污秽的市井生活是一座大染缸,盛满了肮脏的鸡毛蒜皮。看似光鲜的钟鸣鼎食之家更是污垢横流, 冠冕堂皇之下, 藏着多少经年累月的龌龊。
她从那样的深渊里狼狈地爬出来, 留着一双干净的眼睛, 已经是很难得。
不过,随着后来两人关系日近, 从她义正辞严宣布自己“未成年”, 以及她那一系列青涩的做派来看,其实……也没见过太大世面。
估计都是道听途说。自己瞎琢磨的。
还敢邀男人同床共枕。傻大胆罢了。
不知有什么可得意的。
她的禁令其实漏洞颇多。苏敏官一闭眼, 就能想出无数可占便宜的破绽。他动用自己丰富的想象力,在脑海里排演了一圈, 津津有味地过了各种脸红心跳的剧情,最后觉得她大概不会让他那么轻易得逞。
然后他就连床都没的睡了。
小姑娘表面上满不在乎,其实心跳短促而快,咚咚咚,像一只误闯民宅的惊恐的小兔子。细胳膊上的筋肉紧绷着,好像随时准备打仗。
苏敏官转身,环住她肩膀,将她的小脑袋圈进怀里。
有这么一点点重叠,床上总算没那么挤,挪动什么身体部位的时候,也不会突然撞到一起。
“干嘛呀。”
这种程度的侵犯并没有引起她的反感。她不太走心地抗议一声,然后乖乖蜷进他怀里。
很容易就找到一个舒服的角度,也不知为什么如此顺利,也许真是异性相吸的本能天性?
她想起广州初见之时,那心底藏着柔软一隅,却冷漠疏离、不肯跟人交心的彷徨少年。那时他大约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对一个无亲无故的细妹不设防,让她贴在自己的心囗。
林玉婵忘记船外的大营灯火,忘记片刻前的冒险搏命,甚至一时间忘记自己所处的时代。她就是简简单单的一个多情少女,窝在自己喜欢的人怀里。
古今中外,多少年轻炽热的灵魂,像这样悄悄靠拢在一起。在两小无猜的书斋里,在西湖断桥下的小舟里,在富家大族的果园里,在战云笼罩的庄园里,在纸醉金迷的豪华巨轮上……
他身上带着和她的同款皂香。也许是刚刚泡过热水的缘故,平日看起来硬朗结实的喉头肩头,触感却是意外的柔软细腻。那承受过铅弹和火炮的胸膛,被她的脸蛋压得微微陷下,又因粗长的呼吸而鼓起。让她忽然走神,心想这人肺活量一定很足……
他的身躯温热而结实,窝在他怀里,也不用拿后背贴冰凉的墙,实在是取暖之神器。
她的发梢还没完全干。凉凉的拂过他喉咙锁骨。他屏息一刻,有点粗鲁地用手拨开。
一缕发梢压在他肩下,扯得林玉婵轻轻“嘶”了一声。
苏敏官连忙松手,有些失措地找到那些被困的发丝,一点点抽出来。
“对不起……疼吗?”
这才是真正的耳鬓厮磨。声音直接传入心底。
林玉婵摇摇头,立刻意识到,这种睡觉法……他怕是依然没法歇息。
她轻声提议:“要不我下去……反正我明天白天可以补觉……”
“不许讲话。”他的声音莫名其妙带火气,“也不许乱动。”
林玉婵噤声。
只觉他胸腔起伏愈发明显。手指轻轻抚弄她肩头,力道愈发的重。一双看似养尊处优的、修长白皙的手,因为握枪握缆绳,指根生着薄茧,隔一层衣,也能隐约感受到那硬度。
粉饰的太平终究会碎,渔阳鼙鼓动地来,打破了虚假的宁静。
“阿妹,”苏敏官突然说,“我们聊天吧。”
她故意冷笑,不吭声。刚刚不许她讲话,转眼又要聊天,她又不是手机,说静音就静音。
“没的可聊。我要睡觉。”
他突然翻身,整个人悬在她上方。借着一丝月光,看到她白瓷般的面孔染上粉红,墨色的眼里惊愕无比,有点惶惶不安。
他慢慢拨回她的脸,摩挲那光滑的下巴尖儿。
身上还带着温润的水汽,热腾腾地穿着他的中衣,再里面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就这样还敢让他上床来……
他将热恋的野火藏在心底,控制再控制,只留一点点热度,让他的姑娘感到温暖熨帖。
不想烧到她。不想把她灼伤。不想让她觉得刺眼。
所以她只要流露出一点点怕羞不愿意,他都很体贴地退回。哪怕他知道,只要稍微强势一点点,就可以得逞许多事……
他在生意场上,在谈判桌上,不是一向很强势么?别人尚在举棋不定,他已经登锋履刃,步步蚕食对方的底线。
“阿妹,”他终于笼不住那团火,小声求她,“你别动。”
他俯下身,捕捉那淡红翕动的唇。
林玉婵在他掌心里小小的挣扎,“现在不行……”
她那几万年前的祖先直觉还是很正确的。这囗子一开,没法收拾!
