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给你跳舞。”
看她说得一本正经。苏敏官瞳孔一缩,差点笑出声。
卧舱空地方圆三五尺,站两个人都嫌挤,她还跳舞?
他坐下,向后一仰,准备观赏。
林玉婵说到做到,打开抽屉,找出纸张剪刀,灵活地剪出几个穿裙子的小人,摊在桌上。
然后又从工具箱里找出个橡胶棒,在墙上的毛皮帽子上摩擦几下,悬空到小纸人上方。
冬日里空气干燥,橡胶棒上静电十足。
一个小纸人动了,随后是另一个,轻飘飘地吸附到橡胶棒上,又轻飘飘地落下来。此起彼落,热热闹闹,当真像是在跳舞。
有的纸人头下脚上,好像拿大顶;有的玉体横陈,宛如平地飞升;还有白鹤亮翅的、倒挂金钟的、金鸡独立的……
林玉婵偷偷瞧一眼苏敏官。他眉目间冰封稍融,看得入神。
她豁出去面子,开口配乐。
她唱功平平,时兴戏曲弹词一概不会,只能唱粤语儿歌。
“有只雀仔跌落水,跌落水,跌落水;有只雀仔跌落水,俾水冲去……”
扑哧一声,苏敏官彻底绷不住,像个沉湎歌舞的昏君,笑得心满意足。
这人哄人也不熟练,强行敷衍。
“哪里学的这些乱七八糟?真是玩物丧志。”他抢过橡胶棒,兴致勃勃说,“让我玩玩。”
大舵主果然组织能力极强。他指挥的小人,一个个都出奇懈怠,躺着不动。
因为静电没了。
林玉婵笑得花枝乱颤。
苏敏官自觉丢脸,问:“什么原理?”
林玉婵简单讲了摩擦生电的原理,又指挥他将那橡胶棒擦了擦,小人总算勤快起来,顺着他的意思,走起了太空步。
昏君龙颜大悦,点了点头。
林玉婵笑问:“不怪我了?”
苏敏官认真掂量了一下。忽然看着她,低声说:
“还有三个月。”
林玉婵一时间懵然,“什么?”
“还有三个月零一天,再加五个半时辰。”苏敏官静静地一笑,“阿妹,你再坚持一下。在这三个月零一天、再加五个半时辰里,不要再这样了。至少表面功夫做一做。”
林玉婵怔了好一刻,哑然失笑,脸上一股热气冲到脖颈,又爬进胸中。心口微微灼痛,被那一连串精准的计时撩拨得碎碎的。
她故作轻松,问:“那,时限到了之后呢?”
苏敏官眸子暗了一暗,低声说:“随便。”
他伸开左手食指。玻璃酒瓶割伤的痕迹早就愈合,只留淡淡的肌肤纹路。
但他心底偶尔还有隐痛,觉得那一日,林姑娘莫不是可怜他,一时糊涂,这才去而复返,抱住他,将他带回人间。
怕她一失足成千古恨,因此随口一提,定下一年之约,约定到她十八岁,就放她走。
年轻人气盛,精彩的人生刚刚展开,一年时光显得很漫长。
他当时觉得,有这么一年的缘分,足以抚慰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悸动,日后回味,也是乐趣。
一年的时间也够她过瘾了。知道男人也就那么回事。旁人异样的眼光也足以浇熄她那点怪诞的执拗。
他现在应该做的,是鼓励她回归正常的人生道路,找个老实人嫁了。
不料,等到合约真正进入倒计时,苏敏官才发现,人的自控力是有限的。私欲是无止境的。
“只歌舞还不够。”他忽然不认账,轻轻摩挲她肩头,喉结明显地滚了一下,“不满意。”
她丝毫不觉危险,笑问:“那,你还要怎样呀?”
苏敏官余光瞥见那窄小的单人床,枕头边铺着她的细发带,床头架子上摆着小铜盘,里面盛着她摘下的耳环。
原本是他私人办公的地方,现在却处处是她的痕迹。
他的手指蓦然收紧。她平日那么精细,现在却不设防,还问他怎么才满意,议价权拱手相让,他若真的开口提条件,她敢答应么?
