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商(大清药丸)——南方赤火
时间:2021-05-22 10:28:12

  林玉婵从容告退。
  孰料崔吟梅热情过分,见王全脸色有异,连忙喊道:“……哎,王掌柜,别吓着人家小姑娘,她是你同乡呀!”
  林玉婵:“……”
  下次崔吟梅再出什么数学题她都不答了!
  她快步离开。
  “慢着!”王全猛省,厉声喝道,“姑娘,你家住广州?”
  偌大齐府家业零落,大多数奴婢下人王全都不认识,也记不得;偏偏有一个妹仔,放着好好的少爷通房不做,死活赖在他眼皮底下当苦力,听话时也真听话,但偶尔也气得他想杀人,终究舍不得这份伶俐的劳动力,留她一条命。
  孰料贩猪仔一朝事发,这妹仔趁乱逃走,就此无踪。
  果然是女人进商铺,风水全坏了!
  就不该买她!王全恨不得剁了自己在身契上按手印的那只手!
  后来,德丰行为着巨额罚款东拼西凑,齐老爷心力交瘁去世,齐少爷败家子一个,崽卖爷田不心疼,干脆把店铺贱价处理,自己住进了青楼相好的家;王全窥到机会,又舍不得将自己多年掌柜的产业交给别人,拼着半辈子积蓄,加上四处借贷,把这个老字号茶行盘了下来,德丰行从此改姓,被他迁来上海,另起炉灶。
  王全累瘦二十斤,没工夫追查她一个逃奴的下落。
  东山再起不容易。齐家树倒猢狲散,茶行里大部分雇工都另谋高就,新请的低薪学徒痴傻懒怠,每天花式气人。有时候王全被气得不行,偶尔会想,要是那个勤快利落的妹仔还在,他定会不弃前嫌、礼贤下士、不计较她一个丫头惹晦气,甚至每月多给她几个子儿,也要让她在身边帮忙。
  抱着这个怨念,那妹仔的容颜模样,在他那乏善可陈的记忆里,并没有消退殆尽。
  “林八妹,”王全咬着牙,牙缝里一字一字说,“你忤逆背主,卷款私逃,原来逃在这里!”
  崔吟梅还在笑呵呵地给他俩拉关系,闻言直接笑容僵住,呆呆看一眼林玉婵。
  林玉婵一瞬间佩服王掌柜的这张嘴。经逢大难,脑子还这么犀利。她只是“私逃”,王全张口给她加了个“卷款”的罪名,让她罪加一等。
  她深呼吸,努力镇静,做出好笑的神色,轻声对崔吟梅说:“吟梅先生,这人把我认成别人了。”
  崔吟梅赶紧打圆场:“掌柜的莫不是认错人了。这小囡是……”
  一边说,一边朝林玉婵使眼色,催她赶紧自报家门,说几个父辈祖辈的名字籍贯,好澄清误会。
  “……是广州林广福的女儿,”王全直接抢话,怒气冲冲地说,“身契上写得明明白白,我能不清楚?这女仔是个逃婢,崔先生,您正好做个见证,我带她见官去!”
  说着,一把薅过林玉婵的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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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0章 
  林玉婵骨头一疼, 一瞬间如堕深渊。
  人的记忆是有依托的。有时候,往事如烟,却被一件旧衣、一枚旧物, 勾起许多早已褪色的回忆。
  那些以欺负人为乐的恶伙计, 给她口水粥, 让她捉蟑螂,谁心情不好都能来扇一巴掌。每天仰望王掌柜的脸色, 生怕一不小心被他卖了, 一边赔笑一边偷学手艺;有时实在受不了那股子压抑,冲动地想, 老娘不干了赶紧被老天收了算了!……
  林玉婵再一次让王全拖住, 在德丰行当牛做马担惊受怕的那些日子,就自作主张地在她脑海里放了个精彩集锦, 让她有种“一夜回到解放前”的错觉。
  她惊慌叫道:“我哪有身契?谁把我卖了?”
  而崔吟梅看到王全一口咬定要见官, 这可不像信口开河, 他心里也一瞬间犯迷糊:难道这两人真的有旧?林姑娘一向小心谨慎,又怎么惹着这姓王的了?
  还是尽心尽力地劝解:“王掌柜, 王老板, 人家小姑娘一个人创业不容易, 你别吓唬人……”
  王全冷笑。
  “一个人创业?一个女的, 怎么可能单独创业?你不问问她,本钱是哪来的?来上海之前, 她在做什么?”
  生意人心中只有精明和算计。如果这林八妹是个灰头土脸小乞丐, 今日让王全碰上,或许他只会踢上一脚, 出一口心里闷气。
  可林玉婵今日的衣衫打扮,还有崔吟梅对她的态度, 明显能看出来,死妹仔如今混得不错。还来海关做生意!
