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客商缓缓掏出大烟膏盒子,扣扣索索的点了一锅,长长吸一口,算是慰劳自己的连日辛苦,然后慢悠悠叹道:“哎,也不能赖洋人。他们洋行也有收购份额,不是做慈善的。怪就怪咱们中国人太多,种棉花的太多!这消息一起来,呼啦呼啦,整个江西省恨不得都把家底带过来,这货一多,可不就卖得贱!这中国人哪,就是爱捕风捉影,爱扎堆,没个自己的主见……”
周围几声愤愤然的附和,一起声讨国人的劣根性。
林玉婵在外头听得冷笑。谁都希望众人皆醉我独醒。要是别人都不种棉花,市场上独我一家,可不是躺着赚钱么。
还有不少人抱怨:“听不懂洋文真吃亏!明知道那些洋商买办嘀嘀咕咕,肯定在算计什么,但他们就当我们是聋子!——哎,小豆子,叫你去寻洋文课本,买到了没有?”
有人唉声叹气:“买到了又怎样?那上面的洋话也不知真的假的。反正洋人说的话,里头找不着;照着那上面教的念出来,洋人又听不懂。我看是白花钱!”
……
林玉婵听得差不多,回头对苏敏官总结道:“九江是江西唯一的开埠港口。洋商利用华商语言不通、信息不灵,操纵价格,故意抬价开盘,然后等客商云集,大批囤货,价格自然大跌。这些住不起旅店、受不住寒冷的棉商,早晚把他们的货贱卖掉。”
她又问:“其余旅店的滞留客人……”
“也都是同样的冤大头,”苏敏官给双手呵气,笑道,“我几乎把全城旅店转遍了,找不到容身之地呢。”
林玉婵点点头。在随身小本上,记下了九江港原棉的大致价格,以及客商们提到的洋行名称,借着窗内微弱灯光,和先前的笔记相互比对。
她沿着长江游历一遭,看了好几个码头,已经找出了长江沿岸棉花市场的些许规律:几乎在每个开埠港口,洋商都在垄断价格。不同地区的主导洋行不同,放盘抑价的风格也不太一样。有时候是签齐价合同,有时候是散布假消息。但共通之处就是,缺乏大局观的中国个体商人,无一被涮得团团转,无计可施,只能亏本抛售。
在上海,她也险些掉入这个陷阱。还好靠着容闳的信件、观察郑观应的仓库、以及自己的一丝直觉,这才顶住压力,坚持到正确的进场时机。
可是,只要各地洋行联手操控价格,类似的陷阱,一个又一个,天天在前方等着她。
她一介小小独立商人,全部资本还不及洋行给买办开的薪水,能有何对策呢?
后背一暖,苏敏官揽过她肩头。
“唔好意思,今天继续陪我睡。”他轻笑,“路上想想,怎么谢我。”
*
隔日上午,轮船接近汉口。
这是露娜深入内河的最后一站。所有乘客都会在此下船。船副船工们都做好了靠岸的准备。有人在维持秩序,有人大声提醒乘客:“莫丢了自己的船票!看好包裹,别被踩了脚!”
众乘客纷纷笑着应了。蒸汽轮船快捷稳妥,比他们以往乘坐的土船车马舒适得多,旅程时也间缩大半,正好赶上回家过年。
相比之下,那略微嫌贵的票价,此时也显得物超所值。
更何况,这是华人自己的轮船,比洋人公司的船票便宜,上船还不用看洋人的脸色。
虽然热水限量供应,盥洗室天天排队,三等舱铺位拥挤,还有噪音……
但,以大清消费者那宽松的标准来看,已经算是“宾至如归“。
就连头等舱的几个洋人也对露娜赞不绝口:“中国人的办航运,也是有一套的嘛!下次可以多请些懂英文的船工,你们一定会赚大钱的!祝好运!”
当然,也有极少数人不满。史密斯一路在嘟囔,以后再也不坐中国人的船了,憋屈的很,差评差评。
没人理他。就连他的黑女奴圣诞也跟在后面沉默,很敷衍地附和两句。
排队等停船的走廊里,悄然摆出了纸笔墨水。空白笔记本的头几页,已经有人留了言,对这一趟旅途赞不绝口。
“留言簿”的设置很是新鲜。反正等待无聊,不少识文断字的客商纷纷提笔挥毫,有的还写几句打油诗,给这趟旅程做个总结。
末了签下籍贯大名,左看右看,很是得意。
有人问船工:“这留言本,是打算长期留在船上吗?”
船工笑答:“当然了!同乘的就是缘分,等到日后,一年半载、三年五载,只要这船还开,您的大名就一直留在船上,被后来人瞧见,说不定还能交上朋友呢!大伙下次还来乘义兴的船呀!”
