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累。
不过, 这种近乎悠闲的慢生活,才是中国千年农耕社会的常态。林玉婵在上海待久了, 几乎忘记,那商机涌动、节奏鲜明、人人跑步赚钱的东方大都市,其实在大清国土上属于怪胎中的怪胎。
当然,安庆义兴茶栈也不是唯一的选择。等轮船继续溯游而上,九江、汉口,必定也有不少毛茶中转货栈。虽然不姓义兴,但应该也能找到不少优秀可靠的。
林玉婵想好退路,心态稳了下来,微微一笑,笑出一脸人畜无害。
“上海像我这样的女商很多啦,个个都要一堆人担保,生意没法做了。”她半真半假地笑道,“不过呢,两位谨慎些也是应该的,不如这样……”
话说一半,突然门口有人大叫:“林姑娘!哎,林姑娘侬怎么在这呀!”
茶栈敞着门做生意,刘大胆以为有客上门,慌忙告罪出去迎。
谁知那个门口那个年轻的“客人”完全无视他,只是反复叫:“林姑娘林姑娘,借一步说话!”
林玉婵回头一看,徐建寅腼腼腆腆的朝她招手。
理工学神可不能怠慢。她飞快地瞥一眼桌上怀表,快步出去见礼。
“轮船完全好啦,马上就能启航!”她轻快地说,“多谢你……”
“林姑娘,”徐建寅挠着后脑勺,脸色微微红,十分的不好意思,“还好找到你。那个……那个……地球仪……”
又是地球仪。林玉婵微微脸热,不由分说道:“送你的,不包售后哈。”
“……家父把我说了一顿,说我勿要拿人那么贵重的东西呀,非要我找到你付钱,要么就还你……林姑娘,我这人不懂什么人情世故,也不会做戏,昨天大概让你很为难,总之,这里是银票……”
林玉婵哭笑不得,连忙后退两步,躲开了他塞银票的手。
“徐公子,”她正色道,“你贵庚啊?怎么还事事听你爹的话呀?”
徐建寅犹如挨了当头一棒,脸色立刻红透。
“我、我……”
林玉婵估算着时间,有点焦躁。但又不好对徐建寅显得不耐烦。
“好啦,收个礼物而已。又不是做亏心事。一百银元的东西,也不是什么巨款,上海随便就能买到,你不要有太大负担……”
徐建寅愣愣地听着她说“一百银元不是什么巨款”,微乎其微地呜咽了一下,发出贫穷的声音。
“侬在上海做生意,钞票那么好赚的吗……”
林玉婵失笑:“那倒没有,不过……”
忽然她余光一瞥。刘大胆和李铁臂,两位兢兢业业的义兴老顽固,眼睛瞪得铜铃大,显然也被她那句豪气的“一百银元不算巨款”给震住了。
林玉婵心里微微一动。
干脆装逼到底,跟徐建寅再客气几句,笑道:“不光是地球仪,往后你们需要什么实验器具,可以找我代购,我绝不会像你们找的中间人那样,黑心吞你们钱!这是我商铺地址,写信、托人带口信都行。不是我夸口,在上海打拼两年,我也是有一点门路哒!……”
徐建寅惊喜交集,舌头打结,捋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谢谢侬!”
……
好容易把学神大佬送走,林玉婵匆匆回到义兴茶栈。
被徐建寅这么一打岔,怀表已指到九点零九分。
她轻轻摇头,扣上怀表盖,收进自己怀里。
“我要走了。两位大叔,咱们买卖不成仁义在,以后也许还有合作的机会。我……”
她忽然话音停止。李铁臂大叔举着一双铁臂,拿起她方才的合约草稿,正在细细研读。
刘大胆轻声问:“姑娘,方才你说,签约奖金是多少来着?”
林玉婵骤然一个激灵。仿佛当头一瓢暴雨,浇得她头脑沁凉。
“对了,”她问,“方才那位少年机匠,是……”
“我们认得!”刘大胆笑道,“军械所里,朝廷请来的匠人子弟,专门造枪炮的,很厉害!平时也在小饭馆里碰到过,很懂礼貌的后生,懂很多哩!还帮我修过门锁呢!”
林玉婵听着听着,笑容绽开,激动得指尖发热。
因着她是女子,两人始终不敢全信她的话。
而就在方才,一个“懂很多的后生”,跟她聊钞票,聊生意,聊上海;无意间,做了她最可靠的担保人。
尽管这后生年轻、腼腆、人情世故不灵通,事事听父亲的话……
可他是男的呀!
