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商(大清药丸)——南方赤火
时间:2021-05-22 10:28:12

  她听出他音色疲倦。两个字说完,打个小喷嚏。
  小盥洗室内的蒸汽氤氲,犹如瑶台仙境,顺着门缝冒白烟,不知道的以为里头有一家子抽大烟的。
  她笑问:“你怎么还没休息?”
  他声音也带点笑意,故作委屈:“我也有点冷。想泡一下。”
  这是真心话。摘下方才那凌厉冷酷的面具,他也不过是个着了凉的娇惯小少爷。
  “阿嚏。”
  又是一声。
  林玉婵全身热腾腾,反应慢半拍,才意识到他也还湿着。锅炉早停了,而且盥洗室被她占着。全船大概只有这一个木桶。
  她脸上立刻绯红,体温飙升,不假思索说:“不行!不可以!我、我、我还未成……”
  “你出来之后换我。不要紧。我不嫌弃。”
  苏敏官等她着了急,才慢悠悠阐明了自己的意图。
  说到最后,明显藏不住笑,又明知故问:“什么事不可以呀?”
  林玉婵握着木桶沿。狠狠咬牙根。为什么她第一时间会想到是那样……
  果然是冻傻了。
  要么就是盥洗室太小,缺氧了。
  总之得赶紧出去。
  她有气无力答:“可以。水还很热。我的衣服在床上。你先出去一下。”
  盥洗室和舱房联通。苏敏官大概是回头看了看,疑惑道:“床上没有你的衣服。”
  林玉婵惊讶,随后记起来——
  “糟了。被我洗了。”
  旅途漫漫。别人可以几个月不换衣服,她宁可累点,也不想穿臭的。
  今天午时,刚用肥皂把中衣中裤搓了,还没晾干。新穿上这身又泡了长江,现在还往下滴泥水。
  林玉婵绝望地闭上眼,伸手去抓那件湿哒哒旧衣。
  苏敏官在外头幸灾乐祸,笑了好久。
  然后敲门,“开一下。”
  她犹豫半晌,小心藏在水面下,只露个脑袋,伸长胳膊,拨开了门闩。
  然后飞速缩回去。
  门被推开一条小缝。一团叠好的白布挤了进来。
  布面上隐约有精致西洋蕾丝,那花样似曾相识。
  俨然是被林玉婵无情抛弃的西洋小睡裙。
  她忍俊不禁,迅速抽走,挂在墙上,然后得理不饶人地斥:“你真还把它带来了!”
  门后,苏敏官沉默不答,好像觉得这个问题太无聊。
  半天才说:“穿上。”
  声音不觉带了些热气。
  林玉婵小心跨出木桶,擦干身体,又为难。
  “其实……”
  苏敏官隔着那薄薄的门板,听着里头姑娘慢吞吞出浴的声音,忍耐力一遍遍受到挑战。
  “快点!”
  林玉婵不敢扭捏耽误时间,羞答答地说:“其实……”
  她红着脸想,怕什么呀,她一个二十一世纪潇洒美少女,总不能被古人往回带。
  有些实践的东西她不敢,但嘴上说说,还用避讳呀?
  所以就直说,理直气壮道:“其实这件衣裳小了。穿上的话……嘻嘻,有点不雅。”
  苏敏官:“……”
  难怪她当初把这衣裳送人的时候那么爽快。
  还“衣裳小了”。哪里小,她又不是三岁小孩,哪有衣裳过一年就穿不得的道理。
  他愈发焦躁,一横心,回头翻箱倒柜,翻出件自己的中衣,顺门缝塞进去。
  “穿这个!”
  林玉婵捧着那中衣哭笑不得。
  “太大了……”
  他下最后通牒,“我数三下,选一件!”
  这姑娘眼下未着寸缕,隔门跟他一问一答,距离三尺半,她怎么做到思维清晰淡定自如的?!
