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派是真新派。又不怕生,又到处乱跑,跟他爹说话不脸红,甚至走路都忘记跟在男人后面。
还不束胸,不缠足,新上加新,简直像是提前进入二十世纪。
船刚离岸,徐建寅就后悔得摸脑壳,觉得自己像是聊斋里遇上女妖的书生,怎么就稀里糊涂跟她走了。
四里水路走起来也得花一阵时间。林玉婵好心破冰,于是回想徐寿书房里那些模型,试探着请教了他一些简单的理化知识。
十分钟后,徐建寅仿佛换了个人,兴致勃勃地谈天论地,其他三人插话都插不进。
“……还有一次呀,家父造黄鹄号,有个步骤始终弄勿清爽。我偷偷演算了三天,给他讲通了。家父就说呀,可惜大清不像外国,没有皇家科学院,否则我也会很有前途个!不过没关系,我大哥在读书考秀才,家里有他一个就够了呀……”
在那软软糯糯的科学讲座声中,林玉婵跳上船舷,笑嘻嘻挥手:“我回来啦。”
“这么久。”苏敏官早等在那里,胳膊上挎着件长外套,故意板着脸问:“船上是谁?”
“安庆内军械所的……专家。”
林玉婵说着回头伸手,打算将还在软梯上挣扎的徐建寅拉一把。
梯`子上和甲板上,有两个人脸色都不太好看。
她想起来入乡随俗,若无其事收了手,等几个船工七手八脚把徐建寅拽上来。
苏敏官看清来人年纪,有点惊讶。
“……专家?”
林玉婵认真提醒他:“以貌取人会翻车的。”
对此苏敏官应该深有体会。多少人因为苏老板的年纪而轻敌,最后都被他心狠手辣地坑于马下。
苏敏官摇摇头。他的小姑娘,天生招怪胎体质,他早习惯了。
顺手抖开胳膊上的外套,轻轻围过姑娘的窄窄肩膀,一边系扣,一边温和地责备:“也不多穿点。”
林玉婵浑身一紧。这众目睽睽的……
不过他也就是点到为止。灵巧地给她扣好扣子,掸掸平,微微一笑,回身招呼徐建寅,礼貌寒暄。
“徐公子仗义相助,实在是无以言谢。里面请。”
徐建寅嘴巴微微张开,飞快地瞥一眼林姑娘身上的外套,苏敏官的一堆客套话左耳进右耳出,只晓得愣愣点点头。
又觉得自己像是误入妖怪洞了……
就算是他亲妹,他也不好意思当众这样啊。
……在家里也没有过。
苏敏官朝他友好地招手:“轮机室在这边。要不要先吃点夜宵?”
徐建寅猛地摇摇头,拽回自己脱缰的三观,拔腿跟上。
他先去了操舵室,查看仪表地图,询问了船工几句情况。
忽然,徐建寅目光定住,看到了角落木架子上,一个绘制精美的硬木地球仪。
他喜出望外,分心过去拨拉两下,眼睛里几乎冒桃心:“林姑娘,你这里果然有地球仪!这么大一个呀!”
林玉婵连忙“嘘”了一声,让他轻点讲话。乘客们都睡觉呢。可不能让他们发现露娜半夜动手术。
然后她奇怪:“我以为你们这些搞博物学的,都得人手一台呢。”
“哪能呀。”徐建寅无奈笑笑,“就曾大帅府里有一个,不会轻易给人看。整个内军械所里,几十个精研博物格致学的叔伯,都盼着有这么个东西长见识。大家凑钱请人去上海买过,一个最小号的粗制滥造品,洋行要价五十银元。那中间人还要抽五成佣金,买回来几天就散架了,后来大伙便死了这心。……不过家父有一套《瀛寰志略》,里面有临摹出万国地图,虽然粗糙,但也能看的呀……”
徐建寅一边说,一边下舷梯往轮机室,还依依不舍地回头看。
近代中国的第一批科学家,就是这种研究环境。想睁眼看世界,连个地球仪都搞不到。
毕竟,现代地球仪的制作,要依托最高精尖的测绘技术,这些科技都被西方诸国垄断着。材料所限,又不能印刷,得让西人工匠一笔笔手绘,那成本不是一般的高。
苏敏官得到这地球仪纯属偶然。如果普通人要买,得通过洋行辗转订货。买到好的坏的全凭运气,总不能越洋去申请退款。
林玉婵心中涌起一阵小小冲动,悄悄瞥一眼旁边苏敏官,轻声说:“可惜这地球仪是别人送我的礼物。不然给你也行啊。”
徐建寅反而慌忙推辞:“不不,太贵重了,林姑娘说笑。既然是别人送的,你要好好留着呀,将来是传家宝!——其实就是个玩物呀,不要紧的……我不稀罕,哈哈……”
林玉婵停住步子,沉思片刻。
她有点不好意思,凑到苏敏官身边,指着那地球仪,问:“到底多少钱?”