凡是会写几个字的,都争着在留言簿上划拉几笔。
有人问:“这是谁想出来的?很有古风啊!”
船工笑而不语。
当然是林·白羽扇·脑子转超快·玉婵姑娘啦。
不光想出这么个有趣的营销点子,而且身先士卒,在前几页率先写了不少溢美之词,引得众人效仿留言。
从此,“客船留言簿”这道风景,在华人船运也当中流行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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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敏官没能读到留言簿上的各种赞誉。他早早就下到四号船工宿舍,洪春魁已经在那里等候。
“舵主,”他深深一揖,毕恭毕敬地说,“你是我等活命的恩人,大伙以后听你差遣!虽然都是妇孺幼小,但也不敢忘恩!”
他身后,五十三名江宁逃民齐齐行礼。唯有几个不懂事的小孩,愣愣地抬头看着他,拉着大人衣角问:“我们到哪了?官兵还会杀我们吗?”
洪春魁一个眼神扫过去,小孩不敢出声,委屈地抠手指。
洪春魁又拿出一个铁盒子,打开来,里面珠光宝气,竟是一堆式样各异的贵重首饰。
“这些,是姐妹们从城里带出来的。义兴的兄弟们为了救人,甘冒奇险,我等不能白领这个情。这些东西怎么也值五六百两银子,算大伙的买命钱!反正若留在江宁城里,也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当枪使。不如留给天地会兄弟,作为反清之资……”
苏敏官先是微微一怔,认真听他说完,慢慢现出冷笑。
他接过盒子,掂一掂,淡淡道:“求我的时候不提报酬,事成之后才谈钱。怎么,怕我中途变卦么?”
洪春魁坦然道:“舵主你一上来就给这帮姐妹缴了械,当囚犯守着,明摆着也不信任我们嘛。”
苏敏官笑了。不愧是鲜血里摸爬滚打出来的人,审时度势的能力也是一流。一开始的策略是劫持人质,目标明确,只要逃命,才不管他一船人死活;后来被他制服,意识到同是反贼,大概想用“义气”、“反清”之类的大帽子把他忽悠住,盼着天地会同袍能同气连枝,免费帮忙;最后,跟着轮船航行几天,也看出了义兴的本质,知道他们主攻赚钱扩张,造反起义什么的并不太热衷。这才想起谈报酬,临时收集一点财物,试图用金钱维系一下这塑料兄弟情。
再看看救上来的这些人——大部分是女人小孩,也有少数男人。他们困守孤城数年,眼界心态已十分固化,刚上船的时候,眼中只有黯然麻木,人人脸上都是大写的“死生有命”;而如今,过了几天安全的日子,他们眼里重新出现了对生活的渴望。也许已经在盘算,该怎么回老家,怎么种地,怎么养大自己的孩子。
看向他手里那装首饰的盒子时,也多了依依不舍的眼神,不似前几日那般无牵无挂、万事不上心的样子。
那他就更不能客气了。连他们都知道钱是好东西,他凭什么大方。
轮船鸣笛,震得底舱呜呜响。一群妇孺眼中发光。
“到汉口了!”
洪春魁摸摸光溜溜的脑袋,低声说:“春魁言出必践。当初说,等这些姐妹安然脱逃,我随你处置……”
苏敏官懒散地一笑:“你别急着挤兑我。这不是还没安全下船么?”
他目光犀利,扫过每一个男人、女人和小孩。他们已经换上了寻常衣饰——太平军占领之处,排斥所有“清妖”有关的生活元素,命人蓄发、戒烟、将马褂旗袍改成汉装。但汉装断代已久,大伙谁也没见过旧时衣冠,只好拿戏班里的戏服做参考,改出来各种不伦不类的“古装”;若真穿出去,一眼就能看出与众不同。
于是苏敏官命船工找来百姓旧衣,让他们换了。男人都剃了头,女人小孩也都改了发型。
大家顺从地接受了这些安排。毕竟,那些宁死也不肯改衣冠、一定要和满洲鞑子划清界限的,也不会弃城出逃。
但,众人的言辞口音,细听之下还会有破绽。
“下船之时,你们装作普通二等舱客人。不准开口说话。跟着船工走。码头上会有车马来接,到了乡下再露面。”苏敏官亲自叮嘱,“苏某收钱救人,使命完成,你们之后是造反还是做顺民,我不管。但我奉劝一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诸位打算卷土重来之前,想想自己这买命钱花得值不值。”
他财迷心窍地晃一晃手里的金项链,揣进怀里。
他招招手。洪春魁聚集这五十三人,小心翼翼,走出船工宿舍,混入拥挤下船的人群当中。
还没挪动几步,突然,船副江高升逆行挤过来,满脸紧张之色。
“老大,”他低声道,“码头上在设卡盘查,每个下船的都要查船票……”
苏敏官低声回:“都临时写了船票,无妨……”
“……而且还有巡捕官兵拦截抽查,住哪、从哪来、干什么的,有的人被盘问了一刻钟!”
