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密斯喜形于色,学着满洲礼仪,蹲下给官文请了个安。
官文受宠若惊,哈哈大笑。
只留一群百姓咬牙切齿,敢怒不敢言。那庙祝气得要扑上来抢东西,无奈腿上有伤,当即被官兵七手八脚拿住,当着洋人的面,先狠狠抽两鞭。
史密斯轻蔑地看着他,吩咐:“圣诞,拿好行李,咱们去码头。”
“等等。”
一个陌生的声音从另外一侧传来。众人惊奇地发现,一个小姑娘气势汹汹地挡住了史密斯的去路。
“史密斯先生,这事儿没完。”
随行官兵里倒有厚道的,出列赶她:“这谁家的女伢,快领走!冲撞官威是要治罪的!”
只因是个姑娘,这才网开一面。要是个凶恶大汉,早就打翻扭送衙门了。
林玉婵余光看一眼湖广总督那威风凛凛的阵仗,不怕。
她从怀里摸出一张纸,狐假虎威地扬了一扬,朗声道:“美国领事馆的召令。史密斯先生,领事先生请你得空去喝个茶。”
史密斯皱了眉头,觉得自己耳朵坏了。
他做贼心虚,料想这一路上会跟中国人起冲突,没关系,他能摆平;但万万没想到还会惊动领事馆——那么多洋人同胞在中国胡作非为,领事馆何时管过?怎么单单针对他?
新上任的美国驻汉口领事柏赖克先生,他在租界里还碰见过,还打了招呼,没结仇啊。
他冷哼一声。这姑娘心术不正,从上船的第一天起就跟他不对付,这次不知又是使什么花招。
干脆不管她:“你说的这些都是信口开河,无凭无据,没人会信的——圣诞,我们走。”
后头的湖广总督反倒被晾在一边,觉得眼前情境有点超纲。
“这怎么回事?”官文没主见,压低声音,拼命问后头的师爷通译,“这洋人在他的国家犯法了?美国领事算几品官?现在怎么办?”
奈何后头一群智囊团,也都是头一次碰到这情况,七嘴八舌乱进谏,把官文的脑袋说大一圈,还是没头绪,只能先摆起谱,咳嗽几声,假装视察起码头船运。
众百姓伸长了脖子,尽管听不懂这姑娘跟史密斯的交流,还是竖着耳朵仔细听,睁着眼睛看她举手投足的动作,好像能从中破译出剧情似的。
苏敏官倚在暗处角落里,嘴角一道不明显的微笑。
林玉婵上午没闲着,跑了汉口美领馆,果然功效显著。
当然他也有份,帮了一点微小的忙。
五块银元的赌约毕竟是玩闹,她要是能赢,能治住史密斯,他也能出一口胸中气。
跟在林玉婵身后,一个穿制服的巡捕飞奔跑来,呵斥杂人:“美国领事大人到!闲人回避!——哦,总督大人,这厢有礼了,哈哈。”
巡捕虽是中国人,但吃着洋俸禄,住着洋租界,受洋人法律保护,见了本国官,也自觉高人一等,居然不跪,只作个大揖。
好在官文比较大度,并没有追究。
一架装潢精美的马车停在路边。一群中国仆人拿着扫帚,扫掉地上雪水泥污,露出一条干净的通道。从那马车上,下来一个卷发的洋人。
史密斯眼睛都直了:“柏、柏赖克先生?”
美国驻汉口领事柏赖克身材矮小,瘦削的脸上皮包骨,腮边刻着两道深深的法令纹,向下拉着薄薄的一双嘴角,让他时刻显得严肃而苛刻,好像最保守的男孩学校里的教导主任。
柏赖克冷淡地笑了一笑,嘴角微微一动,又垮了下去。
他跟史密斯敷衍握手,然后招呼他身后的圣诞。
“这位黑人女士(negro lady),不要怕。你可以把手头的行李先放下。看起来,我们还要在这该死的冷天里呆一阵子。”
圣诞张着厚厚的嘴唇,迟疑点点头。
她生于阿拉巴马,活了快三十年,被白人叫过各种称呼:喂、黑鬼、非洲猴子、母猩猩、该死的贱人……
没有白人管她叫过“黑人女士”。
尽管这也不是什么敬称,只是个很中性的用辞,带着一点疏离的客气。但圣诞已然惶恐万分,低头说:“是,老爷。”
柏赖克又看向史密斯,严肃地说:“领事馆接到投诉,上海义兴船运公司指控你蓄意破坏蒸汽轮机,造成巨额运营损失,险些酿成人员伤亡……”
史密斯失笑出声,好像听到一个拙劣的笑话。
“是中国佬污蔑我,”他早就有准备,自信地答道,“无凭无据,纯为讹钱。领事先生您也知道中国人的脾性,我劝您不要听信捕风捉影。本人是合格的美利坚公民,来自阿拉巴马的体面家族,到哪都会遵守本州法律。再说,若真有人对我进行这般诬陷,也用不着领事先生亲自前来,我去领事馆说明一下就行了……”
柏赖克嘴角抽动,声音严厉了些:“你敢对上帝发誓,没有强迫你可怜的黑奴进行这些违法的勾当?另外我还接到中国人投诉,说你命令这位黑人女士做你的打手,跟中国人有过不少肢体冲突。她并不愿意替你做这些违反道德的事,可是你强迫……”
史密斯脸色变差,心想,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投诉!黑奴是他的财产,他在阿拉巴马庄园里养着几百个。他让自己的黑奴做事,碍别人什么了?
