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终于有点害怕,偏过头,细声细气地警告:“我还未成……”
最后一个字融化在嘴唇里。他没用多少时候,就尝出她舌底残存的洋酒香味。似是玫瑰红,不太烈,他心底满意。知道她很有分寸。
但忽然她有些挣扎,酒香远去,唇齿间微微的推拒。
苏敏官顺势退出来,灯下看那双湿漉漉的红唇,安抚地在她眉间轻点一下。
“还有两个月零二十三天。”他拢紧那被子下面隐约曲线,鼻尖蹭她脸蛋,讨好似的说,“你答应过,要对我好点。”
她犹豫,“可是我没……”
“放心,”他眼中有温度,像雪地里的一团灼人的火,让人想靠近,又惧怕它的热量,“我也有分寸的。”
不知她弄没弄懂他的意思,但见脸蛋一直红到耳根,不安地抽出双手,想把被子往上拉一点。
苏敏官轻轻笑,帮她把被子拉到肩膀,顺便摘掉一根被碾落的秀发。
他不是那轻率鲁莽的东山大少。他清楚自己这一生放弃了什么。
当然,露水情缘,似乎也不犯禁。他若自私得彻底,本可以在这剩下的两个月零二十三天里,把所有人间至乐都体验个遍。
不过……她怎么办呢?
等春梦醒来,她也许厌烦了漂泊浮萍的生活。万一……只是万一,她日后属于别人,还是要规矩过日子的。
不能为着一己之私,让她以后没法做人。
即使她就在他完全的掌控当中。他不做力量的奴隶。
他选些安全的地方,细细密密的轻轻吻她,刻意忽略自己身体上的感受,只用心数她有几根睫毛。
终于把她弄得痒了。她笑着躲:“行啦,要玩到什么时候。”
苏敏官答得很快,“到你不怕我为止。”
林玉婵试探着睁开眼,看着他流畅的侧脸弧线,被暗淡的煤油灯勾出一圈活泼的弧光。他的喉头随着他的话语起伏,每个说出口的字,背后都似藏了千百句柔情蜜意的话。
那股本能原始的紧张感渐渐消失了。她犹豫好半天,被子掀开一个角。
周身一暖,激得她脑后发麻。
她从一片温暖的虚空中抓出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问他:“明天不走?”
过去几日同寝时,两人都很小心,要么读书,要么聊些很正经很无趣的天,直到谁也懒得接话,闭眼睡过去为止。
“票还没售罄。”苏敏官将她的小脑袋拢到胸前,闲闲的道,“况且明日天色差,可能会下雪,无法成行。码头那里已谈妥,多泊三五日都没问题。”
林玉婵“嗯”一声,算算日子,应该不会太迟回上海。
她又盘算,等回程途径安庆的时候,若有时间,可以和安庆义兴茶栈谈妥明年的毛茶供应。眼下博雅两个子公司,一个徐汇一个安庆,完全可以承担茶叶生产线上的每一个步骤,从茶树到出口装箱,全程跟踪……
蓦地听到低低笑声,脸蛋贴着的胸膛轻轻震。
“明天想去哪里?”苏敏官问她,“别又跑一天码头和市场。”
看了看她神色,又故作惊讶:“被我说中了。”
林玉婵难为情地笑笑:“码头和市场也很好玩呀。”
人挪活,树挪死。总是拘泥在一个地界,眼界上不免受限。
当初林玉婵从广州逃来上海,骤然发现新天地,整个人生都似乎开启了新地图。
如今深入长江沿岸的内陆,她觉得每一天都收获颇丰。
并不仅限于收购茶栈、观摩蒸汽压茶机、偷听洋行密约、记录各地价格这些具体的成就。一路上映入眼帘的所有新鲜事物、听到的每一句话、经受的每一桩微小变故……都潜移默化、耳濡目染,进入了她的认知和经验,变成了她人生殿堂里的一块块奠基的砖。
这种感觉很奇妙。在现代社会那四通八达的通讯设备支持下,当人们足不出户就能环游世界的时候,“行万里路”显得没那么重要,人们对于陌生事物的冲击也变得麻木起来。
但在事事比人慢三拍的大清国,能有机会进行如此深入的游历,已经把九成九的国民甩在了身后。
苏敏官十分纵容地看着她走神,半晌,才戳戳她胳膊,笑道:“你这么拼,我明日去哪玩都不好意思了。”
林玉婵被他逗引得心驰神往。
武汉哎。黄鹤楼总要去一下吧?还有什么景点来着?……
不过她想起什么,还是小声表示遗憾:“我明天有事。我……我想去趟汉口美国领馆。”
苏敏官有些意外,把她的脑袋从怀里扒拉下来,面对面,中间隔着几寸空气,流淌着两人混合的温度。
被子挡住如豆的灯光,这下两人的面孔都显得模糊不清。再往下,中衣裹着的身体也模糊不清,满是阴影沟壑。
苏敏官咽了下口水,拉过林玉婵的手,细细的手指放在齿间,有一搭没一搭的咬。
“去美国领馆做什么?”他问了一句,自己想清楚了,劝她:“告发那个史密斯么?没用的,空口无凭,白费时间。”
林玉婵抽手,没抽回,不知他又是哪学的怪癖。她费力地抬头,目光扫过书架上一排大小不一的书册,心想莫不是哪本英文小黄书上看来的。
只能任由摆布。指尖热热的,时而一酥。
她笑道:“我放不下那五块银元的赌注嘛——好好,我只去半日,另外半日咱们出去玩。”
苏敏官掂量一下,觉得还可以接受。
上海的美领馆她也跑过。美国国祚年轻,总体来说没有英法那么傲慢。美领馆也并非龙潭虎穴,应该不会让她吃什么亏,最坏不过赶出来而已。
他抿一下她的手指肚,笑道:“那我们说好……”
林玉婵忽然又不干了,怪他:“饿了去吃夜宵。别啃我。”
苏敏官童心骤起,故意咬着她指尖不放,压低嗓音问:“你小时候可曾听过虎姑婆的故事?”