别看小少爷平时精打细算,有时候纨绔瘾上来,也会做一些一掷千金的傻事。德林加小手`枪就不说了,救命的物事,多贵也得配;就说上次送她的旁氏面霜,林玉婵后来偷偷问了市价,立刻就舍不得再往脸上糊,每天很穷酸地蘸一丁点,好好的面霜用成了眼霜。
苏敏官:“都告诉你了,是洋行送来抵货款的,大清国根本买不到。如果到欧洲去买……不算运费,起码得一百银元吧。”
说毕,像是看透她内心似的,警告地瞥了她一眼。
林玉婵慌忙表衷心:“不不,不送人。”
顿了顿,又十分财迷心窍地说:“除非有人出双倍价钱买。”
苏敏官十分满意这个答案,眼角一弯,跟去了轮机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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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工具齐全,阀门该关的关,该开的开,锅炉燃料清空,方便安全维修。
徐建寅头一次看到这么大只的蒸汽引擎,一边惊叹,一边拿个锤子敲两下,辫子盘在头顶,卷起袖口,见猎心喜地往上爬。
一边爬,一边指挥在场机匠,让他们扳这个阀门,转那个活塞,快速做着各种测试。
苏敏官把稍微懂点行的船工全从床上叫起来,观摩学习。
他自己也脱下外套,罩上油布衣,挽起袖口,亲力亲为攀到管道上层,给徐建寅递扳手钳子压力计之类的工具。
他很善于和人攀谈,对徐建寅这种理工死宅更是不在话下。很快两人就说说笑笑。
徐建寅:“……不不,多谢厚爱呀……薪资是很高,但我要跟家父一起为大清造轮船,对勿起呀……”
苏敏官笑着叹口气,表示遗憾。
“阿妹,”他回头吩咐,“别过来,这里脏,都是机油。”
很多船工还是头一次看到巨大的蒸汽机内部,敬畏地睁大眼,有的直念“阿弥陀佛”。
一时间,铮铮铮的敲击金属声,沙沙的擦拭管道声,隆隆的齿轮扭转声,叮叮叮的螺丝拆卸声……
组成一台热热闹闹的戏。
徐建寅接过手巾,擦把汗。手巾上立刻现出五道黑指印。
“苏兄,”他扭捏一会儿,低声说,“我好像知道这机器出什么问题了。”
他持着煤油灯,照亮管道深处一处漆黑的深渊。
“金属异物,齿轮错位,又高温产生了一些反应……总之,应该是有什么东西掉下去,得先拿出来。否则再上油也没用。”
苏敏官听完他解释,眉峰一紧,格外将这个少年匠人打量了一下。
船上的轮机长,也就是总工程师,号称“老轨”,是对整船的机械部件最熟悉的一个人。
而徐建寅完全没有航海经验,面对蒸汽轮机却是零出错,秒上手,完全是一个优秀的“小轨”。
错综复杂的机器像迷宫,要通过轮船表面的“症状”,从迷宫的深处精确定位出病根,确实需要纯熟运用的知识。
天外有天,人上有人。至少苏敏官自己还做不到。
他问:“要拆卸么?”
徐建寅犹豫着点点头:“那是当然呀,按照操作手册里的步骤,是需要整机拆卸的。至少这个、那个钢板都要卸下来。如果你们信得过在下……”
零件间的缝隙狭窄。徐建寅不敢探进太深,唯恐被夹了脑袋肩膀。只是凭深厚的理论功底,断定那里有问题。
唯一的办法,似乎就是把这一部分机器全拆掉。
但那样一来,莫说动静巨大,耗时非常,至少要干到天亮。而且在场谁都没拆过西洋原装机械,万一拆了装不回去,那就呜呼哀哉。
所以大多数船工都面露犹豫之色,不太敢相信这个半路空降的“小轨”。
徐建寅被众人的目光一看,立刻就不太自信,低下头,小声说:“当然,也可以等你们老轨病好醒来,再确认一下……”
“或者让我试试。”忽然有人打断他的话,轻松笑道,“我也许能挤进去。”
徐建寅愣愣一抬头,看到一张秀气的笑颜。
的确,在一屋子傻大黑粗的船工大哥的衬托下,徐建寅和苏敏官都算是很苗条的。然而就算他俩,要挤那一条管道缝,也稍微差着一点点。
林玉婵快速地比了比那缝隙,觉得自己应该不会卡住。
“不拆机器,”她再次确认,“如果我能钻到底,同样可以修,对吗?”