快速瞥一眼身旁的圣诞,梗着脖子说:“没有。这个贱女人脾气暴躁,到哪都要跟人起冲突,我劝都劝不住。等回美国我就把她卖了!”
嘴上虽凶,却暗自心惊。对他来说,家奴就是个随身的物件,他的一切隐私把柄都没避着她。万一这蠢黑奴拎不清状况……
史密斯色厉内荏地踢了她一脚,以示警告:“我说的对不对!黑鬼,回老爷话!”
圣诞面色不忿,厚厚的胸膛起伏不定,眼中的怒火闪烁两下,慢慢熄灭了。
她弯下腰,恭恭敬敬地说:“是,不关我的主人事。是我在路上惹了些麻烦,主人已经教训过了。至于蒸汽轮船,我和主人谁都不曾破坏它。我作证,当时我在房间里侍候我的主人洗脚。”
这是压在她头上的命。是上帝造就了这一切。她已经习惯了事事为主人让位,把自己的人格——如果这东西还存在——捏成小小的一团,塞进谁也看不见的角落。
史密斯面露得色。
圣诞是绝对不会出卖他的。只要没有人证,他蓄谋破坏轮船的事,就只是个空穴来风的指责。他还要起诉轮船公司诬告呢!
然后他看到,那个俏丽而恶毒的中国姑娘,凑近柏赖克,悄悄和他说了句什么。
柏赖克点点头,薄薄的嘴角扯出一道轻蔑的微笑。
“如果你还寄希望于你的黑奴会为你守口如瓶,只因她的儿子女儿在你手里,”柏赖克从下属手中拿过一份文件,说,“那么史密斯先生,你错判了局势。我猜你来到中国以后,没有关注过国内新闻吧?我们伟大的联邦总统,亚伯拉罕·林肯先生,已经于今年年初公布了《解放奴隶宣言》,宣布所有南方邦联叛乱领土上之黑奴应立刻享有自由——我想,这包括史密斯先生的家乡阿拉巴马州吧?”
在史密斯的目瞪口呆中,柏赖克朝圣诞点点头。
“这位黑人女士,如果你的主人还没告诉你,你,还有史密斯庄园里的所有黑奴,眼下已经获得法理上的自由。作为美国联邦政府驻外领事,我荣幸地向你宣告这一点。”
然后,柏赖克展开那份从华盛顿寄来的《解放奴隶宣言》(The Emancipation Proclamation) ,面容肃穆如刀刻之石像,一字一字地朝圣诞宣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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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8章
“1863年1月1日起……被人占有为奴隶之人, 应当从那时及以后,永远获得自由……”
“……这些被宣布为自由人的民众,不得有违法行为, 除非是必要的自卫;我劝告他们, 在任何可能的情形下, 应当忠实地劳动,以获取合理的工资……”
随着柏赖克薄唇的一张一合, 圣诞的眼中变幻着色彩, 脸上的表情如梦似幻。
震惊、惶恐、怀疑、悲恸、狂喜、惊愕、仇恨、释然……
这是在大洋彼岸的美国,无数黑奴的脸上, 出现过的同一种表情。那些被关押在走私管制营区的脱逃黑奴, 在《宣言》生效的当天夜里,被告知可以自由离开;在佐治亚州外海的岛屿上留下的种植园黑奴, 迎来一艘海军舰艇, 海军将官下船后, 当着他们的面诵读《宣言》,当场宣布他们获得自由;在仍未被攻克的南方邦联各州, 《宣言》被人偷偷抄录, 口口相传, 点燃了受苦受难的奴隶们心中希冀的火焰。自由的种子星火燎原, 激励着黑奴们踏上逃脱和反抗之路……
“……在此,我真诚地相信这是一个被宪法赋予正当性、被军事赋予迫切性的正义的举措。我祈求人类的审慎判断, 并呼吁全能的上帝的恩典……”
柏赖克虔诚地念完最后一句, 微笑道:“黑人女士,你现在是自由的美利坚合众国公民了。祝贺你。”
圣诞呆若木鸡。
史密斯突然怒吼一声, 举起手杖抗议:“不!我不接受!她是我的奴隶,你无权——”
“史密斯先生!”柏赖克板着脸, 脸上每一道纹路里似乎都写着“正义”二字,“你是要代表南方叛军,向我——向联邦政府挑战吗?站住!你的手只要碰到你腰间的手`枪,我就不再认为你是个和平的商人,而只能把你当成南方叛乱势力看待了!”
