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李维诺夫心中自有一杆秤。要打发这些中国茶商,花钱不怕,只要花销低于请保镖、请护厂雇佣兵的开销,他就可以接受。
他重新用围巾护住嗓子,瓮声瓮气地开口:“如果你真能劝说他们,银两好说……”
“我不要银两。”
林玉婵明媚展颜,脸蛋上也蒸起片刻的热气,好似晨雾初歇,阳光洒落,在她眼中映出活灵活现的笑意。
“李维诺夫先生,您的蒸汽机的图纸,能不能借我抄一份?放心啦,我的厂房在上海,不跟你抢生意。”
李维诺夫勃然变色:“你怎么敢……”
“您方才亲口所言,推崇公开公平的竞争。不会连一份机器图纸都想着垄断吧?您也说了,日后来汉口办厂的外商会越来越多,他们会带来各式各样的西洋机械。您这几台蒸汽机,也算不上什么宝贝呀。”
小姑娘趁人之危,借机勒索,简直不讲武德。李维诺夫用俄语嘟囔抱怨,就要拂袖而去。
冷不防窗外几声喧闹呼喝。
李维诺夫听不懂,维克多可是听出了大概,顿时脸色发白。
“还不出来!那个林姑娘多半被他们收买了!要么就是欺负了!”朱老板跟一群茶商骂骂咧咧,越走越近,“趁着巡捕不在,咱们进去,自己动手,把他们的妖怪机器砸了算了!就算治罪,咱们有公所,有关系,几块破铁,凑钱赔给他就是!官府还能真把我们全汉口的茶行茶栈给关了不成?”
有行业工会兜底,茶商们底气都足。咣当一声响,不知什么东西砸了顺丰茶厂大门。
厂里那些躲闲的中国工人屁股集体一震,不等洋老板吩咐,小跑着从后门溜走。
李维诺夫嚎了一声,真真气成一头熊。
“告诉那个女孩,”他怒气冲冲地叫维克多翻译,“机器是我找圣彼得堡皇家大学的工程师设计的,图纸我没有,可以给她一个钟头的时间随便看。现在让她去给我把外头那群东方蛮子赶走!快点!快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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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船“露娜”大扫除完毕,所有舱位干净整齐,盥洗室用江水冲了好几遍,准备迎接新一拨客人。
苏敏官看着手下们将轮船拾掇完毕,责令将滞留底舱的几十个特殊乘客严加看守,自己悄然下船。
他没跟着林玉婵往租界走,而是去了反方向的老县城。先光顾了五六个银铺,分批把那些金银首饰换成汇票,近千银子贴身放好。
他的船上现藏着来路不明的叛匪,不管事发与否,必须备上大额现钞,以备不时之需。
然后友情光顾了几个挂铜钱旗的当地商铺,刷个脸,确认大伙还都在安居乐业,没有开小差的。
最后,找到当地一家小有名气的茶楼,雅间里要壶茶,耐心等。
汉口是内河航线上的最后一个开埠港口。早在自沪启航之前,他就联络了几个当地船运商,打算将一些泊位和货栈收归己有,方便调度。
不过今日全城戒严,洽谈的友商们出行不便,显然已经迟到。
一个机灵的小贩趁机敲开雅间门,提着一篮子花里胡哨,探头探脑地笑道:“少爷等人呢?闲着也是闲着,来给家里太太挑件首饰吧?”
苏敏官不由得一笑。
还挑首饰。刚才他怀里揣着几十件金银首饰,一件没留,都换钱了。
因为知道林玉婵不喜欢这些装饰。他自己也看不上现在的民间审美,觉得过于俗艳浮夸,美感不足。
还是很不客气地拒绝:“我太太不喜欢。”
好像他真有个太太似的。
小贩却不轻易言弃,连忙笑道:“她喜不喜欢无所谓,少爷您喜欢就行嘛!少爷这一表人才,您的太太必定是善解人意的闺秀。您生意兴隆,出手阔气,花钱给她打扮,她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不喜欢?关键不在于这头面的式样,而在您的一片心意。俗话说女为悦己者容,这簪子她戴上她也看不见,归根究底是给男人看的嘛!”
苏敏官彻底听得不耐烦,只好说实话:“我没娶亲。”
小贩:“……”
涮我呢?
忍气吞声,就要转身出门。
苏敏官忽然又叫:“回来。”
人穷志短。小贩只能从命。
“口才不错。我教你个乖。”苏敏官不计前嫌地微微一笑,低声吩咐道,“过一个时辰再来。到时候在座的都是比我还阔气的大老板,不愁你的首饰卖不出去。”
小贩喜出望外,刚要拜谢,苏敏官又补充道:“待会把你刚才捧我阔气的那些话,再格外好好发挥,要让他们觉得不掏钱就不好意思,抠门就是犯罪,斤斤计较就是坏良心——懂吗?”