就在此时,就在此处,他一只手就能把这小东西推到被子里,按着她那带点薄薄肌肉的细胳膊,按着她窄窄的腰,狠狠地欺负个透,直到他消气为止……
明知他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还上他的船,占他的舱,赖他的床,拿他的东西送别的男人。
他蓦地出一口浊气,腾地站起身。桌上那些憨态可掬的小纸人腾空而起,纷纷扬扬地飘然下落。
苏敏官摘下墙上挂的厚斗篷,披上,推门而出。
“哎,等等……”
林玉婵不知所措,不知他何来这么大气,连忙也披件厚衣服,扣个帽子,追上去,跟他连上几级台阶。
船舱顶层的露台,平日少有人来。航行时寒冷风大,没有乘客故意上来找罪受。
如今轮船静静停泊着,露台上便没了风,角落里积了些落叶尘土,地面雪白,洒了重重月光。
几里之外的安庆码头,值夜岗哨中亮着朦胧的灯火。
水波流淌,旷野无人。
苏敏官回头,一把揽住穿得胖乎乎的小姑娘。
几层厚衣隔开了身体的热度。一股寒意贴地袭来,将滚热的头脑降了温。
“我还是气你。”苏敏官偏头,眼神指着下方甲板,以及甲板下那黑得浓郁的江水,正色道,“不光今日。还有前日,你从那里跳下去,我快急疯了。我依旧在生气。”
林玉婵忙道:“我是……”
“为了救人。我知道。可我就是自私,就是记仇。我开始以为你是失足落下去的。我那时什么都忘了,船行、会务、手下那么多靠我吃饭的兄弟、一整船聒噪的乘客,我都把他们当作不存在。我那时想,若是找不到你,我也留在长江里,不上来了。”
林玉婵抿紧嘴唇,僵直无措。
苏敏官平日里城府深深,心里千般弯弯绕,能说出来的百中无一。就算偶有一句真心话,也是深思熟虑地混在玩笑逗趣里,他才觉得安全。
这是头一次,他如此直白坦率的,把自己心底的脆弱剖开来给她看。他声音压在喉咙里,克制地别过脸,月光勾出他唇边一道苦涩的笑。
他轻轻叹口气,双手拉她的帽子,让毛茸茸的帽边盖住她的双耳。
“阿妹,你总是这么气我,我会短命的。”
他的心扉只大敞了那么几秒钟,随后神色收敛,又回到那种玩世不恭的语气。
林玉婵低头,看到自己胸口不受控制地微微起伏。冰凉的空气涌入肺腑,她用力吸了吸鼻子。
在无边的寂静中,他的声音像剔透的冰雹,一下下敲击在她心里。让她想不顾一切的抱住,捂化那块冰,给里面那颗冻伤的心脏,轻轻度一口热气。
“是我不对。”她倔强地说,“但若让我再选一次,我也不会改主意。我依旧会跳长江,但会事先让人通知你一声。地球仪我还是会送,但不会骗你是卖了钱,而是会实话实说……你怪我,我只能受着。你不痛快,我也只能……”
她抬头,看到苏敏官愈发阴沉的神色,忽然踮起脚,扳着他后颈,在他绷着颤抖的嘴角上,飞快地啄了一下。
软软的。
她学着他那玩世不恭的样,坏笑着,小声说完:“哄着。”
话音未落,就看到苏敏官脸色一寒。
随后,那张隽逸绝俗的面孔借着夜色沉下来,捕捉到那双无理取闹的红唇,不由分说地衔住。
月色缥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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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林玉婵骤然全身发抖, 本能地闭眼,两个字的尾音还没离开嘴唇,就被男人灼热的唇碾碎在舌尖。一瞬间仿佛身体悬空, 脚下是深渊般的江水, 周身是旋涡般的风, 全凭一双有力的手臂托着后脑,看不见, 听不到, 某种强大的力量洗刷着神识,只剩唇齿间那轻如鸿毛的触感, 异常的清晰, 异常的……锋利。
心中无数念头突然齐齐无疾而终,只剩一个漂浮的感觉:
原来他的唇, 那看似轮廓分明、时常带着冷漠棱角的唇, 也是那么温, 那么软,那么容易让人陷溺。
轰隆隆……
远处忽然几声响, 沉闷而规律的爆炸声一道接着一道。码头的灯光摇晃了一下, 一轮轮水波席卷而来, 将轮船推得微微晃动。
林玉婵蓦然回魂, 全身滚烫,才想起来呼吸, 大口大口的吞着空气, 胡乱摸索身后的栏杆,把自己立稳, 茫然无措地看着岸上那此起彼伏的火光。
“军械所试验火`药。要等夜深人静,才能听清爆炸中的杂音。”苏敏官舐了下嘴唇, 眼神微熏,音色暗哑,“大惊小怪。”
然后,手指插进她后脑的秀发,拢过那个开小差的脑袋,再次吮上去。
是她起的头,总不能半途而废。她也没躲也没扇耳光,连一句抗议的话都没有,那就别怪他百无禁忌。如果明天他被这小坏蛋气死,现在也得提前让她领罚。
她身体颤抖,厚皮带勒着纤细的腰肢,余出一大截,末端金属扣凌乱地敲在栏杆上,叮叮叮,时快时缓,急得她伸手乱抓,被他一把抓住两只手,固定在自己胸前。
那些藏在牛角尖里的刻薄怒意,那些阴暗的自私的念头,像烟花一样隔空炸开,一点点灰飞烟灭。他心中只剩这一双小小的唇,不可思议的细腻丰盈。
苏敏官几乎能听到,心中什么压抑着的东西,慢慢碎掉的声音,像春水冲开浮冰,横冲直撞地溢满江边两岸,浸润出一地芳草。
小姑娘平日牙尖嘴利不服输,现在却一点也不能打,几乎是一触即溃,任他长驱直入,精工细作地掠夺,体贴入微地推进。她不敢睁眼,睫毛下卷着细细碎碎的水光,气息凌乱得不像话,脸蛋一点一点的升温,直到眉骨耳根都染成可爱的酡红。脚底站不稳,于是本能地伸手攀住他脖子,气喘吁吁地把自己挂在他身上,让他轻轻松松地收拢手臂,两道喘息在咫尺间缠绵,两具年轻的身体依偎在一起。
爆炸声渐歇,火光也暗了下去。夜风送来轻微的硫磺味。
底舱里,锅炉的声音若隐若现,不时隆隆轻响,让人心安。
林玉婵身体滚烫,因着刚在蒸汽轮机里钻了一圈,尽管洗过,但领口还是泄出淡淡的金属和机油的气味。
苏敏官闭眼,想到他看过的一幅西洋画。在那幻想中的未来世界,钢铁丛林高耸林立,城市里处处喷着轻烟。蒸汽火车穿梭在地底,镶着巨大齿轮的飞行器,载着盛装丽人漂浮在空中。
他心跳急促,小心尝着她齿间的味道。心想,在那样的世界里,人人身上应该都或多或少,带着金属、硫磺和机油的气味吧?