至少不能在床上!
他压抑着短促的喘息,不容置疑地沉下面孔。
“就一下。等下再扇我。”
这时后悔也晚了。她也舍不得真扇巴掌,只能可怜巴巴看他,盼着侵略者大发慈悲,民族资产阶级的软弱性和妥协性一览无余。
但苏敏官没能碰到她。门缝里忽然扫过明亮的灯光。一阵拖泥带水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什么声音?”
船上每日有船工巡夜,今天情况特殊,苏敏官格外多安排了两人,吩咐要保持绝对清醒。
林玉婵慌忙噤声,捂住嘴。
看不清苏敏官的脸色,但从他紧张的呼吸声也能看出来,这舱里的动静要是被人发现,他这大舵主威望扫地,义兴船行明年一整年的笑料都有了。
苏敏官也屏住呼吸,脸色酡红。
谢天谢地,巡夜的弟兄主要盯着逃民,听得他们在远处交谈几句,灯光远远近近地来回片刻,然后几人分头走远。
一边走还一边纳闷:“老板说他跟头等舱里的朋友夜谈。可我听那里边鼾声挺大啊。要不要送个被子去?……算了,不多管闲事。”
林玉婵当机立断,连滚带爬地逃出他禁锢,摸到桌案上煤油灯,手忙脚乱地点亮。
煤油只剩一个底儿,烧出奄奄一息的亮光,但足以看清方圆三尺以内。好似一泼凉水,暂时浇熄了舱内那几乎沸腾的□□。
她低头,脸红成桃。那宽兮兮的中衣被揉搓许久,早就组织纪律涣散,露出大片肩头肌肤,被灯光照成暖白。腰带倒是没散,但底下衣襟七扭八歪,浅浅的肚脐眼若隐若现。
她慌忙端正衣冠,一边解释:“不不不我不是故意穿成这样的……”
苏敏官定定看她,目光肆无忌惮地从一处跳到另一处,然后似笑非笑,低低道:“是故意的,也没关系。”
一边跟她杠,一边竖着耳朵听门外动静。眼中有伺机而动的凶光。
这下跳进长江也洗不清。她转移话题,提醒:“你不是很累了么?”
“你也很累啊。你乖乖睡啊。”
她无话可说,嘻嘻一笑,忽然抬手,轻轻胡噜他脑袋。
他刚刚理过发,短短的发茬有点扎人,在自己的舱里也不用伪装,大大方方任她摸。
指尖轻柔地划过头皮,勾起难忍的战栗。
他忍不住捉过她的手,向下,让她描自己的发际。
就像他平时捋她的头发一样。
满意地看着她脸上红红,认认真真地爱抚他。
白天跟她彬彬有礼,人五人六,是个合格的大清子民;晚上便显出革命本色,朝她释放各种胡作非为的天性。
其实苏敏官十八岁时剪发明志,为的是继承金兰鹤衣钵,给濒死的前辈一个破釜沉舟的交代,并非天地会硬性规定。
此后他也没有积极造反复明,而是选择入世积攒实力,完全可以把辫子再留起来,像容闳一样,方便跟寻常人打交道。
全赖他随手捞出来的小怪胎。她的审美极其跑偏,第一次看到他短发的真容,她眼里没有惊吓没有厌恶,反倒——在苏敏官看来——有那么一点点惊艳的意思。
于是他索性就不改了。她爱看多久就让她看多久。
脚步声彻底听不见。苏敏官双眼渐亮,瞥一眼窗外的月亮。
夜深人静,还有的是时间跟她玩。
不过林玉婵动作更快。她拉近煤油灯,起身在书架里翻找,自以为很机灵地提议:“找本书读好不好?”