连带着林玉婵的信誉度直线飙升。刘大胆和李铁臂终于相信,此前她吹嘘的什么博雅公司的业务规模,竟然真的没水分。
林玉婵苦笑,在合约上按了自己的手印。
就……也挺有趣。
世间百态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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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九点五十五,婵娟号长声鸣笛,整装待发。
船舷下面软梯摇晃。一个长衫姑娘连滚带爬地跳上甲板,引起小范围的围观。
船副江高升鼓着腮帮子吹哨,一声尖锐,表示人齐了。
苏敏官一把将她拽入舱里,眉宇间有点责备的意思。
“怎么耽搁这么久。剥削我的人上瘾了?嗯?”
说着,不由分说亲一下,见她还没喘匀气,又大慈大悲的放开。
林玉婵轻轻咬牙。这人真是愈发放肆,居然随时随地……
她板起脸,问:“苏老板,两湖地区义兴商铺的接头暗号是什么来着?我记得特别拗口……”
“洪气一枝通达五湖四海,家源……家源万派……光发百子千孙?”苏敏官慢慢皱眉,“大概就是那么几个字吧,其实你说快一点,含糊一点,没人会刁难你啦。”
天地会大舵主自拆墙角,主动提供作弊秘诀,说完也有点不好意思,又补充:“有机会我让人改短点……”
“改成什么,想好了吗?”
苏敏官摇头,食指挠挠她下巴。
“白羽扇姑娘有何建议?但说无妨。”
林玉婵推开他的手,深呼吸,正色道:
“妇女能顶半边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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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为什么轮船会准时出发?不是坏了吗?不是蒸汽机最关键的部分坏了吗?”
砰的一声,阴暗的走廊角落里,史密斯气急败坏,抡起手杖,敲击在黑女人的后背上。
圣诞抱头蹲下,一声不吭。
远处,一个身影倏地闪过。史密斯厉声喝问:“谁?”
船工飞快溜走,禀报苏敏官。
“……听不懂他们讲的什么,但是那个洋人很生气,一直在打他的女奴……”
苏敏官面色凝重,转身,看着躺在床铺上的轮机长“老轨”。
“您再细说一下当时的情况。”
经过一夜的救治,老轨伤情稳定,已经从安庆医馆送回了船上,料得再休养几日,便可恢复正常。
老轨摸摸后脑勺上的乱蓬蓬辫子,一脸歉意。
“当时我听得机器里有异响,待要去查看,走得太急,被什么东西绊倒在地,一下子眼前就黑了,大概是撞到了什么金属部件吧……唉,人老了,不中用了,实在对不住东家……”
老轨磕得不轻,翻来覆去就这么几句话。
苏敏官眉头微蹙,起身去甲板吹风。
这一趟他跟船,本来打算安安心心当个乘客,行船之事放手交给属下,自己查漏补缺而已。
却没料到,一路过关斩将,根本没机会让他安心放一天假。几十个太平军余孽还藏在船工宿舍里,头等舱又有个鬼佬乘客不断作妖,在船上闹事,下船也闹事,还差点把他的轮船弄得报废。
只可惜,由于史密斯是洋人,还真不能轻举妄动。
如果身份置换,一个华人乘客在外国轮船上搞小动作——即使只是微有嫌疑——船运方也可以直接把人绑起来,移交当地官府审讯。官府多半还得向洋人道歉,说让不法之徒混上了外国轮船,给中国人丢脸,给洋老爷添麻烦了,云云。
可是,就算他把史密斯捆起来,能送到哪?
