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意加深,轻车熟路, 自己给自己泡个茶。
博雅公司人丁稀少, 一人干几人的活计。也没买个丫头小厮什么的,有时候端茶倒水得经理亲自来, 苏敏官就不给他们添乱了。
林玉婵追着他不依不饶:“要是当时我答应了呢?”
苏敏官略带好笑地看着她:“容闳会拦着你的。”
好吧,无言以对。
不过她毕竟有准确的直觉, 知道上海小洋楼有价无市,没轻易掉入苏敏官的坑。
这么想想,略微气顺。
众员工跟苏敏官也熟络了,知道他是功夫茶高手,见他给林玉婵递了一杯茶,纷纷凑上来合法怠工,也过来蹭一杯。
常保罗好奇加入闲谈:“我有个做文书的姨夫,闲时也跟人炒地皮,但不知是怎么个炒法,应该是赚了不少钱,每次去他家做客都听他吹牛……他还拉着我投钱,我胆子小,没答应。”
林玉婵笑道:“改成入股博雅了,是不是?哎哟,受宠若惊。”
念姑也插话:“上次出门运货,碰到街上夫妻俩吵架,一个说如今地价高,要是把房子卖了,能去乡下置几十亩田。一个不准卖,吵得那叫一个凶。我当时还想,好好儿的卖什么房子?现在想来,一间城里房子换几十亩地,可不是划算么?换我我也卖。”
林玉婵笑道:“好啊,上工时开小差看热闹。下次不准啦。”
同时心想,又是孕妇效应。
自从她关注了房地产,才意识到身边人其实也都在聊它。
几个女工比较保守,纷纷摇头,觉得不靠谱。
“没凭没据的,那房子你买了不住,哪个知道是你的?哪日被人强占了,官司都拖你三五年。”
众人不约而同看向苏敏官,默认他是几个人里最高效的赚钱机器。
苏敏官失笑:“看我干什么。那种票证放在三五年前我可能会考虑一下,现在碰都不会碰的。现在新成立那些房产信贷,都是些跟风的皮包公司,谁知哪天就人去屋空,你打官司都找不到人。”
他从容泡茶,又半开玩笑道:“林姑娘,你想投资地皮,不如借钱给我。我刚看好一块可以建货仓的空地……”
林玉婵蓦然想起现代财经界一句流传很广的话:当公园大爷都在讨论买什么赚钱的时候,这东西的热度也就到顶了。
销售员本子里那一连串的客户名单——佣人、职员、小老板、阔太太——已经说明,炒房这件事,已经下沉到了最业余的百姓群体中。
它还能热多久?
难怪苏敏官谨慎。
相比之下,互联网时代的高级骗子,甚至不用开设实体店铺,只凭一个制作简陋的网站或者app,就能吸引受害者投资打钱——现代民众的警惕性还是有待提高,得跟老祖宗学习。
可是转念一想……王全真金白银地从中赚到了钱,还以此为资本来打压她。林玉婵好气啊。
苏敏官微微一笑,不再提这茬,忽然起身向外望了一望,拍拍林玉婵肩膀,示意她跟出去。
“来了!”
院门口人影一闪,进来一个扛箱子的力夫。
苏敏官接过箱子,打发力夫一角钱。
林玉婵开始以为是苏敏官的盘缠行李,再一细看,皮箱的卖相十分眼熟。
这不是史密斯的箱子吗!
苏敏官把箱子拎到办公室,笑着解释:“那家伙不告而取上瘾,不仅偷经书、撬墙砖,而且沿途收集了不少古物零碎,百姓的传家宝什么的,都装在这个大行李箱里。但是没有女奴帮他扛箱子,他交了罚款一文不名,请不起力夫,买不起船票,只好把那些东西当场贱卖……”
林玉婵吃了一惊,随即大怒:“他还偷偷搜集其他文物?我怎么没发现?”
