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房外还是洋人的地盘。苏敏官步伐轻缓,光明正大地揽着年轻姑娘的腰,低头和她喁喁私语,谁爱看谁看。
他忽然低声问:“Paramour,是什么意思?”
林玉婵止住脚步,脸颊微热,“嗯……”
是“男朋友”。
方才跟维克多扯淡的时候,她提到“我男友”,用的就是这个词。
在十九世纪的英语里,还没有boyfriend/girlfriend的说法。相应的词组意思十分纯洁,boy friend指哥们,girl friend指闺蜜。
因为此时的欧洲人,虽然较大清开放很多,但也很少有后世那种“谈恋爱”的阶段。
结婚也都是父母之命,订了婚的可以互相黏糊一阵。婚后偶尔会各自找情人。这个情人,就是paramour。
是林玉婵从《基督山伯爵》里学到的词。最近她读这本书读得多,顺口拿来用。
她于是小声解释:“嗯,就是像我们这样,关系很好的……”
苏敏官思忖一阵,虚心提问:“不止吧?”
的确,此时英文语境里的paramour,有很强的偷情、欲念、和不道德的意味,绝不是拉拉小手、亲亲嘴这么浅薄。
林玉婵白他一眼:“知道你还问。”
找不到更贴切的词了亲!
苏敏官轻声闷笑。
在别人面前,小姑娘放荡不羁爱风流,把他定义为paramour。
对他却那么害羞。
出了李维诺夫的茶厂,两人分开走,苏敏官顺手从推车小贩那买了油纸包的苕面窝,塞她手里。
“垫垫肚子。待会能不喝酒就不喝,生冷东西也少吃。”
林玉婵怔了片刻。
维克多方才那句挑拨离间,其实在她心里也小小的漾出一点波澜。许多中国男人对自家女人要求苛刻,就算她跟外男多说笑两句都会翻脸,更别提接触洋人;苏少爷虽说百无禁忌,但……会放任她去跟洋人跳舞吗?
她咬一口苕面窝,试探道:“其实你也可以去呀,找找熟人门路,会有人邀请你的。”
“我就不凑那个热闹了。”苏敏官微笑着摇摇头:“今晚汉口两家船厂货栈会易主,过程可能比喝洋酒有趣。”
林玉婵心里小小一跳,尽量做出不屑一顾的表情,哼一声。
她也是玩过收购、见过大世面的女人了,不会轻易被霸总给镇住。
转而想,自己的义兴股份又要升值啦!
“恭喜苏老板,”她笑道,“那,我一人去玩了,不介意?”
苏敏官想了片刻,大度地摇摇头。
大鼻子维克多都明白的道理。林小姐没嫁人,去哪儿社交是她的自由。
想想也可笑,若他真是她的丈夫,别人给她的任何邀请函,都会递到他手里,由他选择定夺,这里可以去,那里不可以……
他想不出那种画面。小娇妻肯定气得当场和离。
再说,赫德这个人还算靠得住。既然是他邀请,他自然会保障自己的客人的安全和脸面,不会让她陷入险境。
苏敏官心中轻轻叹口气,忽然想,她真的喜欢去跟陌生人跳舞吗?
做生意就得互通有无。她那么爱惜自己的一个少女,既不能像男人一样,捏着鼻子跟那些油腻友商灌酒应酬,那也只能去洋人那里说说英文,认识点高端人脉。否则她生意怎么做得下去。
况且,她坦坦荡荡,压根没打算瞒着他。他自然应当投桃报李,给她充分的信任。
苏敏官想得通大道理,但本能的占有欲还在心里横跳作祟,想象洋人们端着酒、到处调情的鬼样,捏起她小下巴,严肃警告:“不许让人占了便宜去。”
虽然知道林玉婵心里肯定有这根弦,这话就像“注意安全”一样多余,但他也得明确说出口,让她明白自己心眼有多狭。
林玉婵见他面露凶光,忍住笑,有意逗他,也学出一副凶样,轻声说:“你也是哦。回来我会检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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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小姐,你总算来了,这边!”
赫德端着一杯洋酒,笑着招呼林玉婵进客厅。
今日马戛尔尼的家庭宴会,原本他也是个应邀的客。然而赫德却候在走廊,反客为主,几乎把每个来宾都招呼了个遍。
在办公室里事必躬亲,在社交场合也强势控场。所有人都知道,这位海关总税务司大人野心勃勃,前途无量。
林玉婵微微一笑,脱下防寒斗篷,递给身旁的中国丫环。
赫德还在汉口优哉游哉地社交。她心里有点焦虑,戒严令到底何时能取消?
维克多正和李维诺夫及几个俄商寒暄,看到她,分不开身来叨扰,只隔空喊一句:“林小姐今日穿着不俗,真是光彩照人哪!”
