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商(大清药丸)——南方赤火
时间:2021-05-22 10:28:12

  几句话吩咐完,他抄起一条缆绳,三下五除二系在胳膊上,奔到船头,一跃腾空而下。
  江水湍急,瞬间将他冲离轮船,水腥味扑了满脸。
  随后,冰冷的浊水慢慢渗进衣服,透心寒冷。
  月色大明。死一般的寂静中,苏敏官舒展僵硬的臂膀,奋力划水,朝水中那个小黑点游去。
  黑点一沉一浮,他的心跟着一沉一浮。
  黄灯闪烁,湘军小船转了个弯,急速斜插而进。方才那哥老会营官双手圈嘴,朝他喊:“兄弟莫慌,我们去救!”
  好在落水者漂得不远。没多久,就被湘军兵勇们七手八脚地拉上了船。
  “是个女的!对不住了啊,抱你一下。”
  “哎呀呀,刚才是你在哭吗?有没有呛水呀?”
  “我还以为是小孩呢,刚刚还纳闷,这船上没小孩啊!”
  “年纪轻轻的,别想不开呀!——哦,是失足?”
  “喂,小娘子,大半夜的就别看风景了,你这身子板啊,一阵风就能把你吹下去!再厉害的西洋轮船也防不住风爷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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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了这一打岔,方才那莫名其妙的哭叫声和灯光算是有了解释。兵勇们发现自己“英雄救美”,也都心情舒畅,围着林玉婵嘘寒问暖。
  旁边的轮船?早忘了。
  苏敏官攀上巡船,确认林玉婵无恙,连声道谢。
  哥老会营官笑道:“好啦,苏老板,以后记得把栏杆加高点——这是你太太吧?”
  先前上船排查时,他见过这个女子,因此也令手下客气些。
  苏敏官轻轻点头,再看那缩成一团、湿淋淋的小狼狈,心中火起,悄悄给她一个狠狠的瞪眼,紧握住她冰凉的双手。
  用力太猛,她吃痛,皱起眉毛。
  他从牙缝里低声:“你差点没命!”
  她小声:“对不起……”
  哥老会营官反倒劝解:“好啦好啦,这不是救上来了么?不是做哥哥的夸口,我们曾大帅的水军啊,就算你往江里扔条娃娃鱼,都能给你捞出来!”
  说话间,湘军小船来到轮船脚下。甲板上已经放下软梯,苏敏官拖着林玉婵,迅捷地攀了上去。
  两人都浑身湿透,脚下一滩水。
  船工们忙递来几床被子,七手八脚搬来几个火盆。
  又向下面连声道谢,扔下去一小包银子。
  苏敏官抬眼,询问的表情。
  江高升低声回复:“一共五十三人,十个男丁,剩下女人孩童,都顺利入舱,缴了械,现下都好好看守着。乘客们无人发现异样。春魁兄弟在底舱,等着向你谢罪。”
  苏敏官轻轻吐口气,态度很恶劣地回:“让他等着!给我烧壶热茶。”
  他真是没事给自己找事!
  不过好歹安全救了许多人。
  现在该找另一个人算账。
  林玉婵就蹲在旁边,披着两床厚被子,簌簌发抖。
  脸蛋苍白,嘴唇发紫,牙关不住打颤,头发紧贴脸颊,眉毛上挂着水珠。她鞋子丢在了江里,身边一串湿脚印。
  “你不要命了?”
  苏敏官也慢慢蹲下,吐字如冰,一字字问。
  一边说,一边狠狠抓住她身侧被子角,用力裹得死紧,把她包成个粽子样,箍着她不许动。
  周围船工受不了这低气压,推脱去烧茶,走得一干二净。
  林玉婵哆嗦着嘴唇,小声说:“我、我……你也快披个被子,我没想到你会下去……对不起……”
  “这是长江,不是苏州河!你淹死了我怎么办?”
  她脸上涌一点血色,低着头,细声说:“我……我跳下之前抱了救生圈……就是、就是洋水浮……”
  苏敏官微微一怔,压着语气,又说:“水流急,会把你冲走的。”
  “我在洋水浮上系了缆绳。上了湘军的船才放开的。”
  “你……”
  苏敏官一股子气在胸中乱窜,被她几句话,仿佛在胸腔里戳了几个口子,把那气放得一干二净。
  倒是低估了她的狡猾。
  他又想起什么,凶巴巴地问:“为什么不提前跟我打招呼?”
  “来不及……”
  苏敏官彻底无话,一张臭脸渐渐绷不住,只能愤恨地瞪她。
  这姑娘不知哪修炼的胆子,给她艘船她敢跳,给她个风筝她怕是要上天!
