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商(大清药丸)——南方赤火
时间:2021-05-22 10:28:12

  林玉婵对于他这么快就接受自己的狮子大开口,也不免有点惊诧。她低头看看,土豆色拉基本上凉了,她挑里面的火腿吃。
  她笑笑,坦言:“我不知。你给个价位。”
  “譬如一艘三百吨的小型汽轮快艇,洋商会开价至少三万两,”苏敏官立刻如数家珍地说,“往来长江航线,基本船工水手十人,你要付薪水;日常的柴薪煤炭,还有每个月的检查保养。如果是客运,还需要专门的……”
  “不做客运。就按货运算。”
  苏敏官看着她步步为营的谨慎神色,笑一笑,换了个说法。
  “这么说吧。如果我购入一艘小型快艇,专做货运速递,每往返长江一趟,运费可收两千五百两。按毛利两成算,就是五百两银子利润。一年走二十趟,就是一万两。再加上轮船造价折旧……”
  “付不起。”林玉婵坦然道。
  一边暗地里咋舌,苏老板真是不显山不露水,义兴重启才两年工夫,谈价钱就开始以“万两”为单位了……
  相比之下,她那“每担二两、三两”的棉花生意,显得多么寒酸可怜。
  当然,他这利润听着高,但是以高负债为代价来运转的。买一艘轮船得靠借贷,算上洋人收的高额利息,得好几年才能回本。
  所谓那几千几万两的运费,也大多是“待收”状态,客户拖上一年半载的尾款是常事。她提醒自己,不能被他的大话吓住。
  他有弱点,她也有对策。
  她耐心听苏敏官说完,把关键数字记在笔记本上,才笑道:“付不起现银,但是咱们可以想办法,用别的东西补偿。比如……你方才说,洋商依然对你实行歧视价格,义兴要买轮船,他们会集体开高价。”
  苏敏官点点头,不置可否。
  没办法,中国匠人虽然正在研究造轮船,但还没能制出媲美洋火轮的、可以安全下水的品种。
  科研烧钱。面对如此缓慢的进展,不少洋务派官员也开始退缩,认为:西人的造船技术咱们短期内赶不上,要不还是买吧?咱别白费力了?
  于是经费被一砍再砍。国产轮船更加难产。恶性循环。
  至于寻常商行要购轮船,不言而喻,还得向洋人低头。
  洋商占着垄断优势,自然会狮子大开口,不足为奇。
  真到要买船时,苏敏官自会想些旁门左道。
  “……那我给你指个旁门左道,”林玉婵好似看穿了他的想法一般,微微一笑道,“你的第二艘轮船,以博雅的名义购买,托管在义兴名下,你们负责行驶、维修、保养。博雅是西式有限公司,老板十分怕羞,轻易不露面,跟洋商暂时没有利益冲突。这样的公司要买轮船,我想,洋商的竹杠不会敲太狠吧?”
  苏敏官眉梢一动,随后,还是微笑摇头。
  “即便船价能减半,林姑娘,据我所知,博雅如今的资产也养不起这样一艘船吧?”
  “别急别急,还有商量的余地。”
  林玉婵不慌不忙,笑眯眯给他斟一杯酒,然后摊开另一个笔记本。
  那上面圈圈点点,五颜六色,都是她此次长江之行,沿途记下的见闻。
  苏敏官从中看到了熟悉的细节:镇江洋商如何为了垄断竞争而签订齐价合同;九江洋商如何恶意抬价开盘、抑价收购;洋商之间如何议定收购份额,对破坏规则的友商集体抵制,而华商却一盘散沙,各自为战;各港口棉价如何高低不均,显然有人故意传播错误情报……
  苏敏官略略扫一眼,抬眼洗耳恭听。
  “我这几日跟大伙讨论好几次,自己又仔细想了一下,”林玉婵慢慢说,“洋商这些竞争手段,你我无法阻止,但也不至于任其宰割。如果能开展一些反制的措施,不说别的,起码上海港的棉花收购价,不至于被他们操纵得这么离谱。”
  苏敏官用心听着,想到她方才所言“想包一艘快船”,大致推测出了这个姑娘的野心。
  他垂眼,虚看着眼前的雪白餐布,收敛起温和轻松的神态。再掀起眼皮时,眼中只剩犀利的搏击之色。
  “说服我。”他解下怀表,倒转放在她面前,“你有半个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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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4章 
  苏敏官确实很有蛊惑人心的本事。怀表声音一响, 林玉婵状态全满,用力点点头。
  “航行长江的时候我就在想,”她清晰而快速地说, “如果我能知晓各大码头的价格变化, 做生意时肯定如虎添翼, 再也不会被洋商牵着鼻子走——当然,实时价格不可能飞到我手边, 但就算延迟三五日, 对我来说也是很有用的参考。”
  “林姑娘,再次提醒, ”苏敏官不为所动, “单凭你每担棉花多卖二两银子,不足以养一艘轮船。”
  “快船从上海出发, 往返所有开埠港口, 记录当地的大宗商品价格、洋行收购份额、以及当时当地汇率。”林玉婵继续说, “如果水况顺利,两周可以走一个来回。然后, 请专人将这些情报汇编成册, 再分发到各个开埠码头, 以供当地华商参考。这样一来, 虽然情报仍然有所滞后,但至少大家不会两眼一抹黑, 被洋商像遛狗似的到处涮。”
  苏敏官一口口抿着黄酒, 听着她语速极快的叙述,脑海中已经转换出一幅幅画面, 模拟着各种可能的情况。
  价格滞后不要紧,哪怕只知晓两地价差的方向, 精明的商人就能从中估算出许多信息……更别提,再加上当地洋行的收购意向,这两种情报组合起来,多半会生出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
  这些情报,如果她一人独享,让商铺盈利翻倍是不难的。但她居然想发给所有人……
  苏敏官忽然问:“你汇编这些小册子,我猜林姑娘不会大发善心,免费赠送吧?”