林玉婵低头看看自己身上。啧,嘴儿真甜。
为着一次临时起意的酒会,她可不会再满世界找高端定制。“荷塘月色”的心理伤疤还没愈合。在挣到一千两银子之前,坚决不在衣服上乱烧钱。
而作为女眷,若是穿着太朴素,又显得不尊重主家。于是林玉婵灵机一动,请苏敏官陪着,到成衣铺租了合体的男式丝绸长衫,借了他的玉扣帽子腰带,稍微一捯饬,就成了同治年间最时髦的海派洋少。
毕竟,男人的身份地位都是内化的,不需要繁复的首饰刺绣来抬身价。因此,相比同档次的女装,男装要显得朴素得多,也容易搭配。这是中西通用的规律。
反正这酒会里大多数人都穿洋装,只有极少数人穿中国服装,礼数上没人会吹毛求疵。
林玉婵快速四周看一眼。这马戛尔尼府也怪有趣,从外面看是英式洋楼,内里却是檀香缭绕,中式布局,门口候着低眉顺目的丫环。墙上供着神位瓜果,屋内散落着各种不知从哪收来的红木老家具,从明式到当代四世同堂,随意地散落各处,像是疗养院里围着唠嗑的退休老干部。
看来这位马戛尔尼先生,融入中国文化的意愿很强烈。
等等,马戛尔尼先生……
林玉婵现在才反应过来,这姓氏耳熟!卷子上见过!
“没错。”赫德看出她的惊讶,轻声向她介绍,“七十年前,曾经谒见过乾隆皇帝,并坚决不肯跪拜磕头的英国使节,和今日这位马戛尔尼先生出自同一家族。另外,如果一会儿你和他讲汉语——尽管他说得并不地道——并且称呼他的中国名字的话,他会很高兴。”
林玉婵好奇:“他有中国名字?叫什么?”
赫德翘嘴角,掩饰住一丝戏谑和鄙夷,伸手在蒙了雾的穿衣镜上,写下两个潦草的汉字:
“清臣。”
林玉婵:“……”
这位马先生真是给祖宗丢脸哪。
忽然门口有人笑着招呼:“赫大人吉祥!——啊,这位是谁,恕我看不清,唐某这厢有礼——”
唐廷枢眯着一双近视眼,把外套交给随从,说着流利的英文,左右逢源地跟赫德打招呼。
怡和洋行大买办,华夷通吃的敛财大王,不管驾临何处都会有人抢着邀请。
在赫德眼里,唐廷枢就是个大写的巨额缴税单。赫德双眼一弯,带着发自内心的愉快笑容,赶去和唐廷枢握手。
顺便介绍:“你可能认识这位林……”
一转头,身边空空。林姑娘大概是害羞,已经不知躲到哪儿去了。
赫德摇头笑笑,跟唐廷枢寒暄起来。
林玉婵躲到走廊,觉得有点骑虎难下。
可千万别让唐廷枢认出来。
她今天倒是依旧穿着男装,可要是唐廷枢问起,一个义兴小船工怎么会出现在高端酒会上……
总不能说,苏老板知道您要莅临,特意派我再来伺候?
她灵机一动,循着声音,走到有女眷的一间客厅。
唐廷枢毕竟还是传统中国人,不会专门去和太太们社交。
训练有素的丫环低头走近,礼貌给林姑娘引路。
于是林玉婵见到了她降落大清以来,第一对跨国组合夫妻——马戛尔尼先生,也就是马清臣,而立之年,风华正茂,生得细皮嫩肉,很是英俊。唯独颏下按照维多利亚式审美,留着两丛极茂盛的金色胡须,从背面看,好像下巴上长了两只白胖的萝卜。
而他的新婚太太,旁人介绍名叫郜德文。她二十岁左右年纪,身材比一般西洋妇女还高大,眼珠子黑白分明,眉宇间带着一股子英气。她穿着汉式袄裙,裤管下一双天足,大大方方地套了双特大码绣花鞋。那鞋头还顶着一对绒花,让那双脚显得格外又大三分。
林玉婵眼睛一亮。来到大清以来,极少看到打扮得这么不拘束的妇女。
但郜德文初入西洋社交场合,神态还是有点拘谨,正朝着来往的洋宾客们礼貌微笑。
气氛还没完全热起来。请来的小型室内乐队还在热身,几对绅士太太在礼仪性地跳了两下,又去喝酒吃点心。
忽然,哗啦啦,人们举起酒杯,欢声笑语。
“敬马戛尔尼太太!恭贺新婚!您不要怕羞,来一段嘛!”
“您的丈夫都许可了,让我们开开眼界,好不好?”
“我们还没见过中国功夫呢,这么美丽的夫人,耍起拳脚一定美不胜收,马戛尔尼太太,让我们饱饱眼福吧!”
