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商(大清药丸)——南方赤火
时间:2021-05-22 10:28:12

  “啊啊啊下雪了!才吃个饭的工夫就下雪了!可以打雪仗了!”
  说来惭愧,广东女仔林玉婵活了两辈子,没见过下雪。
  虽然地面上这薄薄的一层雪,跟她在照片里看到的能埋车、能堵门的雪乡盛况大相径庭,可那毕竟是真材实料的雪,可以拢起来捏成球。可以堆成小人的!
  可惜长江沿岸的雪量毕竟有点寒酸。林玉婵估算一下,把整个甲板扫一遍,大概能堆出个林翡伦那么大的雪人。
  ……算了。
  但这不妨碍她好好探索一下。戴上线手套,然后想了想,又跑到轮机室,再套一双防水橡胶手套,然后回到船舷栏杆,一点点扫出洁白的雪末。
  苏敏官跟了出来,同样是毡帽厚斗篷,提两个手炉,塞给她一个。
  “哟,少见多怪。”他可劲嘲笑,嘴角抿起一个好看的弧度,“这也叫雪呀?最多是个冰厂下脚料。”
  话音未落,眼前一花,一团没捏紧的雪球当头砸下。他灵活一躲,雪球擦着帽子,当场粉身碎骨,碎屑落入空气中,连个响儿都没有。
  林玉婵不服:“你见过大雪?”
  苏敏官笑而不语,目光在她肩头腰身上逡巡。
  他对大雪不感兴趣。昨晚跟她玩得实在是很出格。隔着三层衣,他依然记得底下痒痒肉的位置和手感。
  林玉婵被他看得心烦意乱,摘下橡胶手套,跳下舷梯:“哼,你也没见过。”
  苏敏官慢悠悠说:“小时候,上过京。”
  林玉婵:“……”
  又是小时候。
  怎么她小时候只记得写作业读课外书,春游最远也就去过罗浮山?
  苏敏官怜悯地看着这没见过世面的姑娘,大概觉得胜之不武,又补充一句:“全程有人照料,出门就是车马,只见过,没摸过。”
  林玉婵随后明了。大概是被家里安排,奔着联姻去的。
  不多问了,想来也没机会让他出门观光。
  苏敏官一笑,看到她头顶落了雪花,顶着一头黑白相间,很是有趣。
  刚要伸手给她掸掉,旁边一群电灯泡鱼贯而过。
  “老大,”江高升带着一群小弟,盛情邀请,“我们打听了,武昌城里有家浴堂,便宜又好,一块去吧!”
  苏敏官:“……”
  昨晚露娜“卸货”,难民们胜利大逃亡,悬在头顶的刀总算轻轻放下。船工兄弟们也都松口气,人人睡了个安稳好觉。
  今日休息一天,好好犒劳一下自己,更是应该应分。
  江高升催促:“快走快走!听说那里的搓澡工技术一流!”
