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月,李鸿章“苏州杀降”的事件引发国际舆论指责。尤其是跟淮军一起作战的外国雇佣军队“常胜军”,他们指责李鸿章卑鄙下作,借机寻衅哗变,企图讨要更多的妥协和好处。
冲突一触即发。
关键时刻,和事佬从天而降。跟中英双方都有交情的海关总税务司赫德访问苏州。报纸上没透露具体细节,但在赫德的一通操作猛如虎之下,李鸿章跟常胜军握手言和,并且对那些被冤杀的降卒进行补偿。
当然,在以英国人为主笔的报道里,对赫德的这番力挽狂澜,还是有点酸酸的语气,夹枪带棒地评论道,在这场中英冲突中,英国人赫德能够忘记自己的家乡和女王,秉承“绝对中立”,实在是很有职业素养。
林玉婵厚着脸皮说:“我觉得赫大人欠我小小一个人情。”
她用手比了一丁点。由于她太过谦虚,拇指食指不小心捏到了一起。
苏敏官折好报纸,倒杯酒一饮而尽,有点失落地开玩笑。
“阿妹,何时我也能有这般福气,欠你一个小小人情呢?”
“现在就有机会。”林玉婵拿起酒杯,强行跟他手里的空杯碰了一下,“我邀请你成为博雅俱乐部的第一批会员,会费全免,各种行情消息随便看……”
门口的竹帘忽然一响。店小二笑眉笑眼地探头看了一眼。
“敢问老爷太太,还需要点什么菜吗?”
苏敏官不动声色站起来,说:“结账。”
西菜馆生意兴隆,这雅间里眼看盘光碗净,两位客人还占着桌子聊天,小二这是来催翻台的。
林玉婵见那小二走了,大胆上手,从苏敏官胸前拽出怀表看。
“呀,半个钟头到了。”她不好意思,“这算说服你了?你没摇头,我就当点头啦?——哎,等等,说好我请。”
苏敏官已经丢下五枚银币在桌上——如今西菜馆学洋人做派,按人头收费,连小费每人两块半银元,算是中高档消费。
不过比去天香楼吃个花酒还便宜些。
他收起怀表,奚落她:“你才吃了几口?”
然后他拍拍她后背,似是建议,似是命令:“陪我散散步。”
*
林玉婵发觉自己老毛病又犯。人家小少爷千里迢迢从汉口归来,身上风尘还没洗净,就来找她,还给她送了一箱子零碎宝贝。
她呢,就请吃顿西餐。而且最后他买单。
从他回来到现在,也没叙什么别来之情——先是给她答疑了一堆房地产相关问题,然后又听她展望什么“博雅俱乐部”,一句甜言蜜语没听到。
不过他也未曾抱怨,很耐心地陪着她天马行空。
租界里繁华依旧。路边的大烟馆里传出变了调的高声谈笑,巡捕追逐乞丐,苦力们疏通河道,挑走黄沙污泥。
林玉婵知道,自己不是黏人类型的女友。她并太不关心他这一路上的吃喝拉撒,也不喜欢缠着他问嘘寒问暖——他又不是小孩,能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不需要保姆。
她更喜欢跟他互相挑战,互相挖坑,最后在他眼里看到“阿妹好厉害,我甘拜下风”的神色。
虽然要实现这最后一条比较困难。十次里能有一次,就能让她飘飘然。
这一次,会不会呢……
她暂且抛开那些雄心勃勃的企划,追上苏敏官,带着一点难以启齿的愧疚,乖巧笑问:“去哪呀?要不要回义兴?我可以去帮你整理行李。”
苏敏官吓了一小跳,纳闷地看了看她,打趣:“哟,贤惠起来了。”
她更不好意思:“对了,还没问你路上顺利不顺利……”
苏敏官忍俊不禁。这都过去几个钟头才想起来问,反应速度追风逐电,赶上江高升。
他眼看林玉婵目光虚转,猜到她那点小心思:怕显得太冷落他,正在笨拙地找补。
苏敏官从口袋里摸出一片山楂糖,堵住她的嘴。
“去年此时,我曾以为,今后的一生,永远看不到你的好脸色,不会再听到你叫我的名字。我已经做好准备,过没有你、甚至被你恨的日子。” 他低声说,“所以林姑娘,你现在不恨我,还在信任我,还在跟我讲话,不管讲的什么无聊无趣的事——对我来说,都是失而复得的意外之喜。”
林玉婵脚底忽然拌蒜,被这句意想不到的直白撞得心房微颤,肚里的辣酱油横冲直闯,在四肢百骸里烧出突如其来的暖意。
苏敏官温和一笑。
“所以,不用琢磨怎么讨我开心。我一直很开心。就算偶尔让你气着,过后也是开心的。”
他话音刚落,一霎时的孤寂立刻被翩翩风度所取代,脸上笑意更深,往前一指。
“那么,假设你的情报俱乐部无可替代,并且不会受到洋人阻挠。”苏敏官往自己嘴里放一片山楂糖,“单凭你的会员加盟收入,恐怕依旧养不起一艘轮船。当然我也只是推测。咱们不妨去验证一下。”
林玉婵:“……”
他单方面输出了一排暴击,没给她丁点消化的时间。她眼眶都湿了,他开始若无其事地谈公事!