  船工递来茶壶。他摸摸温度,送到她手上。
  她立刻捧住,对着壶嘴,小口小口的啜饮。脸蛋渐渐恢复血色。
  细细的手指冻得僵硬,指节泛出生硬的淡红色。
  苏敏官看在眼里,心中划过歉意,但不愿道歉。
  方才他实在是急了,只想紧紧把她攥在身边,又有一丁点惩罚的意思,没控制力道。
  “还疼吗?”
  他摸着她的指节,问。
  她委屈点点头,忽而把那茶壶送到他口边。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也全身透湿,衣角头发还在滴水。刚才火气十足,倒不觉得;现在平静下来,也开始牙关打战。
  水珠汇在下巴尖,淋漓滴到胸口。长的短的头发都贴在脸上,也就是方才天色昏暗,湘军兵勇们看不真切,否则岂不是要把他也当“长毛”。
  林玉婵看了他那湿淋淋样,忽而扑哧一声,心有余悸地笑起来。
  苏敏官叼住茶壶嘴,连饮几口热茶,抚平乱发,神智逐渐归位。
  不知为什么,方才那一肚子火焰山化成一缕青烟,忽然也忍不住低声长笑。
  笑她的痴,笑她的狼狈,笑他自己方才的慌张失态。
  笑着笑着,眼角却莫名发痒,眼前的姑娘模糊了一刻。
  林玉婵轻轻抱住他肩膀。
  “对不起。不该吓唬你。”
  立刻有十倍的力量回拥了她。他的指节死死扣着她的脊背,听到她喘不过气的闷哼,竟而有一丝满足。他用力呼吸,捕捉她身上淡淡的气味,轻轻咬她耳朵,咬她脖子,确认这招人恨的小东西全须全尾的还在,没掉一块肉,没落一根头发。
  她肌肤冰冷。寒湿的身体燃不起太多的□□,只想把她一点点揉进身体里,每一寸都贴紧,再也不分开。
  她战栗着,埋在他胸口,小声问:“那些女人小孩都平安上来了?”
  “还有几个男的。”苏敏官点头,略微不满地说,“都让人守着呢。”
  见她身上的被子也慢慢浸湿了,又温柔地拍拍她肩膀。
  “去换衣服。睡一觉。”
  她细声应了。
  “借你盥洗室。”
  苏敏官点头,看到她瘦削的背影,走出一步步湿脚印,忽然又想起去年她那场高烧。
  为了救个小婴儿,全身湿透,受凉生病。最厉害的时候整个人像火炭。
  当时她抱怨,女仆丫环们使劲把她湿裹着灌汤药,难受死了。要是能当场洗个热水澡,保准百病不生。
  “阿妹。”苏敏官蓦地叫住她,笑问,“泡个热水澡?”
  林玉婵惊讶回头。这轮船上哪有条件洗热水澡?
  苏敏官忍俊不禁,这姑娘果然脑子被冻傻了。
  “这是蒸汽轮船呀!一天到晚都烧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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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霸总私人盥洗室狭小而洁净, 闩着门,地上铺了块抹布。林玉婵光脚站在抹布上,兴高采烈地脱衣服, 挂到墙上钉子。
  一大桶刚烧出的热水, 蒸汽锅炉新鲜出品。西方第一次工业革命的得意成果, 可以用来开疆拓土环游世界,也可以拿来给人泡澡享受。
  水有点烫, 小间里白烟弥漫, 几乎看不清对面的墙。林玉婵只留内里小衣,全身毛孔已然张开, 舒适得头皮发麻, 犹如进入桑拿屋。
  这还没泡上呢,方才“长江冬泳”留下的那股难受劲, 已经飞走五六分。
  五十三个天京居民, 五十三条人命, 从湘军的眼皮底下,静悄悄逃出了包围圈。
  而且没有给义兴惹任何麻烦。
  暂时还没有。
  虽然她知道, 和城破之后, 那被残酷屠杀的十万平民相比, 和阎王爷抢出这几十人, 实在是微不足道。
  但即使能救出一人,她觉得也值了。
  圣人说, 穷则独善其身, 达则兼济天下。这后半句她觉得有点困难,但起码可以做到“达则助人为乐”。
  尽管这些被帮助的人, 可能永远不会认识她、记得她。但她知道,倘若自己此后的生活陷入低谷, 这些微不足道的“成就”足以激励她奋而向上,负重前行。
  想到这些,身上那冰冷的不适感又减了三四分,笑容满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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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温终于降到了可以忍受的程度。林玉婵沾湿毛巾,擦掉身上的江水泥污,然后迫不及待跨了进去。
  先深吸口气,扎个猛子,秀发在水中漂开,360度无死角的爽一下。
  青白的肌肤马上全部泛红,僵硬的骨节回复柔软灵活,暖融融的热气浸润心脾。
  那点鬼鬼祟祟伺机而动的病意,此时全部灰飞烟灭。
  一边舒服一边想,有个霸总男朋友就是好呀!
