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嘴一努。果然有几个巡捕扛着大棒巡逻。其中还有个洋长官,腰间挂着手铐,在路边笑眯眯看戏。
并没有过来干预的意思。
王全张口结舌:“你、你是她什么人?”
他也是几十年的大掌柜了,有识人的眼光。这义兴伙计一看就不像是遵纪守法的那一款,多半在道上混过。
难道……这就是林八妹背后的金主、大树?
“鹏哥鹏哥,”林玉婵彻底占据主场,心跳渐渐平复,乘胜追击,小声说:“这人骚扰我,非说认识我们,说我犯法,要拉我去衙门。要不是有这位黑姐姐出手相助……”
对石鹏,她可以稍微透点底。
石鹏脸色一臭。林姑娘这暗示简直一目了然。那句看似无心的“我们”,表示这眼镜茶商跟苏敏官大概也有过节,不能不防;至于“犯法”……
谁没有点犯法的前科呢,绝不能让他说出去。
苏敏官不在,石鹏全权拿主意。
而石鹏禀性难移,对付这种流氓无赖,也有个很简便的流程。
石鹏给林玉婵一个“明白”的眼神,喝令几个义兴伙计,把王全连拉带架,推搡着路上走。
“来来,请到商号里细谈,别为难这姑娘。”
王全绝望地扭着脖子,这些年的憋屈苦闷瞬间上头。望眼欲穿地看那个洋人巡捕。
洋大人诶!这都不管?
这里是租界,不是大清地界。洋人不是讲规矩、讲法制么?不求为民做主,起码不该眼瞎吧?
他可不知,巡捕房逢年过节都收义兴的礼,方才又被石鹏塞了几角银元。看看这里既没见血也没群殴,不过是几个华人菜鸡互啄,谁耐烦管这闲事。
王全被簇拥到最近的一间义兴加盟商铺——裁缝铺里。过不一刻,又被簇拥着出来。
石鹏挥着几份手写文书,满面笑容:“这就对了嘛。这位小娘子和阁下素不相识,是你眼镜太花,认错了人,这才上去拉拉扯扯。如今你也承认是误会了,情愿赔礼道歉。以后若是敢上衙门颠倒黑白,这保证书就是呈堂证供,这里的左邻右舍都是见证人——瞧,您的手印儿在这,做不得假。要再检查一遍吗?”
巡捕刚才瞎眼,此时却忽然重见光明,也追上去痛打落水狗:“不知道租界的规矩么?再闹事,小心吃外国官司!”
王全心如死灰,不敢看林玉婵,咬牙切齿好久,才道:“好,好,如今你有本事了!反过来欺负到主子头上了!”
林玉婵冷冷道:“过奖。”
王全忿忿不平,张张嘴,待要撂句狠话,发现自己实在没什么可以再威胁她的。
只得招呼自家仆人,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
一边懊恼无比。当初怎么就心软,没把这妹仔卖了杀了!
果然是好人没好报。
一想到她那张明显吃饱饭的脸,还有那整洁没补丁的衣裳,王全就如鲠在喉,深感世道不公。一条黄狗跑到他脚边,他狠狠踢了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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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全闷头走了不知多久,忽然,有人拽了拽他的衣角,低声打招呼。
“王老板,怎么不顺了?来,抽根烟。”
一个粘涩的声音无端响起。这声音好像是从枯槁的嗓子里钻出来似的,让人听着很不舒服。
王全吓一跳,抬眼看,一个头发斑白的老头朝他拱手,笑眯眯递过来一枝土烟。
老头满脸沧桑,视力似乎有问题,和王全一样戴着一副眼镜。马褂油腻脏污,辫子后面一股臭味。
王全接过,皮笑肉不笑:“黄老板啊。真巧,你也在这。”
这是他来到上海之初,结识到的一个新的生意伙伴。姓黄,有手段,有魄力,就是曾经破产过,如今本钱有点不太够,跟王全可谓同病相怜。
王全反而觉得他更值得相交。搏击商海的勇士,谁没有个几起几落,破产算什么。
两人一拍即合,培养出了优秀的塑料商业友谊,经常凑在一起抽个烟,逛个堂子,琢磨些剑走偏锋的生财之道。
但今日王全无心跟朋友闲谈,客气敷衍几句,就要告辞。
黄老头却不依不饶地跟上,追问道:“方才那个林姑娘,跟你有过节?”