  林玉婵生怕他真发火,只能迅速做出选择,裹上苏敏官的中衣,衣襟几乎绕到后背去,然后将袖口卷几层,露出双手腕,再用力扎紧腰带。
  毕竟天冷,穿多点没错。
  然后收起脏衣,低着头推开门。
  面前横着个高大阴沉的身躯。
  她讪讪笑道:“好啦。”
  苏敏官不说话,定定地看着她,眼中有暗光,好像一尊鲜活雕塑,又好像暴雨来临前,那蕴藏无数天雷地火的滚滚乌云。
  林玉婵悄悄低头看,裹得挺严实啊。
  领口空荡荡的,但也不低。底下只露一双小腿,光脚。他又不是没见过。
  她忐忑向旁边绕一步。
  他喉头一滚,也跨一步挡住,刚硬蛮横,如同要拿人的巡捕。
  林玉婵小声说:“我……我入水之前擦了一遍,身上没有脏东西。桶里水应该干净的,而且还热着……唔……”
  眼前一暗。苏敏官一把紧抱住她,胸口闷回了那莫名其妙的絮叨。
  少女的头发半干,被她拢顺,驯服地贴在脑后脖颈,滑溜溜的手感。穿着他的衣服,隔一层薄棉布,肌肤柔软得像豆腐,往外散发着湿热气,仿佛轻轻一吻就会化掉。她不知道这副模样有多诱人,还敢让他等那么久,想象那么久……
  苏敏官收紧双臂,用力感受一下那绵软的身体,然后猛地将她放开,耳根燥红,逃进盥洗室,砰的关上门,咔哒上闩。
  林玉婵愣愣地站了一会儿,摸摸脸蛋。
  紧接着又是咔哒一声,门闩打开,一团白睡裙丢了出来。
  “自己的东西不拿好。”
  声音已然忍无可忍。
  再咔哒锁上。
  她捧着小睡裙,偷偷一笑。
  她也不是圣光普照的大好人。尤其是每次性命攸关的冒险之后,体内都升起胡作非为的冲动,特别想化身小作精,在那规矩繁多的大清铁笼子里尽情撒欢。
  拿捏着分寸,逗他。看男人热血上头又拿她无可奈何的模样。
  当然事后也懊悔。明知这是在危险的边缘反复横跳。
  但也真刺激。
  她飞快整理自己,爬到小窄床上,待要熄灯,又想苏敏官一会儿出来不能摸黑,灯给他留着。
  于是将小煤油灯挂在对面墙上,上床盖被,面朝里。
  …………
  一晚上的紧张危险,在湍急的长江里滚了一圈,现在身体恢复了,神经还绷紧着。床上换了好几个姿势,竟无法入睡。
  迷糊听到盥洗室门开,窸窸窣窣的声音响了一阵。苏敏官将盥洗室收拾好,站着往她的方向望了一会儿,熄了灯,放在床头桌上,然后开门走人。
  可过不多久,门又被推开。他的脚步声直接到床边,轻轻坐在她身侧。
  林玉婵屏住呼吸,全身汗毛微竖,不敢动弹。假装睡熟。
  苏敏官也有意压着气息,不扰她,也没动。
  好在一场热水澡下来,喷嚏是止住了,他的气息很是均匀。
  墙上的挂钟均匀走秒,声音也突然变得清晰可闻。
  轮船缆绳拴在码头上,粗糙如铁的浸油麻绳,和硬如石块的木桩相互摩擦,发出吱呀吱呀的枯燥响声。那声音顺着缆绳,沿着船壳,一路固体传声,分毫无损地传到林玉婵所在的床板上,钻入她的耳朵,让她愈发清醒。
  夜晚的长江风浪大,寻常小船泊在燕子矶,也许会颠簸得不成样子;但露娜一艘钢铁轮船,静静停着,也不过是微微摇晃而已。
  这摇晃的幅度,平时几不可查,但此时却也突然明晰起来。窄窄的小床如同摇篮,载着林玉婵左左右右,让她忽然意识到,在床上维持一动不动的姿态,原来是件挺艰难的事,得微微用力撑着,才能保持平衡。
  被子底下,一只胳膊悄悄拱起,抵消那股摇晃的力。
  她觉得苏敏官微微转动身体,呼吸的节奏忽然紊乱了一刻。
  血液瞬间上头。他不会发现她一直在装睡吧……
  转念一想,不,他做贼心虚,应该怕她发现一直在旁边窥视才对。
  她不怕被看。深吸口气,努力使自己的呼吸频率接近熟睡的人。慢慢的,长长的。
  可是心跳却愈发快速,越是有意屏气,呼吸越是粗重,到后来自己把自己憋得有点缺氧,终于喉头一松,大大出一口气。
  这喘气的声音绝不像是深度睡眠。只听苏敏官有点慌乱地站起来,离她远了些,呼吸声渐淡。
  突然,不知是谁,似有似无地发出一声笑。
  钟表秒针声、轮船缆绳声,还有船外的汹涌水声,突然集体消失了。林玉婵忍不住伏在枕头上,嗤嗤笑个不停。
  他发现我发现他发现我在装睡了……
  苏敏官靠近,也轻声认输:“你什么时候知道我知道你知道我在的?”
  林玉婵忍不住转过身来,和他一起放纵大笑。
  边笑边质问:“怎么还不走?”
  苏敏官深吸口气,眸子在黑暗里微弱闪光。
  “你让我走哪去?”他弯腰打开她的铺盖,从容地在地上铺褥子,“船工通铺全满了。你说,我是枕在兄弟们腿上睡呢,还是抱着三个拖鼻涕的小孩睡?”