她心里乱乱的,也就顺从地点头,随后从心底绽出悄悄的笑容,向上偷瞄那端方如玉的面庞。
她摔入这个蒙昧而混乱的世界,以为自己活不过三天;可如今她活蹦乱跳。
既然活着,自己吃的苦,挨的饿,生的病,捱的打,受过的屈辱和不平,撞南墙撞出的满头包……哪一样不是意外之喜呢?
更何况,日子大体是越过越光明的。她甚至还有机会享受一些吃喝玩乐,还能挣到钱,还能交到朋友,还有一个喜欢牵挂的人……
简直算是喜从天降了。
码头人来人往。年关将至,众客商急于回乡,都在脱手清货。
海关检查员——又叫扦子手,举着细竹竿做的扦子,拨弄查验货物。
茶棉价格尤其贱。博雅上下已经达成一致,充分发挥本地商家的优势,低价租仓库,货物先囤着,等年后再等价格回升。
所以林玉婵看到那价格牌,心如止水,甚至暗爽。
苏敏官叫来那个曾经跟林玉婵对暗号的天地会码头工人,让他给林玉婵找了个空地坐下。
她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欣然从命。
苏敏官掸掸衣襟,信步汇入人流。
他亲和力大开,很快就和一个客商攀谈得热络。
那客商跟苏敏官勾肩搭背,高声笑道:“……价高价贱,总归回家过年是够了,一家人热热闹闹的在一起吃顿饭,比什么都要紧……”
苏敏官笑着附和几句,漫不经心问:“老兄,在下冒昧好奇一句,如果我有门路,能打听到最近一礼拜内,镇江、宁波、汉口地方的生丝收购价,你愿意花多少钱买?”
那客商微微一怔,看了看这年轻而稳健的新朋友,笑道:“你真的知道呀?来来,谈钱伤感情。附近有家‘芙蓉馆’我是常客,抽口烟,赛神仙,咱们慢慢聊。”
苏敏官笑道:“既然愿出一块洋钱请我抽烟,不如把这一块钱给了我吧?”
客商皱了眉,觉得跟他有点话不投机。
不过这小兄弟言谈可信,不像骗子。客商打两句哈哈,还是不情愿道:“好好,既然你知晓行情,我就一块钱问你买……看你也不是缺这钱的样子,真是的……”
这时候忽然有个码头工人小跑而来,低声朝苏敏官说了什么话。苏敏官拱手告罪。
“有急事,先走了。”
晾着那客商,一脑袋莫名其妙。
“哎,嫌少啊?那两块钱嘛……小兄弟,你别走……”
苏敏官从容脱身,远远朝林玉婵眨眨眼,手里比个“二”。
这人愿出两块银元买情报。
……
林玉婵兴奋地欠身,观摩苏·人见人爱·上海滩交际花·敏官三世,在码头上到处碰瓷。
短短一个钟头工夫,他约莫和五十人搭了讪。靠一副老天赏饭的卖相和口舌,只有七八个把他当骗子,剩下的都赏脸跟他攀谈几句。
大多数人都表示了对他提供情报的兴趣。十七个人愿意付钱。
“平均出价是一块半银元。”苏敏官回到林玉婵身边,接过码头工递来的一杯茶,一饮而尽润嗓子,“上海港注册在案、并且活跃于大宗商品的外贸商行约两千家。按五十分之十七的比例,最多六百八十家商行愿意花钱买你的情报,每家出一块半,每次收入银元一千零二十块,约合七百两银子。每年往返二十趟,便是一万四千两银子利润。”
林玉婵被他这个抽样调查的数据砸一脸,一时间有些语塞。
按他方才所言,一艘小型蒸汽快艇,往返货运,每年二十趟,每趟平均运费两千五百两,利润率百分之二十。
也就是说,成本达到四万两每年。
这一万四千两,根本连轮运成本也覆盖不起。
她想了想,马上说:“汉口茶叶公所愿意以优惠价提供码头泊位、补给、以及活动场地。”
苏敏官给她一个刮目相看的眼神,随后摇头:“一点小人情,也就能节省个百两银子的成本。”
“收益分成。”
“左手倒右手,还是入不敷出。”
“‘博雅俱乐部’可以在沿岸各开埠港口开张,不光是上海。”
“以沿岸各开埠港口的客商数量加起来也比不过上海——好,算它人数和上海差不多,你的利润翻倍,两万八千两。依旧不及轮运成本。”
林玉婵思维转得极快:“那么,在保证速度的情况下,这艘快艇可以兼做加急客运货运,补贴成本。”
“这方面的需求不是很高,真按你说的,大概能做到勉强不亏。”苏敏官也越答越快,“不过,如果我买了一艘蒸汽快艇,用来自己运货能赚大钱,为什么要外包给你,落得每年颗粒无收呢?”