苏敏官蓦地一抬手,令洪春魁止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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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0章
苏敏官拨开人群, 挤到舷窗前一看,果然,码头上竟有巡捕数十, 荷着枪, 排成队列, 一个个的盘查下船的乘客!
无怪队伍走得那么慢。码头和街道之间的空地上,已经围起了临时的栅栏。乘客们被圈在里面。洋人还好, 盘问几句就让过;头等舱里的高等华人也没受太多诘难;但普通二三等舱乘客就要等待许久, 几分钟才放出来一个。
江高升火急火燎:“难道官兵知道我们船里夹带旁人了?”
苏敏官沉默片刻,摇摇头。
在九江时还一切顺利。两三日的水上航程, 轮船可谓与世隔绝, 就算有人想告密,也没这个机会。
况且, 为了避税, 露娜挂的是英国旗。大清官兵就算要搜查, 也得走一走基本的手续。
而码头那些排兵布阵的巡捕,若是汉口租界方面派来, 他们根本不会管太平军叛乱之事。
他转头, 命令洪春魁:“先带他们回舱。”
情况不明, 小心为上。
轮船在汉口停泊过夜, 等这一波排查过了,再找时间下船便是。
可等了一顿饭工夫, 码头的巡捕有增无减, 街上干脆开始戒严了!
连带着水面上也多了几艘巡查快艇,来回来去的摆排面。
所有船工伙计都没见过这架势。
底下接应的船工倒是第一时间就去打听, 得到一串不耐烦的回答:“问什么问,执行公务, 配合就是!你们既是本分船行,身正不怕影子斜,怕什么怕!”
苏敏官脸色微微一沉。
这意思大伙都明白。原本老板亲自跟船,就是来监督验收的。最好让他当个甩手掌柜,不能什么事都让他面面俱到的管,要不底下人是干什么吃的?
不料这轮船客运第一趟,幺蛾子实在有点多。平心而论,寻常华商还真应付不过来。
谁让洋人在水面上处处有特权,而华人只能被处处使绊子呢。
江高升赶紧使个眼色。几个船工同时请命:“小的再去找人问问……嗯,不过最好带点银两……”
“不用了。”甲板上风风火火跑来个小姑娘,面对一众无措的船工伙计,清晰说道:“我知道为什么。”
林玉婵指着汉口租界内最高的一栋洋楼,道:“赫德每年都要巡视各地海关。瞧,江汉关上挂出了格子旗,说明他正在里面办公呢。”
江汉关大楼她没亲眼见过,然而在上海海关总署墙上挂着各地海关的风景素描,她早就看熟了,因此一眼认了出来。
赫德每年两次巡查各地海关,他所到之处,海关大楼便挂一面格子旗,这也是内部人士才知晓的惯例。
从三品大员莅临汉口,当地的虾兵蟹将为了巴结他,排场倒做挺大。戒严都安排上了。
苏敏官再次对这姑娘刮目相看,问:“他待多久?”
这林玉婵就不知道了,迟疑道:“看事情多寡,没个定数。但总不会在这儿过年吧……”
大家都苦笑。露娜在汉口只泊两日。要是这两日天天戒严,那他们别无选择,只能把一船反贼拉回南京,送回曾国藩手里。
林玉婵自告奋勇,拎起小挎包就下船。
“我去帮你们问!”
好歹跟赫德有两年交情,她这张脸还是可以刷一刷的。
“等等。”
苏敏官含笑叫住她,往她手中塞了个小荷包。
“汉口城内有十几家义兴商铺,你说对切口,可以随便使唤。另外,天黑前回来。否则我开炮轰江汉关。”
霸总宣言并没有起到太震撼的效果。林玉婵朝他甜甜一笑,下了舷梯。
然后随手打开他给的荷包——
“哇!”
银票加银元。有零有整,约莫一百两。是她的“活动经费”。
林玉婵这下感动莫名,朝船上的霸总挥手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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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婵花三分钟通过了盘查,顺利离开码头。
武汉三镇扼束江湖,襟带吴楚,控接湘川。运输漕粮、淮盐的沙船云集,风帆摇曳,千万成群,浓墨重彩。
长江流自地平线尽头。江滩辽阔,江岸对侧,残破的黄鹤楼清晰可见。眼前,汉口租界轮廓分明,一排整齐的洋房和宽敞的码头,是最先迎接远来之客的一道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