不等她答,自己先酝酿气氛,重重呼一口气,压着嗓子,给她讲:“从前有个老虎精,专吃小孩子。每当夜深人静,她变成姑婆的模样,骗小孩开门……”
“姐姐半夜醒来,忽然听到嘎吱嘎吱的嚼东西声音。问虎姑婆她在吃什么,虎姑婆答吃花生,还问姐姐要不要……”
“姐姐拿到才发现,哎呀,那不是花生,是弟弟的手指头……”
苏敏官坏心泛滥,故意讲得绘声绘色,讲到关键处,咬住林玉婵的指节,故意磨牙,发出轻微的声音。
小时候,奶娘为了让他入睡,无所不用其极,虎姑婆的故事讲了好几个月,讲得他魂飞魄散,抱紧奶娘不撒手。那时候他觉得,这是天下最恐怖的故事。
讲到热油烧开时,他故意“哇”的一声轻轻叫,等着小姑娘花容失色,投怀送抱,抱着他不撒手。
可对面却悄悄的没声。直到虎姑婆都被机灵的姐姐弄死了,才听见几声意犹未尽的笑。
“这就完啦?”
林玉婵抽回自己的手,黑暗中露出狡猾的微笑。
像她这样,一个被网上各种恐怖段子锻炼过的新时代好青年,还怕虎姑婆这种封建糟粕?
她忍不住伸手,捏捏那张明显很失望的脸。
“好,现在换我讲。”她也压低声音,“我方才在酒会里就听到一个新鲜的外国鬼故事。”
苏敏官轻轻咬牙,霸道地把她一揽一滚,她整个人七分伏在他身上。
“讲。”
好像他害怕似的。
他很放松地抚弄她软软的发际线。虎姑婆带来的童年阴影快速散去。他现在长大了,比当年那个淘气的男孩更高更结实,更成熟百倍。
感官重新敏锐,感到身侧细细一双腿,套在宽大的、空落落的裤管里。腰带系得松松。他不由得想象那双腿的线条,呼吸有点不均匀。
不行……
刚忍个开头,林玉婵开口了。
“从前,有一对夫妻,和一群好朋友去爬山,遇到大风雪……妻子留在帐篷里,其余人继续前进……”
语调幽幽,娓娓道来。一个故事接着一个故事。
“……所以那个男人躲在床底……但他忘了,小妾死时头朝下……笃笃笃,她来了……”
“……照片洗出来,他才发现,自己身后有一双吊着的腿,一直在碰他脖子……”
“……呀,原来那些人都没有脚……”
林玉婵津津有味地讲着,感觉自己是午夜电台广播员。
她此时才发现,网上流出的那些鬼故事其实很落后于时代,至少里面没出现智能手机之类的高科技元素。那些渗人的情节都十分复古,稍微改头换面,拿到大清朝,居然也能说得通。
被子里一片漆黑,船舱微微摇晃,静谧得仿佛不似人间。她讲到关键之处,停顿的时候,也会觉得气氛有点渗人。
但她有对策!只要脑海里一直奏响国歌BGM就无敌了!