他十分无情地甩出这句问话,眼角弯弯,等她接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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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5章
一连串的难题砸下来。林玉婵有点接不住。
明明自己在家里算的时候, 没这么尴尬呀!
她甚至怀疑,苏老板是不是故意把轮运成本说得高了……
苏敏官说过,也许会对她苛刻, 但不会算计她。
她必须想出更有效的方案, 来保证这个情报网络能盈利。
要是有互联网就好了。林玉婵想, 可以来个注册会员制,推广得佣金, 附带各种高端数据海量下载……就像后世的付费财经频道一样……
步子迈太大扯着蛋。在大清这种原始的商业环境下, “售卖数据”的理念似乎确实有点超前了。
她思考入神,长长的眉毛拧成结, 两只手不自觉地聚拢在鼻子下面, 用呼出的热气暖手指。
苏敏官坐到她身旁。
她的睫毛纤长,不算很密, 但却根根分明。有心事的时候, 她微微阖上眼帘, 整齐的睫毛那么一扫,整张脸就显得安宁。
他觉得挺有趣。大部分时间里, 林姑娘都是谨小慎微的, 年龄跟心眼儿一块长, 很机灵地在这片泥泞混乱的土地上自保。
可偶尔, 她又会流露出少年人独有的鲁莽冲动,甚至孤注一掷的勇气, 只为她心中某些掰不碎敲不烂的“理想”。
她心中似乎有一张蓝图, 绘着她认为的“理想世界”的方方面面。在她的认知里,这个世界理所当然, 肯定会在未来的某一刻成为现实。
她会不惜一切代价,往那个方向去努力。
有时候她得逞了, 在与世界的对垒中,小小地占据了上风。她就会美得不行,从早到晚飘上天。
有时候她失败了,只能咬牙抱头,承受社会的毒打。等疼过了劲,却又掸掉泥尘站起来,继续奔向下一个挑战。
“阿妹,”他忽然问,“为什么想到‘博雅俱乐部’这个名字?”
林玉婵怔了两秒,被他从沉思中拽出来。
“嗯,洋气时髦啊。”
“俱乐部”是外来词。在一切崇尚舶来的洋场文化中,显得很是高端,她觉得容易让人买账。
“不是俱乐部,是博雅。”苏敏官伸两指,从她挎包里抽出她的笔记,随意翻翻,鉴赏她那学生般的、青涩整洁的字体,“这么高调,不像博雅以前的作风。”
林玉婵笑答:“不然叫什么?与其随便起一个,不如给我们公司涨涨口碑。”
本来博雅公司女人话事,在大清商界属于先天不足,跟友商接洽时成功率打折;下属们清心寡欲不求上进惯了,很是安于现状。
但林玉婵算一算,照现在的盈利速度,要在明年年底达到一千两纯利,安全垫并不是很厚。
所以抓紧一切机会推销自己。
苏敏官看着她微笑,蓦然起身,伸手拉她:
“再跟我去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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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敏官似是率性而为,又似是心中早有宏图,引着她,目标明确地来到码头客运渡口,乘上了去陆家嘴的渡船。
林玉婵依然摸不清他路数,问:“那里有什么……”
他卖关子耍赖:“陪我去乡下玩嘛。”
一百多年后的金融中心陆家嘴,眼下确实是一派乡野风光。由于地价贱,洋行在此处购置地皮,设立仓库厂房码头之类,江岸工业初兴,黑烟冲天,机器噪音盖过了临近村庄的鸡犬之声。
英资“耶松船厂” 沿江而设,铺开一列车间、船排、仓库、绞车、缆桩之类。
船厂买办正跟洋老板说着话,弓腰驼背,不住点头,神态极为恭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