王全一个激灵,腰板挺直了三分。
上海滩果然藏龙卧虎。王全连忙慢下脚步,对这位新朋友刮目相看。
“怎么,难道黄老板也……”
“那女人是个狠角色,曾经想利用我,被我看穿,及时脱身。”黄老头扶着眼镜,高深地一笑,“看来她得罪的人还挺多嘛。如果王老板也深受其害,咱们倒是可以聊聊。”
黄老头揣着卖孙女、卖房、卖玳瑁眼镜的几十块银元,雄心勃勃试图东山再起,不料却时时碰壁。不少商家一听他名号,就直接闭门羹,不予合作。追问原因,人家也不说为什么。
黄老头何其精明,以己度人,立刻知道,大约是被那个“恩人”林姑娘给报复了。
黄老头忿忿地想,既然是做好事,就该不求回报,施舍完毕就相忘于江湖,这才是合格的善人。像林玉婵这种,举手之劳帮了他一点小忙,反而对他有颇多道德要求的,简直是给普天下的慈善家丢脸。
好在黄老头脸皮甚厚,虽然被许多商家抵制,但毕竟也有不少人对他的过往毫不知情。譬如初来上海的王全,就曾经给他不少助力。
黄老头在夹缝中艰难地做买卖,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凭着自己的老辣手段,几个月来居然也小有成就,攒下几百银子的身家。
不过,终究是商路受限,无法尽情大展身手。黄老头这几个月来,对林玉婵那点仅有的感激之情已经消耗殆尽,认为她才是导致自己无法暴富的罪魁祸首。
今日见王全居然也跟林玉婵有仇,黄老头喜出望外。
“这女人身后有黑帮撑腰,不能轻动。王老板,是你鲁莽了。”黄老头仗着自己是半个上海土著,推心置腹地向朋友传授经验,“如今在上海做生意,人脉商誉都是次要,最关键的就是要有钱。有钱能使鬼推磨。等你发财了,想怎么合理合法的扳倒她,都不是问题。”
王全被这话说得膝盖一痛。黄老头眼睛太毒了。
寻常人看王全,见他有点小钱,多半直接将他划为“有钱人”之列;唯有这黄老头,一眼看出王全的野心和如今的资本不匹配。他还想挣更多。
的确,有钱能使鬼推磨。如果王全的身家翻它百八十倍,回到德丰行鼎盛时期的那股牛劲儿,还怕什么林八妹。一个眼神丢过去,就有无数人为他赴汤蹈火,让这妹仔后悔当年从齐家逃出去。
王全原本跟黄老头泛泛之交,今日一番话,顿时对这黄老头生出知己之感,连声叹息世人势利,民风不古。
先前那黄狗大概是饿惨了,不计前嫌地摇着尾巴又凑过来。王全和黄老头一人一脚,又把那狗踢得惨叫而逃。两人哈哈大笑。
黄老头眯着一双做过手术的老花眼,笑道:“上次给王老板介绍的那个‘英联’,这个月的红利应该到手了。走。我陪你收点钱去。”
王全转忧为喜,笑着点点头:“好!今日请黄老板去烟馆,你可千万别推辞哟!……”
两个新朋友亲亲热热,并肩而行,因着有共同的敌人而相见恨晚。你一句我一句,商议着对付那林姑娘的手段。
第181章
裁缝铺门口, 林玉婵整理衣服头发,挨个向热心“同乡”们道谢。
大家客气:“互帮互助,扶危济困, 应该的嘛。下次有事, 只要对上暗号, 大家随时来给你撑腰。”
石鹏带林玉婵去义兴总号,泡杯茶压惊。给圣诞也准备了点心茶水, 一群船工伙计探过脑袋看新鲜。
义兴如今在几个码头设有办事处, 总号没那么拥挤,木凳子换成嵌云石广式沙发, 会客室里添了西洋自鸣钟。地上也铺了薄薄的毯子, 隔开冬日的冷气。
石鹏把那一式两份“保证书”折好,一份递给林玉婵, 低声对她道:“这人以后不敢再窥探你。但你若要斩草除根, 恕老哥哥不能从命。咱们现在是守法的‘同乡会’, 有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舵主老人家不让使, 否则……”
林玉婵忙道:“不用不用。咱们不给自己惹麻烦。”
有时候正义组织和黑恶势力之间的差别, 也就在一线之间。如今苏敏官还没回来, 这条“线”格外模糊。她不能给义兴招事儿。
王全到底知晓她和苏敏官的一些底细。若是真把他揍狠了, 店砸了,逼急了, 难保他不会狗急跳墙, 来个鱼死网破。
先敲打一顿,让他知道她林姑娘如今朋友众多, 不好惹,趁早死了算旧账的心。
林玉婵想了想, 又说:“王全如今和我一样,也做茶叶生意。我试试看,能不能挤垮他,让他滚出上海。”
石鹏喜道:“姑娘有志气。你真有此心,我会让手下兄弟们留意他的生意动向,有情况通知你。”
林玉婵谢了,忽然想起什么,马上说:“其实有件事,现在就需要你们帮忙……”
她简略地跟石鹏解释了今日闹剧的起源——德丰行如何打败博雅,以低于成本的报价拿到了海关茶叶订单,摆明了赔本赚吆喝。
“他肯定会去寻其他赚钱的门路。德丰行以前在广州就有劣迹,用贩猪仔的利润维持府里的奢侈用度。他这次用低价茶叶击败了博雅的竞标,赔本赚吆喝,不像是负着巨债的样子。我担心他故技重施,又做什么违法勾当……”
石鹏喜形于色,马上接了这个任务。
“我派人去查!若他真的敢做犯法的生意,那便是自寻死路,我能让他明天就滚出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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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个义兴伙计拜访博雅,带来了石鹏的口信。
“我们暗中跟踪那个王掌柜,发现他的确找到了另外发财的门路。不过林姑娘,十分不巧,他这次的动作合理合法,没有破绽。”
林玉婵难以置信,从伙计手中接过一张洋行名片。
“……英联房产公司?”