  林玉婵立刻拍桌子道:“五两银子一本,你买不买?”
  “两周一期——你是想办报纸?华人商业报纸?”
  林玉婵摇头:“不。太冒险。”
  就目前来看,华人办报纸风险太大,不定哪天官老爷看不顺眼,勾结巡捕破门而入,给你丢牢里去。上海所有的报纸——哪怕是中文的,全都来自各大列强的势力,才敢畅所欲言。
  而那些薄薄的“非法出版物”——她已经拿《原棉质量鉴定手册》试过水,这种平平无奇的商业小册子,既没影射官场也没宣扬排满兴汉,官府才懒得管。
  她说:“如此一来,华洋商人之间,关于情报的差距就会缩小大半,华商整体会更加受益。过去,洋人掌握所有大宗商品的定价权。如果所有华商都能对各地价格有所知悉,至少,这定价权,咱们能往回夺一点。”
  苏敏官看着小姑娘那意气风发的脸蛋,以及她那无私奉献的理想主义宣言。她说到激动时,像洋人一样张开双手,比比划划,以壮声势。
  “阿妹,”他无奈道,“跟我用不着这么假大虚空。你就是想找一堆冤大头,分摊你这‘八百里加急轮船’的成本而已。”
  林玉婵脸上微微一红,再次狗腿地给他斟酒。
  “抱歉……那当然是对外的说辞。演练得太熟了,脱口而出,唔好意思。”
  苏敏官轻声长笑。真是坦率得可爱。
  说到底,还是放不下她那“花衣公所”。只不过她到内陆游历一圈,野心膨胀,一个花衣公所还不够,她想垄断所有大宗商品的实时价格情报。
  其实以前苏敏官就想过类似的事,还派船工抄录过一段时间的码头商品价格,发现没规律,于是作罢。
  现在回想,毕竟这些商品不是他的主业,缺乏一些敏感度,他也无暇像林玉婵一样,专门抽时间混到各个租界里去细致调查,所以……
  这钱活该她挣。
  炸猪排和洋山芋色拉都已见了底。苏敏官发现这一顿饭,大部分时间都是林玉婵在讲话,她面前的酒一口没喝,至于餐食,也不知她吃进肚多少。
  他摇铃叫小二,又叫了金必多浓汤及烤牛油面包,全放在她面前。
  “现在换我泼冷水。阿妹,吃。”
  有男神语音下饭,林玉婵十分满足,不计较冷水不冷水,左手餐巾右手汤匙,坐等金主面试。
  她好奇地拨弄那金必多浓汤——其实是Comprador soup的音译,字面意义“买办汤”。佐料十分的土洋结合——鲍鱼丝、蔬菜丝、腐竹丝、绿豆粉丝,混在奶油汤底里,是西方人断然不会尝试的菜式。
  中式原料镀了层奶油皮,立刻身价百倍,这“买办汤”倒真是名副其实。
  苏敏官:“首先,如果你真能汇总各码头商品价格,我相信人们就算不能立刻认识到它们的价值,假以时日,商人们也定会趋之若鹜。问题是,你如何说服那些一毛不拔的各地行商,为几个简单的数目字而付钱?就算你定价五两银子,他们大可多人买一份,然后互相传阅,或者干脆买回私印,低价转卖……到最后,可能全上海的商人都人手一份实时价格表,而你从中的收入,不够付轮船老轨的人工。”
  林玉婵点点头。
  “为信息付费”这个概念,就算是到了现代社会也未能全员普及。如果她真的傻兮兮的印册子卖,可想而知,多半是给他人做嫁衣裳,不出三两天,盗版满天飞,她自己凄惨吃土。
  她慢慢说:“《北华捷报》增出的那个副刊——《船务商业日报》,其实就是给洋商提供类似便捷的情报。既然《船务商业日报》能赚钱,说明这个盈利方式是可行的。区别在于,洋人大多富裕,不在乎那点订阅费,而报纸走薄利多销路线,以洋人的收入水准来说,定价更是相对低廉,所以……”
  价格低到一定程度,人们就不太愿意费尽心思弄盗版。而且这年头没有扫描拍照,盗版的成本也比较高。
  前提是,她的“订阅用户”必须足够多。
  以博雅目前的商誉,恐怕没办法做到一炮红遍上海滩。
  她马上又说:“可以先低价或免费,等人们习惯了看着情报做生意,我再提价……”
  “那大约需要多久?”苏敏官含笑问她,“十年?”