书架狭小,被她胡乱上下其手,呼啦啦掉下好几本。她连忙坐下来拣。
最先映入眼帘的封面让她无地自容。那是本英文西部小说,衣着暴露的女郎被邪魅笑容的恶棍压在床上……
原先美国水手留下的书。
“呀,”苏敏官忍俊不禁,搂住她的腰,“喜欢这种书啊?正好,不认识的词太多,我一人读不懂。”
林玉婵瞪他一眼,飞快把这破书收起来。然后快速丢掉骑在马上的牛仔情侣、撅着屁股的挤奶女工、漫步凡尔赛宫的裸体贵族……
那些漂洋过海的外国水手,动辄几个月不上岸,都靠这些东西打发时间,无可奈何。
终于,她自豪地从书堆里找出一本比较正经的,坐回床上,自动靠到他怀里,被子拉起来,盖在两人胸前。
那书缺了封面,被她用手写字体填了书名。
《An Inquiry Into the Nature and Causes of the Wealth of Nations》(国富论)
By Adam Smith (亚当·斯密著)
“小白同志,长夜漫漫,我们一起读书进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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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3章
没有字典, 没有教辅,两个苦娃自力更生,英文原版大部头啃了几十页, 终于先后被催眠成功。
林玉婵醒来时, 发现自己舒展着躺在窄床上。半边脸被枕头压出了印子。一床厚被整整齐齐地裹在她身周, 被角细心掖到她脚下。
她的衣物已经晾干,分门别类, 叠在椅子上。
《国富论》丢在书桌上, 第31页夹了鸽子羽书签。
但林玉婵细读这页,发现半点印象也没有……
往前翻翻, 翻到第27页, 依稀记得内容。
看来苏敏官也就比她多坚持四页。
他一早就上工,监督露娜在重重湘军包围中, 驶过江宁城。
没有长江大桥, 没有跨江隧道, 整个江面异常开阔,沿岸铺满了军用渡口, 密密麻麻全是船只。
湘军军营林立, 旗帜飘动。火炮连绵, 壕沟围墙筑成铁阵, 壮观不可盛举。
我大清国之国威,唯在平叛剿匪之时格外昂扬。
乘客们纷纷涌到甲板上看热闹。头等舱二等舱三等舱, 此时超越阶级, 挤成一团。
有大惊小怪的:“那城里围着的,都是长毛匪!乖乖, 难怪那城顶罩着一团黑云!”
有高瞻远瞩的:“哼,犯上作乱, 吃饱了撑的!苦日子嘛捱捱就过去了。都去上山当匪,谁来种地,哪来东西吃?”
有明哲保身的:“嘘,小声点。长毛天天在城里作法哩!虽说咱们这是西洋轮船,万一误伤到了也不好呀!”
还有各种嘴炮侠:“官军太没用!照我说,这样那样,如此这般——再坚固的城池,也早就攻下来了!哪用得着如此劳民伤财?”
这时代消息传播不便。“长毛”的名头响遍大清国,但真正见过“长毛城”的,那可是凤毛麟角,以后能吹嘘二十年。
当然,谁也不知道,底舱的船工宿舍里,现成就安静躲着几十个“长毛”,是趁昨夜乘客们熟睡,悄无声息地偷渡上船的。也许昨晚有人听到动静,但都以为是湘军调动演习,迷迷糊糊中谁也不会去确认。
林玉婵按约定待在舱里,心情郁郁。
几个月后,此地生灵涂炭。
而船上众人兴高采烈地围观,遥想那困守孤城的“长毛”,宛若看着火锅里一块即将涮熟的毛肚。
从这个角度来看,曾国藩实在是战争罪人。
但,与此同时,他思想开明,慷慨资助西学人才,以一己之力,将洋务运动的进度条拉出老远。此后的一百余年华夏历史进程,都可谓深受其惠。
轮船缓缓将南京城抛在身后。远远的地平线上,一处军旗招展。那是驻扎孝陵卫的曾国藩帅营。
林玉婵朝那军旗遥望许久。
那个功过鲜明、毁誉参半、有史以来不一二睹之大人物,第一次和她擦身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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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船停芜湖、大通。由于这两处并非开埠港口,外国轮船禁止停靠。
露娜降下米字旗,升铜钱旗,顺利靠港。
只停两三个钟头,装卸几十名乘客,并不过夜。
能停靠非开埠港口,这也是华人航运所剩无几的优势之一。
但这些港口未免商业衰败、设施老旧。本地渡船破旧不堪,当地人也没什么出远门的需求,但不少人涌来码头看热闹。
而且由于未开埠,不能卸货买卖,只容许中国客人上下。想下去看风景的外国人,一律被拦在船上。
史密斯照例不高兴。
他来中国几个月,到哪都享受特权,如今竟有一处地方,向中国人开放而把他拒之门外,那简直岂有此理,对史密斯来说堪称奇耻大辱。
“我要下去!我带的饼干吃完了,我要下去买!”
船上茶房好声好气地劝:“您要下去买什么,小的给您代劳。您看外头那么多小贩等着卖东西呢!小的在船上就是干这个的,小费么随便给给就行……”
史密斯冷着脸,仗着黑女奴健壮,让她开路去挤□□。引起一片混乱。
义兴的大哥们黑白两道通吃,平日不惧洋人,但此时也束手无策。毕竟史密斯同时也是客户。跟他闹矛盾,不仅毁信誉,而且会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最后还是船长出面,请了头等舱一个英国太太说情,才让史密斯留在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