林玉婵总算稳住了脚,呜的一声甜腻,在四面八方的压迫中偷出一口剧烈的喘息。她想回应,想反攻,但那沸腾的神识里已不剩下什么理性,只凭着本能,有些稚拙的推挤撕咬,用全身的力气和男人搏斗,却忘了整个人都禁锢在他怀里。
最后是苏敏官良心发现,猛地松开她,轻柔地吻她唇角脸蛋,鼻尖蹭她鼻尖,给她时间,从虚空中飘回地面。
脚下客舱传来模糊的人声。大概是有乘客深夜醒来,低声交谈。
苏敏官耳根微红,伸手捞过她的小皮带,故作惊讶,轻声道:“咱们把人吵醒了。”
林玉婵:“……”
这人是魔鬼!
点解咁淡定!
她这个思想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第一次表现太差劲了!
她用力平复着呼吸,系紧腰间的皮带,盘算着怎么找回场子。
排兵布阵一小会儿,小心仰起脸,偷眼瞄他那湿漉漉的唇。
平时是淡色的,唯有此时嫣红鲜艳,衬出浊世佳公子,卓然绝俗。
苏敏官眼神炽热,终于压不住呼吸,有些乱了节奏,轻轻别过脸。
他喉间溢出低低的笑,有些意犹未尽的,告饶说:“疼。”
当然,也没那么疼。被她吮得太野蛮,舌底残了极淡的腥甜味,却是酥麻得要命,就连那痛楚也是甜的。
他见她窘迫,又忍不住逗她:“好生气。怎么办,寿数又短一天。”
林玉婵简直无地自容,扭身就想跑。被他一把捞回来,埋首在她细腻的脖颈里。
他的脸颊也烫得不正常,像是被人灌了半斤白酒。温热的呼吸肆无忌惮地落在颈窝最嫩的肌肤上,她痒得要命,轻轻地挣扎躲闪,却让他不轻不重的抿了一口。
“阿妹,跑错了,不是那个方向。”
他指指她方才那慌不择路的位置。露台直通瞭望台,入口栓了粗麻绳,一跨就过,然后稍不注意,就会……
“有只雀仔跌落水,跌落水……俾水冲去……”
他学着她方才的调子,居心叵测地哼了一句。音律居然很在线。
扑哧一声,林玉婵终于笑场,气喘吁吁地换不过气,全身软得不像话,在他怀里剧烈颤抖。
苏敏官也笑不停,一手揽着她,一手三两下解了斗篷,丢到栏杆上。
这是一夜中最寒冷的时刻,他却觉得自己像个火山口。
随时爆发的那种。
还好,她身上裹了厚重的棉衣,抱着时手感很打折扣。冰冷的空气时时给他的头脑降温。
否则哪有本事装淡定。
少女十七岁芳龄,画一样的脸蛋,放在别人家,大概要足不出户的养着,每天所做,不过是给自己绣点嫁妆枕套,窗外看看喜鹊鸽子。
如今却跟他漂在江里,满身蒸汽钢铁味,夜风吹红了她的耳廓。
船舷边挂着遮风的帆布,被江风反复横吹,刮在铁栏杆上噼啪作响。
苏敏官将斗篷披在她身上,轻声问:“冷不冷?”
没等她应,忽然当当两声,脚下客舱里有人敲窗户。
“Get a room!”
林玉婵浑身僵住,又赶紧捂上苏敏官的嘴,真心觉得自己这脸不能要了。
露台下是头等舱位。里头的客人明显被他俩吵醒,只听见男女嬉笑,认定是别的头等舱乘客半夜上来发疯,因此敲两下,很婉转地提醒一句,让他们回屋胡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