“王全跟一个脏兮兮的老头一块儿,在这个门面里待了半个时辰。林姑娘,小的绝对没看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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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错,主营房产信贷股票买卖,当然也可以直接买卖地产。太太,您今天来对了地方。全上海滩的生意,如今数我们来钱最快。”
“英联房产公司”位于英美租界,门面不大,墙壁上密密麻麻地贴满了待售房产地皮信息,颇有后世房屋中介的雏形。
柜台外面等着不少客人,竹凳子不够用,有人干脆站着。
林玉婵扮成个有钱的年轻寡妇,一身素色丝绵夹袄,耳珠下缀着两粒羊脂玉葫芦,明媚引人注目。
人靠衣装,立刻有人出来迎她。
华人销售员笑容可掬,躬身抬手,把她请到里面会客室。
“敝姓张,去年做成百万两银子的地产生意,蒙同行赐号张百万,哈哈。太太请。”
张百万油头粉面,一身的富贵零碎:鼻烟壶、水烟袋、玉扳指、紫檀木手串……显然,作为房产中介,他的薪水拿得很是滋润。
林玉婵恍惚发觉,自己的商业嗅觉还有待提升。来上海两年,她竟没注意到,房地产业的蒸蒸日上。
当然,她租赁的住宅、仓库,租金年年上涨,这她知道;但租界不许华人购置地皮,从根本上杜绝了她“炒房致富”的念想。
就算如今拥有一栋小洋楼,她的身家也只是在数字上翻几倍,并没有把洋楼换成钱的打算。毕竟洋楼得来的手段不太常规,卖掉了可就买不回来。
基于这些原因,林玉婵显然低估了上海的炒房钱景。
“上海租界如今地皮炒得厉害。····太太您想必也有所目睹。您看看我手里这本剪报,上海开埠之初,洋人在黄浦滩买地,每亩押租不过十五两银子。十年前,租界地价每亩一百八十两银子。两年前,每亩九百两!而现在的最新价……”
销售员张百万口若悬河,弯腰翻箱倒柜,捧出一张合约。
“昨天小人的一单成交,“张百万笑容满面,极具蛊惑性地低声说,“跑马场左近的地皮,每亩卖出了一千三百两高价!太太您算算,这翻倍的速度……”
林玉婵来了兴趣,接过合约细细看。
居然是真的。有花押有手印,有一串见证人的签名,有带公章的报税文书……
张百万等她看完,赶紧将合约收回,珍而重之地锁回抽屉里。
也就是说,短短二十年,上海地价翻了近百倍。
林玉婵忽然记起当初容闳转让小洋楼给她的时候,提过一句:“……占地三亩,咸丰九年我花银元两千一百买下修缮,如今应该略有升值……”
她蓦然心跳加速。视野里无数“待售地皮”的公告,化作一只只白蝴蝶,扑棱棱冲进她心里。
自己对容闳太信任了,对他那句“略有升值”,居然照单全收!
现在看来,岂止是“略有”!
林玉婵在现代不过是个普通高中生,没有购房刚需,对于媒体网络上各种关于房价疯长的讨论,一直有点迟钝。
这份迟钝被她带来了大清。直到今日,销售员口中的“地价涨幅”,犹如一盆冰水,在她眼前浇出一扇新的窗户。
小刀会起义和太平天国运动制造了巨量难民。租界里没有兵祸,各项生活设施先进齐备,成了人人青睐的逃难之地。
于是,上海租界人口剧增,从开埠之初的小村镇,到如今的五十余万人口,这些人挤在租界,都需要房子住。
洋人粗暴圈地,开发成拥挤而廉价的石库门住房。林玉婵不止一次惊叹过租界内造房的速度:上个月还是空地,今天就盖楼起屋,下个月就住满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