史密斯泄了气,绝望地大口喘息着。
是了。理论上,他这个来自阿拉巴马的奴隶主,和那些鼓吹奴隶解放的北方佬,处于正在交战的两个阵营。他完全可以对林肯说一句“操`你妈”,把那该死的宣言撕成碎片,然后把自己所有的黑奴都加上三道锁链,不许他们逃跑一步。
这也是大多数南方叛乱州奴隶主,在听到《宣言》之后的第一反应。
可不巧的是,史密斯眼下并没有舒适地窝在阿拉巴马“敌占区”,而是万里迢迢来了中国,接受林肯政府的领事管辖。他身后并没有南方叛军撑腰。而柏赖克领事身后,站着至少一打全副武装的亲卫队。
他的大脑完全罢工,雪花落在他眼睫毛上,把他眼前的世界糊成白茫茫。
史密斯心想,怎么会闹到这个地步?
与此同时,码头上有幸围观这一幕的武汉群众,可谓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在各自心里筑下了一个终身难忘的问号。
有人悄悄询问:“这怎么回事?奴婢放良?这洋人官有那么大权力,管得着人家家务事?”
有人十分自信地解释:“是那偷砖的洋人犯法在先,因此他的家奴也收归公有,发配官卖。”
有人瞥一眼无所适从的湖广总督官文,幸灾乐祸:“哈哈,这洋人在他们本国都是罪犯,咱们官老爷还跟他套近乎,今儿可丢人丢大发啦!——嘿嘿,古德摸宁,哈哈哈……”
有人大胆上手,薅过史密斯的包,摸出那块被他撬走的岳王庙古砖,送回到保甲手里。
史密斯精神恍惚,竟而完全没注意。
官文脸色青白,连连催促通译:“怎么回事?快去给本官问清楚!”
奈何身边的通译纯属滥竽充数,除了两句基本问候语,其余外文修养几乎为零。硬着头皮听那柏赖克读了一段又一段,听了个云中雾里,根本拿捏不轻状况。
只能跟着百姓们一起信谣传谣,回去复命:“大人,这洋人可能在他们本国犯了罪,被这领事捉拿了,眼下正宣判哩!”
其实《宣言》只解放了黑奴,并没有惩罚奴隶主的条款。但史密斯垂头丧气、如丧考妣的样儿很难不让人往“罪犯归案”的方向想。
官文气得嗓子快冒烟,觉得自己的官威受到了极大的挑战,风头完全被那个花旗国芝麻官抢走,是可忍孰不可忍!
……忍吧。
趁那几个洋人吵得正欢,沉着脸吩咐:“备轿。回府。”
湖广总督灰溜溜离场,居然没几个人下跪相送。
柏赖克随即转身,看着今日拜访过他的中国姑娘,严肃的脸上现出些许笑容。
“中国小姐,谢谢你告知,在我的领事管辖范围内,居然还有奴隶制的存在。今日这一幕会被历史记录下来的,我们离全人类的解放事业又近了一步。”
林玉婵微笑着捧句哏:“有您和林肯总统这样伟大的人,日后的美利坚定会成为世界的灯塔,自由的摇篮!”
至于“全人类的解放事业”,听听就得了。柏赖克要是真有那觉悟,先帮中国反反帝国主义再说。
林玉婵知道,要扳倒史密斯,到领事馆去告小状——什么殴打中国人、破坏中国船,肯定属于无用功。外国人有治外法权,若在中国惹上刑诉,都会交由本国领事馆,以本国法律审判。而这审判的尺度当然是由洋人随意定夺。一般来说,就算杀了中国人,只要人数不太多,也最多赔点钱完事。
所以要找另外的路子。
美国内战正酣,废奴运动如火如荼,是人人都能蹭上一蹭的热点。
她在上海时积极关注时事,托洋太太闺蜜下午茶的福,也能偶尔知晓一些报纸上没有的消息。
说服柏赖克当一回救世主,解放被带来中国的阿拉巴马黑奴——这对柏赖克来说是举手之劳,但却可以成为他领事任上难得的高光时刻。
于是今天一早,她和苏敏官一道,琢磨文法,写了一份关于史密斯所作所为的详细材料。然后空出了一个上午,拜访美领馆,打算游说柏赖克。
进去之后只待了一刻钟,就跟领事先生一拍即合。
林玉婵注意到,柏赖克今日除了卫队,还带来一个文职秘书,正在纸上写写画画。她不由得好笑。
不出几个礼拜,“柏赖克领事雪中解放女黑奴”的速写画像大概就会寄回美国,人人称颂。然后多年以后,被放到某个关于黑奴解放的博物馆里。
所谓恶人自有恶人磨,又所谓打狗也要看主人。她这也算是“以夷制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