  林玉婵脸颊骤烫,恨不得钻枕头里不出来。
  舱内的蒸汽渐渐散去,冰凉的夜晚渗进来。她裹紧厚棉被。
  一只温热的大手从被子底下钻进,精准地握住她的手腕,慢慢拉出来。
  她本能地缩手,被他坚定握住,手指一热,让他大大方方吻了一下。
  她全身一颤。过界的危险感再次涌入心头。
  “我……”
  “安心睡。”
  苏敏官把姑娘的小手塞回被子,卷一团衣服当枕头,蜷腿卧在地铺上。
  然后怕她不放心似的,轻声加一句:“我今天很累了。”
  林玉婵:“……”
  什么意思嘛!
  ---------------------------
  很多习惯单独入眠的人,身边突然多了个喘气的,其实很难一下子适应。
  林玉婵就属于这种。闭着眼睛睡不着,听着身边匀净的男人呼吸声,全身升起一种应激性的警惕燥热,好像几万年前她那躲在洞穴里的祖先隔空警示:睡啥睡,快跑!
  林玉婵翻个身,半睁眼,看着地上那个蜷缩着的颀长身形,默默告诉自己那进化不太完全的本能意识:没事啦,不是隔壁部落来吃人的。
  然而,本能要是那么好忽悠,那也不叫本能了。
  她辗转反侧半天,终于把苏敏官也吵醒了。
  “阿妹……”
  他坐起身,声音疲惫,温和地问:“怎么了?”
  林玉婵觉得很是过意不去。他已经累了一整天,还吵醒他。
  她说没事,决心再也不翻身。
  苏敏官却也睡不着了。犹豫许久,坐上床沿,低头拂她耳畔头发。
  “绞索缆绳的声音很刺耳,”他轻声说,“透过地板传到我耳朵里,放大许多倍。”
  林玉婵不吭声。
  “地板太冻,那点薄铺盖完全隔不得冷。”
  “还有,我伸不开腿,脚快麻了。”
  昨晚还在威风凛凛,握着枪,指挥胜利大逃亡的草根船老大,此时委屈巴拉,抱怨一句接一句,俨然变回了娇生惯养的豌豆小公主。
  林玉婵受不了他那柔软的声线,不情愿地往墙边扭一扭,让出半张床。
  其实也就伸一只胳膊的距离。
  谁让这救人计划里有她一份呢。船上人口剧增,弄得苏老板无处可去,她也难辞其咎。
  倘若她没能乘这艘轮船,假如苏敏官是独自面对是否救人的抉择……
  她不多想,慢慢掀开被子一角。
  苏敏官立刻停了唠唠叨叨,沉默好一阵,才故作轻松,低声问:“真的?”
  林玉婵心里说,你就装吧。
  嘴上甜甜的:“你不是很累吗?快睡啦。我不扰你。”
  他立刻遵命,小心翼翼钻了进来。
  几乎是立刻就贴上一条微凉的手臂。蒸汽客轮舱室狭小,床上睡他一个都嫌摊不开。小姑娘贴着墙,假装自己是一幅人像画,然而也藏不住身上线条起伏。
  他的呼吸立刻沉重起来,身体一点点升温。贴着他的那只手臂显得格外冰凉。
  偏偏她还语气轻松,愉快地进行睡前提醒:“就睡觉哦,不许做别的。”
  “好。”
  苏敏官低声答应,转身揽过她的后脑,克制地吻了吻她额头,算是结束这个兵荒马乱的夜晚。
  然后闭眼躺平,半分钟。
  “怎么,”他又出声,忽然低低一笑,有点好奇的口吻,侧头在她耳边问:“你觉得还有什么‘别的’可做?”
  林玉婵耳根瞬间就热了。
  这是在考她吗?!
  还是,难道他真不知道啊?!
 
 
第162章 
  林玉婵偏过一点身子, 避过那炽热的呼吸,小声答非所问:“就是……不许乱动,不许乱亲。”
  她不知道对古人来说什么尺度是可以接受的。只是她自己还没太反应过来。就在十分钟之前她还觉得自己在进行纯纯的早恋, 怎么一转眼闹到这地步, 床上多了个男的!
  ……想逃。
  全是她自找的。换一艘外国轮船就没这些事儿。
  她嗫嚅半天, 打了个补丁:“也不许挤我。总之不许离太近。”
  一连串的“不许”像夏日滴落的露水,落在人心里, 丝丝凉爽, 又有些难耐渴求。
  苏敏官嘴角轻轻一翘。
  懵懵懂懂的可爱,让人忍不住想抽查一下, 她这狡猾的脑袋瓜里到底有多少不该知道的。
  刚跟她熟络起来那会儿, 苏敏官还隐约有过猜想,一个被卖来卖去的小妹仔, 身不由己, 诸事不能做主, 被人欺负怕是难免。不然为何死也要往外逃?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