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商(大清药丸)——南方赤火
时间:2021-05-22 10:28:12

  腐朽的价值观是双刃剑,能伤人,也能拿来忽悠人。
  马清臣枉来中国数年,一心向上爬,也突击学习过各种儒家规范,奈何洋人特权太大,租界里通行欧洲规矩,这些价值观很少用得上,让他时时出戏;今日一个背景平平的中国小女孩——据说还是个卖东西的,并非官宦女眷——居然也脱口拿三纲五常来教训他,马清臣觉得有点恍惚,一时间竟忘了质问:你凭什么顶撞我?
  他左右看看。客人们掩饰着惊讶,粉饰太平地轻声饮酒,厨子端出又一炉点心,大家连忙围上去取,把自己的嘴塞满,然后安静咀嚼。
  眼中却都是看戏的神色。
  洋人高傲自矜,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办事员也觉得他比中国皇帝高贵,因此本不屑于跟中国人生出太多交集。这个马戛尔尼先生娶了中国太太,若说是为了爱情,也许还能传出一段佳话;但大家心知肚明,他只是为了适应中国的官场规则,攀附人际关系而已。
  当然,碍着礼貌,谁也不会多说一句。但眼下见他被一个中国姑娘怼得哑口无言,用他的所作所为当论据,勒令他遵守中国人的奇特习俗,众洋人心里还是暗爽。
  可怜马清臣,在今晚的酒会上,把自己弄了个里外不是人。
  不过,一个合格的绅士从不和小姐发生争执。马清臣跟管家使个眼色,让他把这无礼的姑娘请走。
  然后,解释似的,冲着屋内宾客,干巴巴地说:“可是,我得去向清廷讨说法……”
  “那也不急在一时,”忽然有人温和插话,“我认为你应该听从林小姐的建议。”
  马清臣吃了一惊。转头一看,方才那出言不逊的姑娘竟然没被赶走。她身后,反而站了个自己得罪不起的大佬。
  “赫、赫德先生……”
  赫德在听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召集在场的海关人员紧急开了个会,讨论如何应对这场血腥屠杀的余波——苏州地区的航路和贸易肯定会受到波及,相关官员可能会被撤换——然后令属下离席加班。
  他自己也待要告辞,临走,林姑娘那些尖牙利齿的话,忽然飘进他耳朵里。
  小姑娘讲话分量不够。他忍不住拿出官威,也敲打一句马清臣。
  野心勃勃不是错,但向上爬也要遵守基本法,权力和地位只能用实力和汗水来换取。赫德对于马清臣这种冷血投机的做法,有点不敢苟同。
  邀请林玉婵来参加酒会,其实也隐约有这个想法:马清臣的新婚太太根本没一个可交流的女伴,按照英国的社交礼仪,这会令她颜面扫地,很不合适。
  马清臣懒得考虑的细节,赫德都考虑到了。
  林玉婵狐假虎威,看看旁边赫德,感觉自己高了两公分。
  赫德又道:“林小姐,那麻烦你在此处多耽搁一些时间,安慰一下这位可怜的太太。我相信清臣事后会感谢你的。”
  林玉婵笑笑,点头遵命。
  马清臣事后谢不谢的倒无所谓。郜德文真的需要人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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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清臣给自己灌了一杯白兰地,还是没能彻底冷静下来,红着脸膛跟赫德争论:“总税务司大人,这是我的家事,您权力再大也管不到我的卧室……我太太的父亲被清军杀害,我必须让那些野蛮人付出代价……明天就出发……”
  周围几个关系近的客人也轻声凑近,七嘴八舌地符合:“是呀,要让满清政府付出代价!”