……
借着酒意,一群年轻的洋人小伙子大声起哄。
郜德文——马戛尔尼太太,收敛着浓眉大眼,神态局促而羞涩。
旁边几个上了年纪的绅士轻微摇头,大概觉得这个提议太不庄重。但也没说什么。
马清臣大概很想炫耀自己娶了个会武艺的中国女子,拉着新婚太太的手,用简单的汉语恳求:“只要表演一点点就行了……我是你丈夫,你要让我有面子……”
忽然有人看到宾客中来了个中国女子,连忙热情招呼:“啊,这里有位华人姑娘!这是哪位?姓林?诶诶林小姐快来,快来劝劝马戛尔尼太太,她听不懂我们讲话!今天又不是什么正式场合,让她不要太害羞嘛!我们想见识一下中国功夫而已,没有恶意的!她要习惯英国人的礼仪!”
没等林玉婵反应过来,几个人把她簇拥到郜德文身边,七嘴八舌,请她“劝进”。
林玉婵:“……”
就知道赫德请她是来当工具人的!他肯定料到会有这种场面!
同时心中飞快闪念。马清臣作为丈夫,都不知道给自己的妻子请几个中国女眷做伴,还得靠赫德临时起意……
郜德文被一群异族人围着,叽叽喳喳说着她不懂的话,已经紧张得出汗,浸湿了她的高领棉袄。
为着礼貌,为着丈夫的面子,又不敢翻脸,被一堆恭维的言语架得无所适从。
猛然看到一个面容亲切的华人姑娘,郜德文的神态终于没那么紧绷,朝她投去求救的眼神。
“姑娘,你会说洋话?”郜德文急切地低声问,“你去告诉他们,我不想……”
林玉婵有点看不下去,不满地瞥了一眼她身边的马清臣。
还干看着。他以为自己娶了个猴儿啊!
虽说表演功夫什么的,放在现代也许算个好玩的聚会项目,大家图个乐子,但那也要建立在自愿的基础上啊。
更别提,在大清的习俗伦理下,当众耍把式等于卖艺,很不尊重人的。就算是让自家仆人小厮来表演,心气儿高的也会拒绝。
林玉婵还是很厚道地跟马清臣见了个礼,待要开口说英文,想起赫德的提示,换了汉语。
“她说她不想……”
马清臣有点不耐烦,“我听得懂她的意思!小姐,你劝劝她,这里不会有人把她当卖艺的舞女。请她顾及一下我的面子。”
果然如赫德所言,马清臣这汉语说得十分勉强,十个字里能听清一个就难得。好在林玉婵以前跟洋人打交道多,比较习惯他们的语调,因此能勉强破译出他的意思。
她说:“可是她不愿意……”
“中国人有言嫁鸡随鸡,她应该听她丈夫的话。”马清臣彬彬有礼,言辞冷淡,明显把她当工具人,“小姐,你也是中国人,应该懂得这个道理。”
这英国人糟粕起来跟大清有一拼。又想办酒会风光炫耀,又想让太太守女德,真是两头好处都想要。
几个花枝招展的西洋太太看热闹不嫌事大,用折扇挡脸,以恰到好处的音量议论:“中国女人不是很顺从么?不是把丈夫当做天,对他百依百顺么?能够嫁给我们英国人已经很幸运了,怎么刚结婚,就不听她丈夫的话?”
郜德文面对洋人丈夫,也没什么抗议的资本。她脸色发暗,嘴里喃喃的大概在抱怨。但她吃亏在不会说英文,她的丈夫也不会把她的骂辞翻译出去。
她忍了又忍,终于起身,就要拂袖而走。
林玉婵轻轻伸手拦住。
“夫人,” 她轻声问,“你真的会武功呀?”
郜德文不知她是什么咖位的客人,也不能随意甩脸色,淡淡道:“都是杀敌的功夫,不是拿来表演的。”
林玉婵激动得屏住呼吸。第一次见到活的女侠哎!
这姑娘绝非等闲之辈。
怎么就便宜了清臣·马戛尔尼。
她决定当好这个工具人,凑在郜德文身边,轻声说:“你别动,显得凶一点儿。”
然后假装跟她交流了好一会儿,才咳嗽一声,对客厅里起哄的一群人说:“马太太说了,表演武艺可以。但她学的是杀人的功夫。她的刀,拔出之后要饮人血,才能回鞘,否则不祥。请诸位推举一个勇士和她对战,然后她就可以尽情发挥……”
林玉婵搜刮自己肚里的武侠电影台词,随心所欲一通翻译,一本正经地说。
满堂宾客脸色微变。
只有郜德文听不懂她讲的啥,木着一张脸坐在那里,倒有七分高手风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