  林玉婵无言以对。
  这是后世的互联网创业思维,以低价补贴开路,先圈一波消费者,等抢占完市场,再悄悄提价,或是推销其他增值服务。
  不过,在大清朝,生活工作节奏缓慢,商人们遵循几千年的买卖习惯,不是那么容易扭转的。
  林玉婵粗略算了算。除非自己再融三千两银子的资,否则大概玩不起这个套路。
  苏敏官看她面前的金必多浓汤又是一口没动,无奈笑了笑。他就不该逗引她讲话。
  舀起一勺,探身送到她嘴边。
  林玉婵也有点口干,难为情地放下笔记本。看看雅间窗口,帘子都挂着一半,外面来来往往的客人都能看见。
  她也不好意思跟他玩空中加油,还是接过勺子。这一次,忍住汹涌而出的想法,乖乖把一碗浓汤都吃完。倒是意外的浓香。
  再咬一口面包,满嘴奶油味。
  趁喝汤的工夫,已经重新理清了思路。
  毕竟,这件事她从汉口回程时就开始想,回到上海之后,又和博雅的两位高学历经理一同商量过,准备充足,不会被苏敏官一两句冷水给泼乱了阵脚。
  “嗯……那这样。”林玉婵胸有成竹地说,“成立‘博雅俱乐部’,交钱入会。每次轮船到港,会员凭证入场,有专人诵读各种情报讯息,大家各取所需——是了,就像买办在港口公布开盘收盘价一样——所有情报不付诸纸面,也就杜绝了被人抄录盗版的可能性。”
  如果对面是别的大老板,她还要考虑一下措辞,不能让对方觉得她太飘太傻。但面对苏敏官,她放心信口开河。
  苏敏官点点头。
  这个思路强多了。一时没听出致命的破绽。
  她唯一要担心的或许就是,等日后“俱乐部”的会员日益增多,大概找不到合适的场地宣读情报。
  这第一盆冷水她算是扛住。尽管扛的不甚完美,还有一些改进的余地。
  “第二,”他转换话题,“我猜洋商不会那么顺利地让你开张这项新业务。”
  林玉婵点点头,假作愁容惨淡:“落后就要挨打,洋人随便就能欺负咱们。”
  苏敏官听她愁得完全没诚意,笑着用筷子敲她手里的面包。
  “林姑娘,请赐教。”
  “华商之间讯息共享,不再受洋人摆布,的确很多洋行会感到威胁,再也不能尽情地压榨华商。他们肯定会反对。”林玉婵说,“可是有一位洋人,他捏着上海所有华夷商人的命门子。华商赚钱多,他也跟着获益……”
  苏敏官一怔,随后明了,笑道:“可是洋商若吃亏,他们交的税也少了啊。两相抵消……”
  “公平竞争的市场总归更有效。在这样的市场里,财富总量会高于垄断及不透明的市场。”林玉婵严肃质问,“小白同志,你《国富论》白读了?”
  苏敏官语塞,手里的刀叉忽然忘了怎么拿,狠狠瞪她一眼。
  还提《国富论》。学习环境那么差,他能看进去一个字才有鬼!
  林玉婵还没来得及得意,苏敏官反戈一击。
  “你确信赫德就读过《国富论》?”
  林玉婵:“……”
  不理这茬,她从挎包里取出《北华捷报》。
  “清朝官员背信弃义,野蛮屠杀,中英险些再动兵戈,”林玉婵翻开内页里的“战事速递”,给苏敏官看,“读读。”
  苏敏官故作头疼:“这报纸给了你多少推广佣金?”
  说归说,还是拿过来扫了一眼。漫不经心看了几行,就认真起来,皱眉读完整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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