  多半是傍了有钱大老爷。给她点本钱,做生意玩票。
  那王全可就不能轻易放过。
  按大清律,奴籍之人,财产都归属主家。
  当然眼下的大清风雨飘摇,人人都在钻法律的空子。也有主家默许奴婢积蓄私产,另立门户,甚至有多年之后,主家败落无人,为奴的反而富贵满堂,几代之后,反过来欺负主家——这种伦常倒置的事,如今也时有发生。
  但,主奴关系是永远不会变的。分家另过的奴婢,就算做了富商捐了官,理论上,见到主人还是得跪拜伺候,礼不能废。
  否则,主家随时可以起诉奴婢犯上不敬,追讨财产,让官府治刁奴的罪。
  不过纵有这种案子,主家既已破败,无钱打点衙门,多半也胜诉无门。父母官最多判那奴婢后代破财消灾,施舍原主人一点钱,双方和解完事。
  这是现实。
  但王全心里已经打好了算盘:咬定林玉婵是卷款脱逃的妹仔,律法和道德都站在他这边。只要告上了衙门,他稍微活动一下关节,就能判她一个重罪,然后吞没她的全部资财!
  德丰行可不是当初呼风唤雨、牙缝里抠点渣子都能养活一群人的巨富了。蚊子腿也是肉,这妹仔不管开着多大的铺子,王全打定主意,都要把它给抢过来。
  就算她傍了富商,做了姨太太,要赎她,拿钱来!
  王全心里飞快盘算这一遭,心想,闹得越大越好。不榨干她全部身家,就让她以后没法做人。
  于是把这林八妹拖出崔吟梅办公室,重重踩着光洁的大理石地板,对走廊里的围观群众大声道:“家务事!这是广州齐老爷府上脱逃的奴婢!别看她如今人模人样,其实是个蛇蝎毒妇!她卷了老爷府上的钱开铺子,在上海招摇撞骗,我这就扭送去衙门,让官老爷评评理!家务事,让大伙见笑了!”
  手里的妹仔还在拼命挣扎。王全为了佐证自己的话,干脆朝她狠狠一个耳刮。
  “不知廉耻的奴婢,还敢再逃!”
  啪!
  林玉婵伸手捂脸,有意没躲。王全的大掌击在她手背,巨大的力道让她短暂一懵。她顺势倒地一滚,尖叫:“杀人啦!……”
  在上海做了两年文明生意,林玉婵已经习惯了温饱不愁的中产生活,修炼出优雅得体的举止;但今日被王全一吼,仿佛一下子回到过去,又跌回那种毫无尊严、底层互害的小人心态。
  她凄厉尖叫。
  王全本以为,主子教训奴婢天经地义,不料围观的众海关职员并未同仇敌忾。林玉婵一挨巴掌,有几个洋人当即拉偏架,举着手杖,用生硬的汉语斥他:“喂,你干什么打她?你有毛病?”
  还有个中国人问:“苏林氏,这是你什么人?”
  王全莫名其妙地想,苏林氏是谁?她的假身份?
  林玉婵夸张了一下自己的惊慌之情,尖叫道:“Kidnap!拐子!这是拐子抓人!我不认识他!”
  上海县城出现新式拐子,当街强抢民女,宣称是自家逃走的媳妇丫环之类。纵然受害人百般辩解,不明真相的路人以为是家务事,很少拦阻。有时候还帮忙一起抓人。
  但海关众职员里,不少人认识林玉婵,跟她关系还不错,算不上“不明真相”;而王全只是一个来签合约的陌生供货商。林玉婵一喊,自然信她。
  有人当即叫戍卫:“来人!把这闹事的赶走!这里是海关,不容华人嚣张!”
  还有人说:“既然是拐子,先抓了再说!”
  王全赶紧放手,“别别别,老爷别误会……”
  他暗暗心惊。这妹仔什么路数,为什么海关的人都向着她,难道她把这些洋人都睡过一遍不成?
  要是被这疯女仔喊上一路,他王全不成了全上海的笑柄!
  海关里大多是洋面孔,王全不敢造次,只能承认自己认错,恨恨地放开林玉婵,落荒而走。
  华夷职员们回到自己办公室。
  林玉婵拐进扫帚间,整理衣裤。
  躲了一会儿,听到外面噪音消失。王全被赶走了。
  她闭上眼,慢慢调整呼吸。
  她也不能永远赖在海关。有相熟的仆妇来取扫帚,催促她赶紧走。
  林玉婵磨磨蹭蹭出门。远远看到侧门外的大街上,一个熟悉的身影守株待兔。
  王全算盘打得好。等出了洋人的地界,再对付她。
  林玉婵硬着头皮往外走,看到王全脸上浮起狞笑,跟身边的仆人嘱咐两句。
  她鼓起勇气,一只脚跨出海关,王全立刻变脸,和仆人兵分两路,就来抓她!
  林玉婵拔腿就跑,冲着一个裁缝铺的大门叫道:
  “弗里曼!”