小贩千恩万谢地走了。
苏敏官给自己安排好一个临时的托,然后正襟危坐,准备迎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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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2章
“好啦。大家都消气。喝茶。”
一双纤纤素手持起小茶壶, 用岭南方法,慢慢泡着功夫茶。
小茶桌一头是毛熊李维诺夫。另一头坐着几个汉口本地茶商。隔着个小娘子不好动手,只能用眼神打架, 打出刀光剑影的国际争端。
不知她安的什么心思。嘴里说着找地方坐坐, 路过了大酒楼, 不去;路过了高档“二毛室”,不去;偏偏在一家简陋路边茶摊停了下来, , 给一文钱,叫烧一壶热水。
这茶摊平平无奇, 也不算干净, 也不算舒适。墙头挂着个怪里怪气的小旗子,绣着叠在一起的两枚铜钱, 真是赚钱想疯了。
朱老板忍不住心里焦躁:“林姑娘, 你说你已经跟这个李懦夫商量好了……”
都是做对外贸易的商人, 多少会说点外语,念起洋人名字来, 舌头不会轻易打结。然而这个李维诺夫自从在汉口扬名立万, 本地人就心照不宣, 把他的名字里去了一个“维”, 变成了“李懦夫”,叫得很是亲切。
李维诺夫知道中俄语言差别巨大, 自然不以为忤, 甚至还微微点头。
朱老板:“……所以他们什么时候搬走?”
林玉婵小心滤茶,似乎在耐心等着什么。好一阵, 才头也不抬,答道:“他们不搬。愿做出补偿。”
几个汉口茶商脸色都是一黑。
天上掉下个林姑娘, 本来就路数不正,大家看她能跟洋人顺畅沟通,死马当活马医的请她帮个忙,传个话;谁知她转眼就和洋人谈笑风生,茶厂里聊了半天,众茶商觉得莫不是遇到坑蒙拐骗的了。
若不是亲眼看到她扇了洋人一巴掌,真要以为她是个委身番鬼的女汉奸。
朱老板跟身边众友商已经决定,要是这林姑娘帮不上忙,那大家翻脸就走,继续抄家伙干他的。
此时见她慢吞吞泡茶,有人便心生焦躁,一双眼四周乱看,忽然发现她手边的茶罐——
“嘿,林姑娘倒阔绰!博雅——这不是海关特供的洋茶叶么?上海买的!这一罐挺贵吧?”
上海是全大清最为开放的去处,各种潮流洋货都自此而来。对于内陆的商人来说,上海来的东西,就算是一根针一块布,也自动贴上“时髦”、“洋气”的标签。
海关洋人挑剔,放着本地的砖茶不买,非要从上海运来这些花里胡哨的外销茶。汉口茶商对“博雅”这个牌子也略有耳闻。
质量如何,普通人都没试过。毕竟茶叶这东西又没有统一的鉴定标准,口味上见仁见智,只要不是太粗糙,就都能卖个好价钱。但那包装、分装、防潮方式——这些表面功夫可真是精致,一下把汉口那些茶砖茶饼给衬出一个“土”字。
现在,久闻大名的“博雅”骤然出现在茶桌上,茶商们暂时忘记李维诺夫。有人端起茶盏,试着尝了一口。
……也并不是琼浆玉液。但口感上,和汉口这些专供俄国的茶叶,还是有细微差别。
朱老板咂着舌头,心想,这就是英国人喜爱的口味?
林玉婵微笑道:“最近我们换了供货茶园,但炒制方法还是一样的。这一罐火候稍微有点过,是筛下来的试验品,但我觉得别有一番风味。诸位老板们见笑。”
当啷几声轻响,有人失手把茶盏掉回桌上。
“林姑娘,你、你的意思是……你是博雅的……”
林玉婵倒出第二遍茶水,然后分发名帖。
“大家别客气,我在船上还带了不少样品。今日相识是缘分,回头我派人送去你们茶叶公所。互通有无嘛。”
她吸取了上次在安庆义兴茶栈的教训。装逼要低调,要循序渐进,不能一上来就拿专业知识和自己的小老板身份砸人。
“博雅商贸有限公司总经理”这个名衔,如果在一个小时前,空口白牙的说出来,这些彪悍的茶商大叔们大概只会把她当疯子骗子,以为她是来凑热闹碰瓷的。
而现在,亲眼见到她跟俄国茶商往来娴熟,似乎对茶货市场颇有见解;再咂摸一下她那胸有成竹的态度,几个本地茶商只能微微张嘴,相互交换了一下复杂的眼色,心里默默拼合那碎裂的三观。
上海果然“洋气”得过分,这么大的茶叶生意,背后居然是个弱女子撑起来的……
女人做生意,不晦气么?