  洋人们随口一说,林玉婵浑身一激灵。
  至少在目前,她的命运跟这个“野蛮政府”还是绑定的。要是这帮洋人真闹大,战火波及长江沿岸,她生意还做不做了。
  她急中生智,叫道:“赫德先生。不如您替马清臣先生去讨说法,我相信会有用。”
  她压低声音,凑到赫德耳边,快速说:“只是个胡说八道的建议,不必当真——淮军首领是李鸿章对吧?上次海军舰队的事件,李鸿章是不是对你印象很好?苏州杀降之事,不管放在谁的立场上都不是光彩事,肯定会引起舆论大哗,你看在场的这些英国人都已经在骂人了……而你身为英国人,如果能调解好这件事,顺便给郜德文——马太太,争取一个殉难烈士家属的待遇什么的,中英双方都会承你的情……不过我只是建议哦,揽事有风险,可能掉脑袋。”
  最后一句话纯属免责声明。赫德给自己揽了那么多事,何时怕过掉脑袋。
  果然,赫德被她一连串的逻辑推演砸得有点懵,脸上出现五光十色的表情,唯独没有“害怕”。
  他收起了对无辜太太的同情之色,眼中出现微微的兴奋。
  “林小姐,本官怎么觉得,在你眼里,我就是一块砖……”
  “哪里需要往哪搬,多谢您还记得我当年在海关时爱说的俏皮话。大清官场上最需要这种粘合力强的人才,而不是……”
  她悄悄瞥一眼马清臣。他在满堂宾客的压力下,正笨拙地安慰自己的妻子。
  她放低声音:“而不是那种意气用事,时刻把立场放在利益前面,尽管给自己改了个俯首称臣的名字,但忠诚度始终存疑的鬼佬。”
  赫德沉默片刻。
  他对舆情十分敏感。方才的军情一传出来,他就已经打算好给哪些部门写信,如何统一海关的立场,既维护列强也不得罪大清,尽可能地提高自己的参与感。
  而林小姐却直接建议,让他跨出更大一步,直接参与调停。
  尤其是她从郜德文的角度提出的,将被杀降将作为烈士好好抚恤、善待他们家人的提议……
  如果真的能促成,那正如林小姐所言,中英双方都承他的情。
  他忍不住说:“林小姐,我以为我的海关是最锻炼人的去处。没想到你做了两年生意,脑子比之前更灵活。”
  林玉婵心道过奖。总不能告诉赫德,说我这一晚上都在思考怎么把你弄出汉口……
  如果急报而来的不是杀降事件,而是其他什么舆情,她大概也会绞尽脑汁,撺掇赫德参与一下。
  放在中国官员身上,这种撺掇行径可谓大大的无礼,只能换来一句“放肆”。
  但赫德嘛……
  他就像一台装足了燃料的战车,时刻准备杀出一片新地盘。
  赫德转身,轻声对郜德文说了一句再见,然后接过仆人手里的大衣。
  “我其实也有此意。本来还担心是否太僭越。”他边套袖子边说,“但介于林小姐以往的预感一向比较准确,且那些中国官员一贯不会对我摆太臭的脸,我觉得去跑一趟苏州,除了时间,也不会损失什么。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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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5章 
  一句话说完, 赫德已经全速进入危机工作状态,怀里摸出日记本,粗略写上几笔, 抓起手提皮包, 机械地跟周围客人道别, 然后快步离开。
  林玉婵忙道:“哎,不成功别怪我……”
  也不知赫德听没听见。只听到皮鞋踩在木质楼梯上, 发出笃笃回音。
  还留在酒会上的客人们窃窃私语。总税务司大人再次成为谈论的焦点。
  至于马清臣, 他已经被这一连串的变故绕晕了,又或许是被赫德怼得有点懵, 只能吩咐丫环收拾房间, 管家准备茶水,自己跟宾客们告罪, 提前结束这个开不下去的酒会。
  “林小姐, 拜托你照料一下我的妻子。我的汉语水平有限, 我想此刻她更需要中国女性的陪伴。”
  自己的“家事”被赫德揽走,马清臣总算且顾眼下, 对骤然失怙的妻子生出怜悯和愧疚。
  郜德文从眩晕中苏醒, 总算能有片刻安静, 找个空屋子, 大哭一场。
  所有的家人亲友都没了。自己的封号地位也没了。眼下她孤身一人,身边只有个貌合神离的洋人丈夫。
  林玉婵吩咐丫环给她烧水洗脸, 脱下硬邦邦的会客的衣裙, 换了素衣。
  如果从旁观者冷血的角度,林玉婵觉得, 自己现在应该建议郜德文抓紧手头的资源,赶紧把洋人丈夫绑紧在身边, 好好经营婚姻,生他一二三四个小孩,以保障自己日后的生存无忧。
  但是……莫说这不符合她自己的价值观。就算她真想这么建议,在战争中成长起来的女侠郜德文估计也不会听。
  她只能低声说:“我没什么能帮忙的……人死不能复生,你别做傻事,如果以后跟他过不下去,尽管来上海找我。”
  郜德文眼带泪痕,微微惊讶,看着她。
  这个偶然结识的林姑娘,跟自己没说几句话,就如此推心置腹地伸出了援助之手。郜德文在战火和内讧中成长,短短二十年生命中遭到不止一次背叛,本能告诉她,初次见面的人,谁都不能太信任。
  但……郜德文转念又想,这无权无势一个小姑娘,又能怎么害她呢?
  她用手指沾樟脑油,抹在额角提神,镇静着自己那即将分崩离析的情绪。
  “多谢你。”她朝林玉婵点点头,疲惫地说,“我……我没有家了,但我还不至于寻死觅活。如果哪日清臣真要休妻,我的嫁妆也够我用一辈子。不瞒你说,如今我比他有钱呢。”
  林玉婵听到“嫁妆”二字,心弦拨动,立刻说:“嫁妆一定要攥紧,别让你的丈夫把它们都用了!”
