里发出浅浅的呻`吟声。
  “洋人的船不敢劫,况且就算抢到了也是语言不通。所以选中了我,苏某深感荣幸。”苏敏官眸子里寒光四射,嘴角挂着辛辣的嘲讽,“你料想我已经疏通了湘军的关节,通过江宁时会比较顺利。至于船上原来那几百乘客,不如放归乡野,任其自生自灭——不,若你真的控制了我的船,大概会把他们全部灭口沉江底,反正都是清妖走狗……至于相助叛匪的义兴船行,事后被官府如何清算,也不在你的考虑范围之内。”
  洪春魁面露冷笑,默认了苏敏官的猜测。
  他跟着太平天国打了这么多年仗,战场上从来都是弱肉强食、你死我活,有那讲道理的工夫,人早被射成筛子了。
  苏敏官的声音好似冰封之水,平静下面蕴含快要爆发的力量,“洪春魁,广东人,洪秀全同族,天国干将,封瑛王,人称三千岁。瑛王殿下……”
  洪春魁脸色突变,无谓地挣扎两下。他于语言方面极有天分,镇江当地口音说得纯熟,却不料这人将他老底揭了个遍!
  苏敏官深深看他一眼,“瑛王殿下,其实你今日若是以正常的方式找到我,大家好声好气的商量,看在久闻大名的份上,我或许会帮你一把。我的船上确实还有一些船工空位……”
  洪春魁听到他最后语气似有松动,又骤然眼露希望之光。
  “你、你是……”
  “可惜你上来就选择了最下三滥的法子,用一个体弱的姑娘逼我就范。或许你们在江宁城里孤守太久,自诩上帝天兵,而忘记了城外的那些妖魔鬼怪,其实是跟你们一样的男女众生。忘了他们其实也会讲道理,也会有恻隐之心,也会有反叛的勇气。”
  苏敏官站起身,嘴角挑起一个残忍的弧度。
  “所以,抱歉。我有力无心,不想帮忙。你们并不是什么天命之子,起事失败,身败名裂的人太多了,你们要输得起。”
  他本就没什么宽阔如海的心胸。阴沉的大海里风高浪急,驾好自己这艘小船已经不容易,还管别人。
  况且,要不是洪春魁饥饿狼狈,能让他一拳制服,他的小姑娘不知要多遭多少罪。
  苏敏官收起刀片,从容走开,挽住林玉婵的手。
  “阿妹,回吧。”
  话语毋庸置疑,然而几个字吐出来,还是忍不住低头,看了看她的脸色。
  她有意低头,默默跟他走出两步。
  洪春魁依然被捆着双手,突然挣扎起身,站起来,身子晃两晃,又扑通倒下,用力朝苏敏官喊:“义士留步!”
  苏敏官微微冷笑,并不理他。
  “方才冒犯两位,我洪春魁一人做事一人当,不狡辩!但……但跟着我要逃走的那几百人,并非全是天兵,也有老幼妇女,都是可怜人,求你搭救!若你真能救得,洪某人向天父起誓,自己抹脖子谢罪!”
  苏敏官止住脚步。
  “还挺讲义气。真是感人。”他轻轻转向林玉婵,神色有点疲惫,“阿妹?”
  林玉婵脑子里乱乱的,环顾河滩,除了远处两头翘首期盼的小毛驴,并无他人。
  半晌,她低声开口。
  “我……这人弄得我脖子痛,但你揍得他更狠,也算抵消。所以我现在不恨他。你可以把方才的下三滥忘掉,就当做是……他是以正常方式找来求你的。”
  她抬头,极轻的声音补充:“露娜是你的船。你自己评估风险。”
  苏敏官点点头。林玉婵已经表态,让他不要把情绪带到判断里去。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他看着洪春魁那一双脏兮兮大手,特别有冲动给他剁了。
  洪春魁忽然爬近两步,双手撑着地面,急切地说:“天京城内都在传,湘军自筹军饷,破城以后会劫掠杀人。他们在安庆已经屠过一次城,男子髻龄以上皆死,妇女万余,俱被掳掠。天京城内几十万活人,不想陪着天王一人死!”
  苏敏官微微冷笑:“谁知真的假的。”
  但他随后余光一瞥,身边的姑娘眼贮悲哀,定定地神思。
  ……她信了。
  并且,以苏敏官对时局的了解,还有坊间各种传闻,洪春魁这话水分不多。
  他依旧不回头,道:“可是你只要救三百人。是你亲戚朋友?”