  当然这福利也并非她一人的。开一次锅炉成本高,于是顺便给船上那几十个脏兮兮逃民,一人供应一盆热水,让他们洗干净身上的泥污跳蚤之类。算是人道主义待遇,同时也避免把传染病带到船上来。
  但毕竟别人只有一盆,她有一大桶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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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此同时,底层船工宿舍里,一派紧张肃杀。
  夜晚始终寂静。轮船露娜漂浮在燕子矶渡口,和湘军大营隔水相望,比以往任何时刻都秩序井然。
  义兴的船工机匠中,不少都是天地会资深成员,虽然曾有颠沛流离、每日拿脑袋做赌注的生活,但自从加入广东金兰鹤麾下,日子过得还算平静,那刀尖上亡命的滋味,也成为过往云烟,也就偶尔酒桌上拿出来,当做谈资忆苦思甜,教训教训后生。
  在他们旁边,泾渭分明的一道走廊对侧,是几十个近乎枯骨的人。他们身上的衣服片成缕,光着脚,即便擦洗过,也能看到肌肤上一处处因为营养不良而无法愈合的疮。女人们似乎已经没了羞耻心,破衣下露出枯瘦的胳膊大腿,她们毫不在意,只是捧着粗粮馒头狼吞虎咽,根根分明的肋骨下皮肉起伏,急切地吞吃着久违的粮食。
  有人身上缠着褡裢布包,里面大约是家里仅存的积蓄盘缠。不过在围城里饥饿日久,金银珠宝都是废土。这些盘缠,她们也显得不太在意,任由破布条在手边晃来晃去。
  这边是战争的后果。王侯将相只是凤毛麟角。他们那无法触及的野心,吸干了苦难百姓的生命。
  再铁石心肠的人,也忍不住生出恻隐之心,不好露出嫌弃的表情。
  有人默默从衣箱里拿出旧衣旧鞋,放到走廊对面的通铺上。
  洪春魁自知捅娄子,好在被人给补救了,没真闯大祸。
  被苏敏官揍过的脑袋有点隐隐发晕。这苏老板心狠手黑,出拳力道拿捏得精准,知道不能逮着一个要害处来回揍,而是四面开花,上下左右,拳头的落点很是均匀。
  这么打人着实缺德。譬如现在,洪春魁也没伤也没傻,人是没事了,就是免不得鼻青脸肿——肿得也十分平均,两条眉骨各一道血印,脑袋两侧鼓了一对犄角,像个刚被孙悟空洗劫过的龙王。
  “三千岁”的威风扫地,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哪个野赌场输钱了。
  原本洪春魁面带杀气,天然吓人三分。但此时也不得不拱手让位,把“舱内气场最足”的头衔让给旁边那位。
  洪春魁认命地咳嗽一声,使个眼色。一众男女老少此起彼伏地跪了下去。
  “谢救命之恩……”
  “闭嘴。”
  立在门口的年轻舵主姿态笔挺,神色有些不耐,并没有悲天悯人的菩萨样。也显然没兴致走那个客气的“叩谢大恩”、“快快请起”的过场。
  尽管披着一件臃肿的厚衣,他整个人却显得更加劲瘦有力,眉峰压着凛冽的双眼,显得咄咄逼人。
  “你们的口音、谈吐、举止、衣着,都与外人不同。以后少说话。”苏敏官言简意赅,“都是从过军的,知道服从命令吧?从现在起,约法三章。不许出船工宿舍。不许大声喧哗。有急事一律先通知春魁,不许乱跟人搭话。做到了,许你们平安下船。若有人违令……”
  几个年幼孩童被他这刻意做出的压迫气场吓住,簌簌发抖。
  其余人也不敢出声。他对瑛王殿下直接称呼名字,也暗示了他在这艘船上的权威。
  “若有违令……乘船有风险,江里掉下去个人,也是很寻常的事。不要让自己这一趟的苦白受。”
  苏敏官说毕,微微侧头,手肘挡住一个小小的喷嚏。
  号令这些不属于他的民兵,生平也是头一遭。没有机会试错,必须一举服人。
  好在,众逃民刚刚死里逃生,满心满脑的混沌,没精力进行复杂思考。只晓得唯唯听命,有人还拿天父天兄赌咒发誓,说保证一条腿也不往外迈。
  苏敏官又叫过洪春魁和水手长,严厉而细致地吩咐了各种杂项,安排了格外的巡夜人手。
  确保一切都在自己人的掌控中,他才忽感疲惫,扶着走廊的墙,又压下一个喷嚏,有点心累地想:我这是何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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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玉婵正把头发托出桶外慢慢梳,笃笃笃,忽然有人轻敲门。
  林玉婵赶紧放下梳子。见门还闩着,放宽心。
  “阿妹,”苏敏官的声音轻轻的,顺着门缝进来,“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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