  几乎是同时,一个铁塔般的黑影欺压过来,王全主仆俩同时吓一大跳。那高壮仆人直接萎了,好像泄气皮球,一边后退一边叫:“你你你你是什么人……”
  肤色黝黑,青面獠牙,身上还挂着别针剪刀——这是钟馗啊!
  “蠢货!”王全扯着嗓子叫,“没见过南洋乌鬼?还是个女鬼,你怕咩啊!”
  砰!砰!
  圣诞·弗里曼用行动告诉他,这个女鬼真能把你揍得满口咩咩咩。
  “不许——你们——欺负——林小姐!”
  王全的仆人被丢出三丈远。王全的眼镜摔进树坑,他张皇失措,满地找镜片。
  林玉婵:“弗里曼!”
  这次是喝止。她不想像史密斯一样,把这个蛮力黑女人当自己的私人打手。让她给自己解个围,不至于被王全绑架,就够了。
  路上行人看到此处有人行凶,不敢靠近,远远站定,兴奋地看。
  王全攥着碎掉的眼镜,心有余悸地看着林玉婵,颤声道:“姓名籍贯年龄都对得上,你……你休想逃跑!也别以为卖身契不见就万事大吉。我派人去南海县城,有你当初的买卖记录!你等着,休想逍遥法外!”
  一边说,一边连滚带爬地离开。
  林玉婵略一思忖,起身追上。
  圣诞刚刚裁衣完毕,抹掉身上的粉笔印,大步跟在她身边,气势汹汹地问:“还要揍吗?现在揍他我会被逮捕吗?”
  林玉婵:“不用。”
  但是不能让王全就这么走。
  王全那几句气急败坏的威胁提醒了她。过去她在暗,王全在明,她躲着点就行;如今两人撞见,王全又不肯跟她“相忘于江湖”,迟早是个□□。
  什么“南海县城里存留买卖记录”,也许是真,也许是诈,不能冒险任他去查。
  圣诞过几天就登船赴美。不能永远当她的保镖。
  林玉婵让圣诞盯着王全,快速扫一眼周围马路,跑回那个画着铜钱标的裁缝铺。
  “老板!从群众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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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全火急火燎地往回走。平时舍不得坐出租马车,此时也咬牙,招手叫了一辆。
  “快,快停车,去……”
  得赶紧回去,给广州的熟人写个信,非得把这林八妹的底细挖出来不可!
  他正愁没有财路,苍天不负有心人,让他撞见这个女仔,给他送钱!
  马车停稳,王全没来得及上去,忽然觉得周围气氛有些不太对。
  本该是麻木围观的群众,此时却显出异样的神态。
  为什么这些人,看他的眼神都凶巴巴的?
  王全脑子还没推理出所以然,身体不自觉打个寒战。
  一个裁缝铺店主,套着套袖,握一块磨剪刀的油石,朝周围人说:“就是这个人!”
  随后,又是几个年轻汉子踏步上来,一言不发,恶狠狠地瞪着王全。
  他们服装各异,都是各行各业里最寻常的小人物,不知什么来头。
  一个绸缎庄伙计朝林玉婵拱手,和蔼问道:“姑娘,可伤着了?这人跟你什么仇?别怕,有咱们湖广同乡会,不会让你被外人欺负了!”
  王全目瞪口呆,不由戴上眼镜,随后发现镜片全碎了,什么都看不清。
  他初来上海几个月,自以为摸清了洋场规则。谁知今日,现实给了他当头一棒。
  海关的人怜香惜玉,向着她也就罢了;她不知从哪买了个奇形怪状的保镖,他占不到便宜,也可以忍;可为什么这许多身份各异、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居民店主,也都站在她的一边?
  湖广同乡会又是什么鬼?为什么好像从天而降似的,一瞬间涌现许多人?
  他也是广东人啊,为什么没人通知他参加?
  任他想破了脑子,也想不出,一个身价十五两银子的死妹仔,为何会有这般人缘。
  为何,会有人像对待自己的姐妹一样,跟一个贱籍奴婢嘘寒问暖。
  有几个壮汉已经将林玉婵护在身后,扭住王全的仆人,指着王全鼻子质问:“你到底什么人?纠缠这姑娘,是何居心?”
  王全欺软怕硬,不自觉的语气有点萎:“我、小人是这妹仔的主人……”
  咚!
  没等他说完,一记警告的拳头已经落在他手中文书帖袋上,袋口大张,纷纷扬扬的纸片乱飞。
  这可是跟海关的巨额合约。王全连忙撅着屁股捡。
  在广州时,飞扬跋扈、盛气凌人的大掌柜,眼下连捡个东西都没人帮忙。
  等他起身,面前矗立了一个头发花白的中年伙计,明显是刚刚赶来,胸膛起伏喘气。
  “这位老板,”他皮笑肉不笑地一作揖,号服袖子上绣着“义兴”二字,“这里是租界,文明地皮,不兴大呼小叫。阁下再乱来,小心进巡捕房吃大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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