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让大清是软蛋怂包,在中国的土地上对付洋人,还得靠洋人自己。
黑女奴圣诞依然精神恍惚,连连摇头:“不可能,不可能……我在做梦……”
白人老爷那文绉绉的宣言她只听懂一小半,只听到“自由”两个字。这两个字初时貌不惊人,然而在围观华人嗡嗡的议论声中,一点点的放大,伴着北风,在她耳边嘶吼。
圣诞突然跪下。最初的惊愕过后,满身满脸的恐惧。
“我、我不要自由……我要跟着老爷……我不要解放……我们的总统是戴维斯先生,我没听说过什么林肯……”
林玉婵走到她身边,蹲下,低声道:“还有什么顾虑?”
圣诞被人当成大猩猩几十年,其实智商很在线,自己缓过来琢磨一下,也意识到是这中国姑娘在煽风点火。不知变了什么魔法,把她变成了自由人。
“小姐,你满足你高高在上的慈善心了?”圣诞愤怒地竖起眉毛,低声说,“可我的儿子女儿还在阿拉巴马的史密斯庄园。今天我可以一走了之,他们呢?史密斯先生会把他们卖给别的奴隶主,然后改名字,我再也见不到他们……”
林玉婵安抚地拍拍她手背。她当然已经替圣诞想好了后路。
“史密斯先生有洋行合约在身,脱不开身,最早也得明年才能离开中国,否则要支付巨额违约金。”林玉婵淡定说道,“而你现在是自由人,你可以立刻离开他,乘坐越洋轮船回到美国,就说史密斯先生提前遣你回来,无人会怀疑……然后,记着,带上你的儿女,还有庄园里所有愿意逃离的黑奴,只要逃过南北边境线——《宣言》上是这么说的——只要一只脚跨入北方,就没有人再抓捕奴役你们,你们可以在那里定居、生活……”
柏赖克领事笑着点头。
作为林肯的忠实拥趸,他虽然认为“黑人当自由”,可思想还没先进到“黑人跟白人平等”,因此对圣诞还是怀有歧视,不肯靠近,也不肯触碰她。
他只是友好地微笑,在笔记本上写几行字,撕下来,请林玉婵递给圣诞。
“当然,过程中有风险,遭到追捕是肯定的——白人奴隶主武装,还有一些助纣为虐的你的同胞,不可轻易信任。”柏赖克说,“但我可以告诉你,你不是一个人——这是一条经过检验的逃亡线路,从你的家乡出发,沿途会有黑人义军保护。拿好,黑人女士,别让它落到坏人手里。”
圣诞捧着那张写有逃亡路线的半张纸,终于热泪盈眶。
她眼前仿佛出现了阿拉巴马的平原。黑暗笼罩大地,旷野广袤而荒凉。禁锢她半辈子的棉花种植园分布其中。她哼着黑人灵歌,裸着伤痕累累的后背,一手牵着一个小孩,循着北极星的方向,一路奔跑、奔跑……
路上也许还会碰见她的丈夫。
她哭哭笑笑,忽然擦干眼泪,纵身而起,抡拳头朝史密斯扑过去。
“恶棍!魔鬼!你这个道德低下的奴隶贩子,活着的吸血虫……”
史密斯清晰地知晓圣诞的战斗力,听闻她拳头的风声,吓得拔腿就跑,踩上雪泥,狠狠滑了一跤,他捂着屁股大叫。
“婊`子贱人!我养你到大,给你吃给你穿,让你养小孩,你就这么对待你的恩人?”
“放屁!”圣诞咒骂,“你才是婊`子养的!”
……
美领馆亲卫队不是吃干饭的。几杆枪挡住了发疯的圣诞。
“咳咳,冷静,史密斯女士……”
柏赖克停顿片刻,瞥了一眼史密斯先生,脸上闪过极其短促的、幸灾乐祸的一笑。
“圣诞·史密斯女士。我理解,黑奴跟从主人姓,从小叫到大,可能已经习惯。但据我所知,在美国境内获得自由的黑人奴隶,一般会给自己选一个新的姓氏,表示摆脱过去的身份,重新开始——你想不想也给自己选择一个新姓氏呢?如果愿意,稍后就可以跟我回领事馆,我会让人给你签发联邦公民护照。”
史密斯失声道:“我是阿拉巴马州的合法公民!你们北方佬休想抢我的人!她不是公民!在哪都不是!我不允许!我不允许那个黑鬼——”
圣诞恶狠狠地瞪一眼史密斯,往地上吐口唾沫。
“我这就改!”
不过,姓什么呢?