洋人有治外法权,不管沿途哪里的衙门,根本不敢接他的案子。
最近的美国领事馆在汉口。可史密斯这些小动作——在船上欺负中国人,在金山寺试图偷买珍贵古籍——都不是什么违法的罪状。冒然去领事馆伸冤,只能把自己送上去让人笑话。
至于往蒸汽机里丢铜钱的事,就算跟史密斯有关,也不是他亲自动手,更没法定罪。
他正沉吟,忽然袖子被人拉一拉。
两岸沃野连绵,远方丘陵起伏。身边,明眸皓齿的小姑娘朝他微笑。
她拿投机棉花赚来的货款,一举买下安庆义兴茶栈,想必内心得意非凡,眼下容光焕发,每一根头发上都飘着“自信”两个字。
“要对付史密斯不难。”林玉婵轻声建言献策,“你看。”
拉着他,转过两道走廊。在连接头等舱的楼梯间里,一个黝黑的人影蜷着双腿,蹲坐在角落里。
黑女奴“圣诞”捧着一块干硬的剩面包,嘎吱嘎吱咬得入迷。
不论中国人还是洋人,压迫人的嘴脸都世界通用。当惯了主子,就拿奴才不当人。
林玉婵观察了好几天。这史密斯就是个洋版黄世仁。别看他衣冠楚楚,人模狗样,每天牛排奶酪洋酒轮番伺候,圣诞却只能借着给打扫盘子的机会,吃到一些残羹剩饭,跟林玉婵当初做妹仔时的待遇差不多。
以这女人的块头来看,她每天也就能吃五六分饱。林玉婵不止一次发现,她从别的头等舱垃圾桶里偷东西吃。
而且史密斯对她十分苛刻,稍有不从,非打即骂。
中国的主子对奴仆,当然也有这样恶劣的,但好歹大家同根同种,都是黄皮肤黑头发。也知道兔子急了会咬人,贴身伺候的人逼急了,暗中算计主子也有先例,因此大多数人都留着余地,至少表面上维持一个主仆和谐的形象。
而史密斯不一样。在他看来,自己是高贵的欧裔白人,而圣诞是丑陋低等的非洲黑人。学术界有大把的研究,论证这些黑人如何愚蠢、懒惰、毫无道德,实乃进化不完全之物种,比白人落后几万年,不能算作科学意义上的“智人”。
于是,许多白人奴隶主对自己的黑奴,使唤虐待起来,毫无心理压力。
在严酷的压迫下,很多世代为奴的黑人也接受了这个现实,认为自己天生低下,只配为白人主子服务。
但,既然是人,就也有基本的喜怒哀乐。圣诞虽然起了个好名字,可这一辈子大概从没体会过节日的富足——衣服鞋子勉强保暖,天天吃剩饭馊面包,动不动就被手杖鞭打,林玉婵不信她心里没怨气。
林玉婵心中有数,说:“这个姐们,我来搞掂。让她出面当证人,给史密斯定罪。”
苏敏官微微惊讶,又似是不信,低声笑道:“阿妹,夸口做不到,很丢人的哦。”
林玉婵被他激起好胜心,辫梢一甩,扬头笑道:“赌五块银元!”
*
林玉婵轻轻走到圣诞身边,拿捏着距离,离她三尺远坐下,微笑着在她面前放了个打开的油纸包。
里面是馒头和咸肉夹成的三明治,中间点缀黄瓜片。土洋结合,散发出猪油和酱油的香气。
圣诞吓了一跳,抬起头,黑面孔上两点白,眼球异常清晰。
“给你的。”林玉婵友好地讲英文,“我买多了。”
圣诞仍是一副受惊的样子,扁扁的鼻子翕动着,谨慎地左右看看,见没人,这才一把将馒头三明治捞过去,三口两口,三明治少了一大半。
“Thank you。”
她从小所受的驯化,把所有白人认作主人,不敢平视。但对于这些长相迥异的中国人,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与之交流。
毕竟,主人史密斯只是把她短期带来中国,服侍起居,没那个好心给她补文化课。
于是她这几个月里,犹如掉进鱼塘里的鸟,每天二十四小时无所适从。周遭风物迥异,身边的中国人怪模怪样,对她带有明显的猎奇和敌意。
自从来到中国以来,她从没主动跟中国人说一句话。今天说了一句“谢谢”,倒把她紧张了半天。
破冰还算顺利。林玉婵笑一笑,又递过去一个小小瓷瓶。
“冬青活络油。”她指指圣诞手臂上露出来的淤青,“涂两三滴,可以消除肿痛。”
圣诞犹豫着接过,打开盖子闻了闻,又慌忙盖上,瓶子塞了回去。
“史密斯先生不喜欢草药的味道。”
林玉婵:“味道很快就散了。你试试嘛。”
不由分说,拉过她的手,在小臂上滴了几滴,轻轻揉起来。
圣诞脸色大变。
当然黑黑的肌肤看不出颜色变化,但那浓眉大眼的五官一下子扭曲变形,慌乱中带着戒备,用力把手往外抽。
“No……”
黑黑的皮肤被认为是天生肮脏。她在史密斯先生家服侍时,纵然每天洗手二十遍,男女主人也从不让她碰自己的贴身衣物和珠宝。
至于其他白人,更是和他们黑奴隔得远远的。黑人只能去专门的黑人店铺,黑人理发店,黑人教堂……就连最偏远地方的厕所,都得劳民伤财地修两个坑,一个给白人,一个给黑人。
如今,一个体面的中国小姐,随随便便拉上她的手,圣诞吓坏了。
虽然黄人好像低白人一等的样子,但起码比她这个黑人高级呀。
这是圣诞心中的第一道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