林玉婵绘声绘色地输出,讲到第三个故事时,感觉毗邻的身体有点僵。
那只一直摩挲自己肩头的手,不知何时停了。
人性实在是很古怪。都知道人比鬼可怕,面对官兵的枪口他不惧;听闻那几万几万的屠杀,他也只感愤怒;鸦片把人变成疯子傻子,他最多觉得恶心。
可是偏偏那毫无杀伤力的魑魅魍魉,由于无形无质,在每个人的构想中各不相同,承载了他最难以面对的、人心的阴暗面。
人怕鬼,说白了,怕的是自己。
林玉婵咬下嘴唇,心里发笑。
她接着酝酿气氛:“突然……”
突然,耳边传来刺耳的刮擦声!
苏敏官手臂一下子收拢,把她抱得紧紧,胸口心跳竟然乱了一刻。
林玉婵也小吓一跳,随后意识到:“是大鱼撞缆绳。”
以前也偶尔听到的。声音顺着缆绳板壁一路传来,由于是固体传声,音质十分保真,响在耳边,很是真切。
被窝里热气溢出,钻出窸窸窣窣几声笑。
苏敏官平复呼吸,咬着牙,一字一字道:“阿妹。你从哪听的这些。”
小少爷实在很可怜,裹在自己的小被子里,承受了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惊悚暴击。
林玉婵忍不住笑,埋汰他:“你不是不信神佛吗?”
回答她的是一记报复性的挠痒痒。苏敏官以前很少朝她身上动手动脚,今日忍无可忍,一出手就是最软的肋下。
“讲啊。接着讲啊。”
林玉婵笑着尖叫一声,左右躲闪,像条翻腾的小鱼,被他一把捉在空中,按下去,捂住嘴,强行咯吱几下,她力尽不敌,软在床上爬不起来。
蓦地意识到,沉重的呼吸就在耳边。被鬼故事吓坏的小少爷面无表情,抱紧那个讲故事的坏蛋不撒手。
周身炙热。
“阿妹。”
他倏然间眼眸涣散,失控地扯她衣领,松松垮垮的中衣本来就肥大,一下露出半个暖白的肩膀,纤细的锁骨轻微起伏。烫人的吻密密的落下来,落在她脖子肩颈,还有耳畔,还有腮边,最后是嘴唇,惩罚似的,不成章法的轰炸,在小小一方船舱里炸开一束束烟火。
他忘记保持距离,于是让她清晰地感到了,即便隔两层衣,身边的年轻男人的身体上越来越明显的变化。
血气方刚的,难以自抑的。苏敏官也立刻意识到了,迟疑刹那,听到一声小小的抽气。
铺天盖地都是他的气息。她不敢动,许久,细微的声音说:“方才的故事还没讲完……”
他忽然轻轻咬住她肩头,喉中一道克制的呜咽。
他没事讲什么虎姑婆?
他不声不响地起身,扯下挂着的斗篷,把自己披个严实,任由冷气吹拂脸颊,让自己慢慢凉下去。
他在林玉婵面前食言多次,这次亲口保证“有分寸”,总不能再吃回去。
她有点不安,欲言又止,最后悄声自我检讨:“我会好好睡觉。”
苏敏官嘴角忍不住一翘。这马后炮放得真是时候。
他回身,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啄。
“你先睡。”他气息短促,道,“我去洗漱,再来陪你。”
他开舱门,黑漆漆的走廊里没点灯。今日船上安全,也没几个人巡夜,外面静谧得仿佛另一个世界。
五花八门的鬼故事在他眼前闪了闪。他义无反顾地迈出门。
林玉婵眼睁睁感觉那被窝冷了下去。不敢再出声挽留。
但跟他玩闹了一会儿,虽然基本上是被他按头欺负,但也耗了不少体力,非常倦了。
她在半梦半醒中,感到有人回到她身边,小心依偎在她肩头,温柔而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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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上午,大雪如约而至。
云雾散去后,空气纯净得仿佛能结出冰。武汉三镇都被镶上了白茫茫的边。长江和汉水如同两道褪色的彩绸,容纳了雪花,反哺出晶莹剔透的光。
江边泊着的大大小小的船只,也都扣上了毛茸茸、白生生的帽子。行人神色匆匆,打着伞、披着蓑衣,劈开细碎的雪花,留下泥泞的脚印。
码头里那几艘气派的蒸汽轮船,此时也蒙上一层薄薄的絮,甲板上反光耀眼,钢筋铁骨披了素衣,宛如舰船模型。就连那船舷炮筒上也金盆洗手地积了白雪,颇有些偃革为轩、倒置兵戈的味道。
只有那高耸的烟囱是裸露的,湿润的钢铁向外喷着热气,在那铺天盖地的寒气中,人为制造了小小的热岛。
几只聪明的水鸟聚集在烟囱周围,取暖饮水。
忽然近处人声嬉笑。水鸟受惊,扑棱棱飞走。
船舱里跑出一个裹得厚厚的雪娃娃,一步一跳简直要上天。她踩上甲板上一层薄薄的积雪,惊喜地回头看脚印,又伸手接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