徐建寅顿时一脑门冷汗,疯狂摇手,语无伦次:“弗可以弗可以,这哪是姑娘做的活计呀,里头脏兮兮的呀,黑漆漆的呀,很吓人的呀,而且零件很复杂,到处都是油,会沾到你的裙子,会刮破你的衣服呀……”
一边说一边求助似的看着苏敏官。
这古灵精怪的女孩子世间独一份,要是把人家弄脏了吓坏了,再衣衫不整体面扫地,他可担不起的呀。
却不料,苏敏官眼皮一抬,眸子里闪过惊喜的光,看向林玉婵。
“真的?”
此时船工们也才反应过来,为了巴结老大,七嘴八舌地劝谏:
“林姑娘不能下去,很脏的!”
“女孩子做不来这个的!”
“老板,小的幼时学过杂耍,缩骨功还记得一点。不如让我……”
林玉婵才不等别人替她拿主意,自己从柜子里翻出一件油布雨衣工服,利落地披在身上。脚上套了进口橡胶鞋套。
苏敏官克制着眼里笑意。
“阿妹,过来。”
他给她系紧腰带,雨衣袖口包着她自己的衣袖,卷两层。
周围人越是咋舌,他心里越舒畅。这个小妖精上天入地,比这更难更苦的活计都做过,瞧那一群人少见多怪。
一台机器而已,又不吃人。她爱玩就让她玩。弄脏了丢桶里洗洗便是。
当然,她要是弄得一身油污,他也过意不去。于是取下自己围巾,在她的脑袋上包两层,护住头发。
“小心脚下。过不去就回来。”他轻声在她耳边说,“帮我这一次。以后义兴船票全免你的。头等舱随便挑。”
林玉婵脑袋上热烘烘的,笑着回:“人家徐公子也没保证故障就在此处呀。”
口音也被徐公子带歪了,最后一个软绵绵的“呀”,听得苏敏官心旷神怡,笑着拍拍她肩膀。
几个人提来煤油灯,围了一圈,最大限度给她照明。
苏敏官一眼不眨,注视着林玉婵的背影,灵活地闪进了那个原本不能走人的缝隙。
徐建寅愣了半天,看着那钢铁丛林里穿梭的小妖精,猛然意识回笼,脑海里构建出各种空间角度,抓起一盏灯,趴到她头顶平台。
“那里……那里应该有个链条看到了吗……然后是个轴……哦哦,有两个?我想想,小的那个……别乱掏,小心里面有锋利铁屑……轻轻转,应该能转动……闻闻那后面是不是有异味……”
他还在唠叨,冷不丁,漆黑齿轮缝隙里,伸出一只白生生的手。
手里攥着什么东西。
徐建寅愣了一下。旁边苏敏官已经从容接过。张手一看,两枚铜钱。
已经被齿轮搅得扭曲,“咸丰通宝”几个字漆黑破裂。
他一怔。
“还有,”林玉婵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接着。”
又是几把铜钱碎片,被她一次次递出来。
苏敏官仔细拼合,直到所有碎片完整归位,一共十枚铜钱。
破案了。所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原来是这些薄薄的钱币卡在了机械齿轮里,磨碎,产生火星,沿机油烧到气缸内部,这才引起了整个蒸汽机熄火。
万幸机器质量过硬,几层钢板把故障闷在了局部,没有酿成大祸。
所有船工勃然大怒,骂道:“哪个不长眼的往机器里扔钱!”
“扔钱”是中国人的一大迷信流派。也不用念经,也不用下跪,花个一文半文就能求得福禄寿喜,实在是本小利多,方便快捷,深受广大百姓的喜爱。
以前是往井里、水池里、树根里、山洞里扔;当蒸汽轮船出现在开埠港口时,也有人朝轮船扔钱,求个一路平安。
但那一般都是扔到水里、甲板上,最多丢进通风口,安全无害。露娜这一次客运首航,船工们也从轮船各处扫出几百文钱,大伙买了点心瓜子吃。
可是谁吃饱了撑的,竟专门溜进轮机室,瞄准蒸汽机最核心的地方撒钱??
船工们破口大骂。徐建寅也暗自摇头。
迷信害人啊。
他和父亲致力研究多年的学问,在很多人眼里,也就是用简单粗暴两个字概括:“妖术”。
只有苏敏官微微皱眉,很快将怒气抛到脑后,凑近管道缝隙,轻声唤。
“阿妹,还不出来?”
“齿轮有点变形。”柔软的女声回荡在金属构件中,嗡嗡的很低沉,“给我个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