  郜德文再次惊讶地打量这个姑娘,终于忍俊不禁,带泪痕的眼角轻微地弯了一弯。
  “你还挺懂。谢啦。”
  林玉婵见她情绪稳定下来,再看看天色,礼貌告辞。
  出门才觉出肚子饿。好好一场高端酒会,她只喝了两杯洋酒,一口饭没来得及吃,也亏得有那苕面窝垫肚子,否则此时肯定路都走不直。
  汉口租界内大街空旷,新竖立的煤油路灯亮着微弱的橙光。汉口本地闲杂华人已经赶了个干净,只剩三三两两的优雅绅士,走在高大的西式建筑群中,显得安全而静谧。
  几个同样离开酒会的洋人小伙子跟她搭讪:“中国小姐,你住哪?我们送你吧。”
  巡捕来来去去,目光不时往她这个华人面孔上瞄。不用想也知道,若她真的一路独行,难免被当成什么特殊职业者。
  林玉婵于是点头。
  几人都是当地洋行的职员。林玉婵一边走,一边给他们发了名片,回答了几句好奇的问话,总算稍微完成了一下今日的KPI。
  到了租界和华界相接的栅栏门,几个洋行小伙子互相看看,犹豫了一会儿。
  “没去过华界……不过咱们好几个人呢,应该不会有危险……顶多脏了鞋子……总不能让年轻小姐独行……”
  没商量几句,栅栏门口停下一辆马车。一个人影旋风似的下来,把那年轻小姐拐上了车。
  “大胆,快停车!这是英国人的命令!”几个洋行职员愤怒地叫嚷,“你是谁?你怎么敢——”
  空中传回一声嚣张的宣告:“她的paramour!多谢你们照顾我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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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车辘辘而行,一道厚帘,将无情世事隔在外面。
  “……唔,不错。”
  林玉婵的心思还缠绕在郜德文和苏州惨剧之上,苏敏官轻声叫了她好几次,才回过神来。
  “嗯?什么不错?”
  一低头,发现腕上多了个手镯。简单轻巧的银镯子,掐丝细如发,嵌合处是两瓣小青梅,开口和安全链藏在里面。
  不大不小,正好挂在她手腕最窄处,给那细伶伶手腕添了一抹丰腴之感。
  她回神,第一反应是喜欢:“太可爱了!”
  小少爷的眼光果然不是盖的!
  然后有点脸红:“给我的?”
  苏敏官笑而不语。
  方才茶楼里谈生意时,那首饰小贩果然去而复返,跟他一唱一和地搅浑水,把那几个友商架得高高的,省了他不少事。而且小贩精明,特地又带了另一批没那么俗艳的首饰。苏敏官略略一看,还真有几样入眼。
  于是跟几位友商一道破费,也选了件最别致素淡的,拿去讨他的paramour欢心。
  如今银饰普及,并不算太贵重的东西。林玉婵高高兴兴谢了,托起手腕左看右看。
  等马车停稳,她才惊奇地发现,露娜停泊的码头上,工人们正井然有序地撤着路障。
  “快点!赶在宵禁之前清理干净!”一个守城把总腆着肚子巡视,“娘的,终于走了,今日让老子睡个好觉!”
  林玉婵心跳加速,忘记手镯,惊讶地回头看了一眼。
  夜色下,苏敏官的半边脸被路灯照成暖色,他眼里闪过一丝愉快的困惑,看看码头外一池黑水,又看看面前的长衫姑娘。
  “你也许还不知,赫德移驾了。我亲眼看到他的座轮从这里出发,走得很急。”他轻声说,“地方衙门巴不得送走这尊大神,马上取消了戒严哨卡,现在正收工。阿妹,方才酒会里发生什么了?”
  林玉婵轻轻抽一口气,眼中慢慢显出惊喜的神采。
  什么叫行动力,这就叫行动力啊!
  不管是赫德还是苏敏官,都是随机应变、雷厉风行。机会来时,绝不会拖延浪费。
  宵禁快到,街上急急走着不少归家的路人。间或传来零星的叫卖声。
  不能在这场合跟他细讲酒会变故,只能简单地说:“赫德去苏州……”
  一句话没说完,忽然看到轮船甲板上放下软梯,鱼贯下来一群人。他们肩上都挑着空担子,再寻常不过的百姓打扮。
  洪春魁带着厚厚的毛皮帽子,踩着路障留下的凹坑,手里棍子虚挥一下,大声呼喝:“都走快点!运个煤磨磨唧唧的,马上就宵禁!被兵勇当贼人捉了,我不保你们!……”
  洪春魁说着正宗汉口方言。不知情的路人听了,只会以为这队人是当地苦力,往轮船运送水煤物资的。
  轮船上所有乘客已经接受检查,登记下船。理论上露娜眼下是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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