  “天王不肯弃城,谁劝诫杀谁。我若冒然流露出去意,只怕顷刻间被人告密——我只能联络一些我最信得过的人,这其中,敢冒性命之险、随我逃出的,又是少数中的少数。所以……”
  洪春魁粗声剖白,忽然住口,不耐烦地冷笑。
  “问那么多做什么!你不帮忙,走人便是!——喂,给我松绑,我潜回天京城,陪我老婆孩子去!”
  苏敏官微微闭眼。
  放在三两年前,他遇上这种风险大于收益的事,从来都是一个原则:免谈。
  其实今日他也很想免谈。但有个善良的姑娘在身边看着,他不得不在意她的看法。
  突然一个念头窜入心里:要是今日,阿妹没跟他一起来就好了……
  可随后这念头又散为碎片。就算她不在场,他会见死不救吗?
  他敢不敢理直气壮地对她事后炫耀,我杀了个长毛乱匪,还送官领赏,发了一笔小财,咱们逛街去?
  ……
  苏敏官神色只犹豫了一瞬间,轻轻睁眼,认下了这个羁绊。
  忽然袖子一紧。林玉婵小心拽他袖口,眼睛里有话,犹豫着想说什么。
  “我、我觉得……”
  “阿妹,不要讲话。”苏敏官专横地打断,“这事我决定。”
  做恶人,他一个就够了。不必拉她共沉沦。
  “轮船有核定载重,超载会有危险。”他看一眼洪春魁,语调平平地说,“客位都满员。船工通铺可以再挤三十个。”
  洪春魁一怔。
  “对。三十个。你要么回去商量一下,要么现写生死簿。”
  洪春魁脸色一下子刷白,用力抓住自己满头的乱发。
  苏敏官这最后一句话,比方才那句“不想帮忙”,其实更为残忍。
  没有经历过孤城围困之人,很难想象那种绝望的心态:明知死期临近,阎王小鬼在身边伺侯,却依旧挨着一日日饥寒,只求和自己的亲人再多些相处的时光。
  若是在别的时间和地点,他们也许还能做微弱的企盼,盼望能有人相救解围。但天京是太平军的最后一个据点。一旦城破,除了城内的水渠和水井,他们无处可去。
  而现在,他要做那个持刀的阎王,告诉这些信任他的人,谁活,谁死。
  十个人里选一个活。
  洪春魁哑着声音哀求:“人多,可以挤一挤……超载也没关系的……”
  “给你二十秒。”
  苏敏官摸出怀表。
  滴答,滴答。
  洪春魁乞求地看着林玉婵,突然向她跪下。
  “姑娘,我……”
  苏敏官直接将她揽过去。
  “阿妹,别理他。”
  洪春魁绝望叫出声来。
  血红的视野当中,那个被他暴力挟持过、在他手中喘不过气的弱女子,忽然小声提议:“体重轻的女人小孩,可以算半个吧?”
  仿佛一记重箭穿心。那多年征战、杀人不眨眼、骄傲的“天选子民”,内心的信仰终于分崩离析。
  “可以。可以!……六十个体轻的女人小孩,能多逃出一个是一个……洪某从今日起,愿听义士差遣,愿听姑娘差遣,你们要杀我可以杀,不过,要等这些人安全上岸之后!”
  苏敏官回头,笑道:“不拿祖宗十八代发个誓?”
  洪春魁:“……好,我发誓……”
  “算了,我也不信。”
  他拎着洪春魁被捆住的双手,拖回法海洞。
  洞内一片狼藉,原本供着法海塑像,此时那石像只剩一个手和一只鞋,零零碎碎丢在角落里。地上散着不知多少年的陈年铜钱、旧香、破布、游客留下的各种垃圾……
  苏敏官想了想,蹲下拂开地上杂物,拣出四条陈年老线香,拗断其中一条,在法海面前的香案上摆了三柱半。
  然后挑一块尖利碎石,在原本法海该待的位置,潦草刻几个字。
  “忠义神武关圣大帝”。
  “老乡,认得这个么?”
  洪春魁双眼紧盯“关圣大帝”几个字,脸色青白不定,忽然抬头看苏敏官,犹如醍醐灌顶。
  “义兴……义兴船运……对了,你们是……”
  太平天国里的军马,多有天地会党前来投奔的。洪春魁对他们的习俗秘事也稍有耳闻。虽然各地会党文化差异比较大,但“三柱半香”和“拜关帝”无疑是最大公约数,看到这两点,当即确认无疑。
  洪春魁嘴角颤动,抖出一个难看的尴尬之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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