过去在汉口,倒是有过几个被迫抛头露面、经营自家产业的寡妇太太什么的。但弱女子怎能在险恶的商海里拼搏,不出几个月,财运败光,家业被瓜分得骨头渣不剩。
这林姑娘大概有后台,背后有男人,嗯。
但就算如此,把一个小女子推到前台来撑场面,也是很稀罕的。
大家的心思这么转一圈,再看林玉婵慢条斯理泡茶的动作,便都收起了不耐烦的表情。
俄国人是硬骨头,不好啃;有个上海来的、见多识广的小老板帮着出出主意,也是好的。
有人便笑着套近乎:“林姑娘待人接物好大方,真与男子一般,强似闺阁妇人。”
夸一个女子“接近男人”,在大清语境下,这句话已经是很真心的恭维。
林玉婵耐着性子,又泡了第三趟水。此时茶摊掌柜堆着笑过来,轻声说:“姑娘,人请来了。”
汉口茶商和李维诺夫一起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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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穿着道袍的风水先生,踱着方步,握着个雕龙罗盘,堆笑着朝大家拱手。
“驱邪解降,风水招财,化解官非,起名改名,灵僮问卜,和合法事——诸位老爷吉祥!贫道从外头就看到此处紫气冲天,这桌上必有人明日就发财!先恭喜啦……”
朱老板疑惑:“林姑娘,这人是你请的?”
林玉婵点点头:“洋人的机器到底坏不坏风水,咱们说了不算。这位‘汉口六壬伏英馆’的龙大师有何高见,咱们不妨听听。”
龙大师不拿自己当外人。他调整状态,脸上浮现出刚抽了三两大烟的朦胧神色,摇头晃脑开始扯。
“这个嘛,贫道不才,刚刚去顺丰砖茶厂附近看了一下。西洋机器轰隆作响,是为虎狼蛰伏之相。又有黑烟污水,漏出煞气,的确对当地风水大有损害。不过呢,破解之道也有……”
鬼扯一大段,最后的建议是,请洋大人将机器挪到特定的方位,请人作法驱邪,然后选个良辰吉日,放鞭炮重新开张。另外,茶厂里需像本地茶栈一样,供奉茶圣陆羽的神位,以求祖师爷护佑。
林玉婵认真听完,笑道:“我打听过了,这位龙大师很灵的,在本地口碑极好。李维诺夫先生,你既然来了中国,就要入乡随俗,尊重中国文化。这些风水上的建议,您不妨采纳一下,也花不了太多钱。”
李维诺夫听完翻译,冷笑两声,点头表示同意。
封建迷信的东西,做做样子而已。他也不是什么虔诚的教徒,只要能让这些中国人消停,让他供个撒旦都行。
而一群汉口茶商有点傻眼。
这就是林姑娘的“解决办法”?
他们说机器坏风水,她真的顺水推舟,找了个风水先生,给“破解”了?
这么一来,他们汉口茶商在道义上,完全占不到制高点。
但朱老板怎能就此罢休。这岂不是太便宜那个李懦夫。
“林姑娘,你能保证,他‘破解’之后,中国茶商的生意就会一如往常?”
“不能,”林玉婵使个眼色,让茶摊掌柜把龙大师请走,“我告诉李维诺夫先生,他是外来的和尚,需要表示足够的诚意,才能获得本地人的接纳。重建风水只是第一步。
“第二,李维诺夫先生申请加入汉口茶叶公所,按照茶叶生产规模,每年按比例缴纳会费,资助各项商业联谊活动。此后,顺丰砖茶厂的产量、定价、以及雇佣工人的薪资,都需经过茶叶公所批准同意,才可实施。
“第三,顺丰砖茶厂周围的十亩地皮,李维诺夫先生既然已经买下,就要负责后续的开发——修路修码头、供应饮水,设立煤油路灯,协助维护治安,让中国商贩和居民能够安心舒适地在附近生活居住。这也体现了李维诺夫先生作为一个企业家的社会责任感。
“茶叶公所的诸位老板,如果李维诺夫先生能做到上述三点,我相信,你们一定会欢迎他常驻汉口,有钱一起赚的,对不对?”
林玉婵从容不迫地说完,见众人面前的茶都凉了,不慌不忙倒掉,再满上第四泡滚烫的茶水。
一时间谁也没说话。
只苦了当翻译的维克多。她说的什么“企业家”、“社会责任感”,这些词就算在英语里也属于极度新潮,不知她从哪些学术著作里搬来的,俄语里根本没有相关的名词;只好拿法语拉丁语救急,东拼西凑,总算掰扯清楚这些意思。
茶摊半露天,冷风吹过堂,维克多咬文嚼字,愣是累出一头汗。
不过,再看看旁边那呆成一头愣熊的李维诺夫,维克多油然生出智力上的优越感,觉得自己简直太有文化了。心满意足地往椅背上一靠,拿起一盏茶,轻轻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