她脑海里出现一些模模糊糊的音节。来自非洲的黑人被押上奴隶船,在异国他乡蝼蚁般苟活,却依然有人不愿忘记自己的文化传承。他们会秘密地记得自己原本的部落名称,编在儿歌里,哼唱给下一代。
但是圣诞发现,那些所谓黑人传统,她早就想不起来了。
没有根基的传承,如同枯树上飘零的叶,终究会断的。
柏赖克建议道:“如果你记得你父亲的名字……没有?那么,据我所知,有些脱离奴籍的英语区黑人会选择姓弗里曼(Freeman)——自由人。如果你愿意,你在护照上可以叫做圣诞·弗里曼。”
圣诞没什么文化,听了只知道点头,笑道:“弗里曼。弗里曼很好。我喜欢。”
史密斯眼睁睁看着他的家奴变成“弗里曼”,咬牙切齿,无可奈何。
圣诞·弗里曼则仰天长啸,踢开史密斯的行李卷,在雪地里大叫大跳,把自己下半身都溅上黑泥。围观群众指着她嬉笑。
林玉婵很低调地站在几排群众后面,笑着看圣诞发疯。笑着笑着,却突然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心脏,眼中溢出酸楚的热气。
人世间的悲欢终究是相通的。即使是贱如尘埃的、一辈子没品尝过自由滋味的人,灵魂里也刻着对枷锁的痛恨。
这枷锁可以将她禁锢在一方小小的农场,让她一辈子不曾见过山脉彼处的风光。然而她依旧会在梦中化身飞鸟,去探访湖泊、草原和海洋。
当初圣诞对她横眉冷对,指天画地表示自己不肯背叛史密斯先生,那幅样子显得无比可笑。
林玉婵现在明白了。圣诞那副反应过度的模样,何尝不是在求助呢?只要小小的拉一把,帮她迈出反抗的第一步,之后的一切就顺理成章。
她忍不住侧身,轻轻靠在苏敏官胸前,听一听那温和有力的心跳,又迅速分开。
码头上一片混乱,没人注意这两个平头百姓,那一瞬间的小动作。
随后,林玉婵感到手心一凉。张开手,掌心被塞了五块闪闪发光的银元。
抬头,苏敏官和她对视,目露狡黠,故意做出很心疼的神色。
忽然,那边圣诞脸上的笑容消失。只听她小心地问柏赖克:“请问老爷,去美国的船票,要……要多少钱?我可是一文不名……”
“我可以赞助你的船票,”林玉婵凑近,对她轻声道,“条件是,你要作为人证,指控史密斯先生在华犯下的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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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和薄暮里,露娜鸣笛启航,离开汉口。
林玉婵呆在小小单人舱里,手脚摊开躺在床上,难得的伸了个懒腰。
终于没人跟她抢床了!
她欢快地哼歌。
汉口美国领事馆受理了义兴船运状告史密斯的案件。作为义兴的话事人,苏敏官要在汉口多耽一阵子,完成诉讼,再另乘快船返回。
至于圣诞·弗里曼,她当场获得自由,于民权上不再与史密斯绑定。于是在领取身份证件、优先录入口供之后,就乘坐露娜赶回上海,争取尽快买到回美国的船票。
有了圣诞的证词,再加上老轨等人证,还有那把碎铜钱,还有徐建寅修理蒸汽轮机的工作记录……证据链完整,史密斯再也无从狡辩。
当然,仅仅“破坏中国人的轮船”这一项罪名,不足以给史密斯定罪。不过幸运的是,露娜的头等舱里有不少洋人。史密斯阴谋破坏蒸汽轮机,也直接威胁了这些外国乘客的人身安全,必须严肃对待。
史密斯收到本国领馆传票的时候,那垂头丧气一泻千里的模样,林玉婵只恨自己没个随时拍照的智能手机。
还有雇佣他的洋行,闻讯赶紧派人前来询问,得知史密斯惹了如此麻烦,当场跟他吵起来,叫着让史密斯赔付因耽搁买卖而造成的损失。
“以夷制夷”大法好啊。
……
林玉婵重新独占舱房的第一晚,她在小床上各种打把势,摊手摊脚爽得够了,合上眼,躺了良久,居然开始失眠。
她想起分别之时,苏敏官收拾换洗衣物,她颇为不舍,主动过去亲他一下。
苏敏官耳根微红,说别闹。可当她作势要走,却被他捞回来搂在怀里,脸埋在她颈间,不声不响拥着,直到钟声响起。
他低声嘱咐:“别太累了。”
她记得他从容下船的姿态,背影和空中风雪融在一起。
林玉婵蒙在被子里想,他会不会也失眠呢?
旅馆里会不会有打鼾的邻居、聒噪的小二,会不会有不长眼的小偷盗贼,扰他清梦?