苏敏官笑笑,示意她稍安勿躁,关上门。
然后他打开皮箱。林玉婵赫然看到了史密斯骗到的零七八碎:
史密斯有意在中国搜集古董,拿回美国拍卖赚钱,但他又不是专业考古学者,因此找的都是符合西方人审美印象的东西,什么佛像、手串、甚至春宫图……大部分都是“当代”物品,就目前来看价值不大。
但林玉婵也发现,箱子里有看似很古旧的石碑拓片,有锈蚀得不能看的古代铜钱,还有脆弱得掉渣、似乎很高寿的古画……
近代来华的西方人,面对一个数千年历史的古老帝国,犹如穷汉入宝山,看啥都眼馋。
就像那些到访埃及、波斯、印度、伊拉克的西方人一样。在他们眼里,这些国家也许曾经辉煌过,然而如今战乱丛生,迟早要完。当地人愚昧蒙蔽,目光短浅,白糟蹋了这片丰饶的土地。那些祖宗的东西留在他们手里是明珠蒙尘,只有带回西方,不管是装点宅院还是充实博物馆,才是物尽其用,才是拯救文化遗产。
很多来华的西方人,不论自身职业为何,回乡时大多像史密斯一样,良莠不分地偷带了不少零零碎碎。他们也知道大多数东西只能挂在家里当个摆设,但只要捡漏出一两件千年古物,这一趟越洋旅程就完全回本。
当然,在旅行的过程中,这些脆弱的文物损毁率也很高。这就不在洋人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林玉婵不敢乱动,兴奋地说:“先收着,回头找个专家鉴定一下……然后悄悄的在后院挖个坑,埋起来……”
她想,金山寺埋了宝贝,如今洋楼里又埋了宝贝,以后说不定还有机缘巧合,能截留更多的古董……是不是得给后人留个寻宝手册……
胡思乱想几秒钟,看看苏敏官脸色,她回到现实,讪笑道:“这一箱东西,花了多少钱?”
东西是他买的。她保护文物心切,也不能把这箱子当成囊中之物。
苏敏官忍俊不禁。没看出来小姑娘还很护犊子。别看她平时对洋人礼貌亲切,何时大方,何时小气,她也算得很清楚嘛。
他笑道:“我没说完。史密斯被汉口百姓人人喊打,哪有机会摆摊。他那些东西卖不出去,只好丢在码头。我捡回来的。白送。林姑娘出个运费就行,中午我想吃西菜。”
林玉婵侧首。办公室的窗玻璃上,映着一个隽秀狡黠的面容。
她才不轻易上当。想了想,推着他胸膛,一个圣诞式壁咚,按他在墙角,姿态十分威胁霸道。
“不许再跟我扯谎。花了多少钱,我原价买下,不占你便宜。”
对别人可以满嘴没真话,跟她就别装了。
苏敏官垂眸,看着那只扯自己衣领的小爪子,眼角一弯,轻声指点:“可以再用力些。”
她耳根激红,烫了似的放开他,眼前闪过一些在船舱里的、少儿不宜的情节。
“老实交代。”她两手叉腰,“不然饿着。”
“好。”苏敏官微微惭愧,笑一笑,改口:“不是我捡的。是……是我带着几个人,和和气气‘讨’来的。史密斯给得很爽快。”
林玉婵咬紧嘴唇,然而绷不住脸上逐渐绽放的笑意。
“那我就不客气了,嘻嘻……”
她突然转头。有个人就站在墙角,朝他们笑!
“弗、弗里曼……”
她瞬间尴尬。圣诞怎么在这!
圣诞过两天就要上船。林玉婵让她在上海观观光,免得辜负一次难得的远东之旅。但她归家心切,无心乱逛,每日只是翻来覆去地琢磨日后的逃亡路线,偶尔帮忙搞搞卫生。林玉婵进来的时候,她正在桌子底下捡碎纸。
圣诞生为家奴,事事谨小慎微。主人需要时她得伺候到位,不需要时,她必须尽可能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因此修炼出优秀的隐身技能。
她穿着汉女式样的皂衣,一副黑面孔,深棕色的柜子是完美保护色。要不是笑容里的八颗白牙暴露了她,林玉婵未必能这么快发现。
好在圣诞并没有中国人那些传统道德观念束缚,也早就把苏林两人当成一对,对眼前这场景见怪不怪,甚至觉得,现在不是应该来个吻吗?
苏敏官也微觉尴尬,后知后觉的想起来,自己方才被林玉婵按在墙上的姿势,其实不太雅观。
不过好在圣诞过两天就走了,不会把他今日这形象到处乱传。
他的大大方方跟圣诞打了招呼,寒暄两句,对她告知了史密斯诉讼案的结果。
圣诞跑回阁楼,唱了二十分钟的歌。
眼看午时将到,林玉婵来到位于天津路的一家西菜馆,豪爽地请苏老板吃饭,算是偿还他那一箱子宝贝的“运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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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3章
如今上海的西菜馆分两种。一是容闳带林玉婵吃过的正宗法式意式西餐, 聘请欧洲大厨,装潢十分高雅,当然价格也跟世界接轨, 租界洋人常光顾, 华人一般被挡在门外, 进都不让进。
林玉婵不稀罕去那里。
另一种就是所谓“海派西餐”,是上海开埠以来, 有人将西餐和本地口味土洋结合, 演变出来的一种独特菜式。而且由于广州开埠更早,这些时髦的西菜馆一般都有个广东人老板, 口味也相对清淡, 不会出现带血牛排之类的恐怖菜品。
价格也相对亲民,能让中产家庭偶尔来“开洋荤”。
“扬记西菜馆”的装潢布置皆是中式风格, 雅间里有个茶水小灶, 还供着灶王爷。墙上挂着几幅外销油画, 画的是“金陵十二钗”古典仕女。
滋滋作响的炸猪排盛在粉彩仙鹤瓷盘里,旁边配着辣酱油蘸料。洋山芋色拉五彩缤纷, 按照中国人的习惯加热到烫嘴, 盛在蓝地白花瓷碗里。由于菜牌上的洋酒常年售罄, 此时桌上放的是温热的绍兴黄酒, 旁边还附送一碟油炸花生米。
林玉婵空降大清以来,头一次下如此混搭的馆子。
不过炸猪排蘸辣酱油居然别有一番风味。她尝了一筷子就赞不绝口, 把盘子往对面一推。
“来来苏老板别客气。这是海派西餐, 平民食品,你小时候肯定没吃过。”
苏敏官抿嘴微笑, 放下筷子换刀叉,慢慢切掉猪排边缘的一小块肥膘。
“这么热情, 怕是别有所图。说吧。”
他看一眼那辣酱油,觉得颇为可疑,于是没蘸。
林玉婵笑道:“给你接风洗尘,没什么企图。”
“真是好心。”火盆燃得旺,室内温度上来,苏敏官扯开领口一个盘扣,温柔看着她,“既然这样,上次那最后一个鬼故事的结局,给我讲完吧?”
林玉婵:“……”
打死她也不乱给这家伙讲鬼故事了!
苏敏官就等她脸红,俯身拉过她的小挎包,略略一捏,里头厚厚一叠纸。
他笑而不语。
林玉婵无话可说,只能讪笑。
“嗯,是有点事……吃完再说。别影响胃口。”
“现在说吧。下饭。”
看这么厚一叠稿子,没三五天准备不出来。
苏敏官不禁好奇,她回到上海之后休息过吗?
林玉婵不好意思,夹一筷子洋山芋色拉,慢慢吹凉,一边看着苏敏官眼睛。
“苏老板……义兴有没有再买轮船的计划?”
义兴在稳扎稳打地扩张。苏敏官这一趟入内陆,沿途盘下不少货栈仓库泊位。这么多配套设施,只服务于一艘蒸汽轮船,岂不是大材小用。
苏敏官微微欠身,好一阵才说:
“有。”
林玉婵喜出望外:“洋人不封锁你了?”
苏敏官靠着椅背,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这姑娘面对他的时候,一如十五岁时的清澈透亮,喜怒哀乐都不藏着。
他那颗被一路航程冻硬了的心,又一点点软了下去,有冲动摸摸她的头发。
然而他脸上还摆着一副故作高深的神色,摇摇头,轻声道:“我自有办法。”
自从他做了那第一个吃螃蟹的华人船运,并且把一艘洋轮船经营得风生水起,其他船主也跃跃欲试,有余钱的开始向洋行询价,做起了鸟枪换炮的美梦。
洋人也要赚钱。抵制一个人容易。抵制一群人、一整个行业,那凝聚力就有点跟不上。
于是,尽管大牌洋行还都端着架子,但慢慢的,有些小本洋商开始将小吨位的、淘汰的、老旧的货轮卖给华人。从船上卸下来的机器部件、一些洋人不屑于修复的坏船破船,也有华人抢着收购,然后学苏敏官的手艺,拆了卖废品回本,从中再抠出几个完好的零件,一点点的自己“攒”。
于是如今的黄浦江上,也能偶尔看到属于华人的蒸汽小破船,玩命喷着黑烟,鸣着哀嚎的笛,追赶那中式帆船的优雅白帆。
在这种情势下,再搞什么全民杯葛,就显得有些儿戏。洋人只好听之任之。
苏敏官料定,如果此时义兴再流露出购买轮船的意图,洋商大概不会再把他拒之门外。
不过,准备一屋子竹杠,狠狠敲他一笔,大概免不了。
苏敏官思考入神,手中下意识地学林玉婵动作,最后一块炸猪排终于晚节不保,投入了辣酱油的怀抱。他毫无察觉,一口咬上——
他绷着脸,蹙了蹙眉。
真的还挺好吃。不知这搭配是谁想出来的。
“等我买第二艘轮船,”苏敏官问,“你打算做什么?”
林玉婵早有准备,吞下自己面前最后一块炸猪排,然后推开盘子,包里拿出厚厚一沓笔记。
“我想把这艘轮船包下来。”
她脸上笑盈盈,双手大大一张,绘出了自己的野心。
苏敏官一时间有些迷惑。
他不喜欢“我听错了吧?你再说一遍”这种套路。林姑娘从来说话很准,不在正事上开玩笑。而他的耳朵离年老耳背大约还有半个世纪的距离。
他也不会问“你要干什么”这种纯为满足好奇心的问题。生意人的基本素养,赚钱第一,隐私第二。送上门的生意何必问太多。
所以他直接道:“包一艘轮船,你知道需要多少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