自己的被窝也突然冷了,寒风细细的灌进来。她左右滚一圈,然后再高高抬脚,把自己包进一个筒,捂了好一阵,还是有点凉。
没人跟她抢这个寒酸的被子。也没人跟她深夜学习进步。躺在枕上,没人在她耳边呵热气,一边躲她,一边不温不火的闹她。
就……感觉十分陌生。
都说21天养成一个新习惯。21天之前,她还是一个不喜欢卧榻之侧有旁人酣睡的独居小可爱。
这么快,习惯完全扭转了……
林玉婵绝望地想,以后不会一直这样吧,独守空房就睡不着什么的……太影响健康了!
翻来覆去一小会儿,她起身开衣箱,扯出一件苏敏官留下的衣裳,抱在怀里,美美睡个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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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婵顺利回到上海。抛锚的时候,码头上张灯结彩,又是几十串鞭炮迎接。
第一艘完成申汉航线的华人客轮,按时、平安回到上海,引人瞩目。
至于沿途的种种糟心和变故,都被压在了少数知情人心中,一点没影响乘客们的旅途体验。
在苏敏官的遥控下,义兴办事处立刻开始下一次航程的售票。窗口排了贪吃蛇似的队,看得旁边一众友商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看到没有?咱们以后也像义兴这样搞!不能拘泥守旧!洋人也挡不住咱们赚钱!”
林玉婵听到不止一个船商,这样教训自己的徒弟伙计。
在欢迎露娜回港的客人中,她似乎还看见了几个洋商。并没有来贺喜,而是远远的交头接耳,神色凝重。
中国人的船运力量,抢夺了本属于他们的长江客运份额,而且看这趋势,还越做越红火,还开始有人跟风……
林玉婵心里舒爽。这些意图垄断中国市场的傲慢洋商,总算遇到一个头铁的硬茬。
不服憋着。
一个单身女客独自乘船,本该是骗子小偷围猎的对象。但从汉口到上海,一路上完全无人骚扰。林玉婵昂首阔步走在码头上,周围非常清静。
因为她身后,跟了个铁塔一般的黑女人,虎视眈眈地瞅着一切不怀好意之徒。绝大多数人都没见过这物种,纷纷敬而远之。
林玉婵被圣诞“护送”了这一路,终于明白,为什么电视里那些霸道总裁,都喜欢随身带一堆凶巴巴的保镖了。
眼看自己像是摩西分海,面前的虾兵蟹将自动低头让路,那感觉太爽了!
林玉婵叫辆马车,回到博雅总部,看到那熟悉的大门,笑容满面。
与此同时,街道另一侧推来一辆小车。
推车的人穿着外国轮船公司的制服,弓腰凑近门牌,仔细看了看。
“博雅公司总经理林……”这人从车上卸下一个大包裹,扯着嗓子朝院子里喊,“越洋信!”
林玉婵喜出望外,赶紧上去认领。
“容先生的信!——哇,埃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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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9章
天寒地冻的时节, 街上没几个行人,院子里的人大约也懒,多半围着壁炉烤火。
但那送信的声音一出, 脚步声纷至沓来。林玉婵分辨着熟悉的声音。
“容先生来信了!”
“别走——哎, 我们老板不在, 我们代收……”
“保罗,别写诗啦, 来信了……”
院门开一条小缝, 随后,几声惊恐的抽气。
咣当一声, 大门重新关得严实。
林玉婵莫名其妙, 回头一看,笑得弯腰。
“是我呀!”她大声喊, “后面那个是花旗国黑人, 是跟我一块儿的!不是小鬼!不是绑匪!”
院门这才慢慢又打开, 露出一排狐疑的面孔。
“弗里曼,进来吧。”
林玉婵笑着推门, 把圣诞·弗里曼带到店面里, 跟大家简单解释了一下她的来历。
店铺里人还挺齐, 大家分坐四周, 偷偷打量这个相貌奇特的不速之客。
“女的。”红姑肯定地说。
“男的。”念姑迟疑道。
不过没人敢出来搭话。
好在博雅众人都比较思想开明,五颜六色的洋人见得多了, 不差这一个晒黑的。
大家围着圣诞唏嘘感慨了一阵, 老赵笑问:“能不能雇在咱们店里?当门神镇小鬼,一个顶十个。”
圣诞听不懂汉语, 但看神色也知道大家在夸她武德充沛,遂不好意思。
几个星期前, 她还恃力行凶,把这单薄的中国姑娘按在墙角,恶狠狠地威胁她“别管闲事”,现在回想,凶得一塌糊涂;
谁知她不仅管了这闲事,而且居然管出了意想不到的结局。圣诞这一路上,人在中国,心已经飞回美国,做梦都在盘算逃出史密斯庄园的路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