  好在旁边有乖觉的,捅捅江高升,又指指对面林姑娘,挤眉弄眼,让他闭嘴。
  “干嘛捅我?”江高升不解:“……哦,林姑娘啊,林姑娘是不能去浴堂,那里只接待男客。不过你可以逛逛户部巷,那里吃食多……”
  有人把他拽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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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7章 
  苏敏官面不改色, 朝大伙挥挥手,拉着林玉婵跳下舷梯,这才忍不住, 弯腰伏在她肩头笑了半天。
  “怎么办, ”他悄声说, “说得我好想泡热水澡。”
  林玉婵也低声回:“今天早点回船,偷偷烧个锅炉。”
  苏敏官:“还想搓澡。”
  “自己扭着。”
  两人互相交换一个挑衅的眼神。
  码头上的坚硬泥土地, 已经被来来往往的客商踩成一片烂泥。好在两人都有准备, 穿了长皮靴。
  在没有市政工程的古代,下雪实在不是一件令人愉快之事。除了雪景美丽, 可以让风雅之士吟咏几句之外, 雪天出行各种不方便,对穷人来说, 更是一道难熬的关口。
  远处有寺庙在施粥, 队伍已经排出一里地。几家当铺门口也排了队。穷人们搜刮值钱的家什, 去当铺赎回自己去年当掉的棉衣。
  林玉婵记起来,自己当初刚刚降落大清的时候, 手上还有几道红红的冻伤疤, 因着原主营养不良, 从冬天拖到夏天, 经久未愈。后来吃饱了饭,又注意保养, 那些伤才彻底愈合。
  冻疮和伤口, 是这个年代贫民的日常。
  她在苏敏官纵容无奈的目光注视下,跑到寺庙功德箱, 施舍了一把铜板。然后笑嘻嘻跟着他走到长江渡口。
  对面的武昌城下,黄鹤楼银装素裹。薄雪掩盖了那本身有点残破的楼体, 整座楼像个素衣美人,静静地注视着风云来去。
  可是,通往武昌的渡口却堵住了。
  刚才吵着要去泡澡几个几个义兴大哥也傻在原地,尴尬地跟老板面面相觑。
  只有江高升愉快地招呼:“啊,老大果然来了,还是泡澡舒坦对吧?我说什么来着。”
  几个本地人边走边拉扯争辩。
  “不能走……还回来……洋人了不起……”
  林玉婵耳朵一尖,悄悄一拉苏敏官袖子。停住脚步。
  几艘小木船飞快地渡江而来,下来一群衣衫各异的武昌居民。他们说着气势雄壮的武汉方言,就算一句“下船”、“借过”,听起来都像是吵架。
  何况他们貌似真的在吵架……
  “不许走!”领头的中年人腿脚不便,让人抬在滑竿上,指着码头上一个洋人,喊道:“给老子回来!喂,大伙上,把他截住,莫要让他跑了!”
  林玉婵看着那洋人熟悉的轮廓,惊讶地发现:“又是史密斯!我还没去找他呢!”
  他倒先出了大风头,在民风彪悍的武汉,不知怎的拖了一群怪。
  史密斯转过身,一点不害怕周围的暴民,面色平静中带着点讥诮。
  “我是美国公民。请你们让路。”
  黑奴圣诞肩扛手提,负着一大堆行李,那箱包比史密斯上船时还膨胀了一半。
  由于负重,她走不快,被几个本地人截住,上手就抢行李。圣诞忠心护主,把一个八尺大汉踢倒在地,那人又在雪地上滑了好几尺,龇牙咧嘴地爬起来,气哼哼地检查掌心的擦伤。
  便没人敢去劫圣诞,眼看她用肩膀开路,护送史密斯又行几步,越来越接近汉口租界码头。
  忽然有人喊:“不能让他进码头!他要乘洋人火轮走!”
  那滑竿上的中年人大声向围观者解释:“这洋人是小偷!小人是武昌岳王庙的保甲委员,兼任庙祝。今日大雪摔了腿,派儿子去看庙。这洋人见庙里无人,撬了块砖,藏在包袱里要带走,还好让我看见了!过问时,他装聋作哑,假装不懂中国话,乘船就走!还唆使他那个黑小厮把我儿子打了一顿!小的已经报官,请众位乡亲们把他拦住,休要让他跑了!”
  追赶史密斯的十几个人,想必是这庙祝带来壮声势的。闻言齐齐点头,佐证这番话。
  围观人疑惑:“这洋人没事撬砖作甚?觑你庙里好风水么?”
  保甲道:“若是个寻常砖瓦也就罢了,他们洋人爱新鲜,我送他一车都无妨;可这块砖是当年岳爷爷镇守咱们武昌,监督烧制的一批老砖,有他岳家军的刻印,庙里总共没几块,我不信他是随手撬的!”
  众人这一下哗然,纷纷道:“敢偷岳爷爷的东西,不怕遭报应?”
  倒退回几百年前的南宋,武昌是岳飞北伐的大本营。岳爷爷在此处屯驻多年,当地人与有荣焉。
  虽说有清一代,岳飞这“抗金”的功绩似乎不太好听,朝廷有意打压岳飞祭祀,岳王庙的香火也一落千丈。但岳爷爷的事迹传说,还是一代一代地留了下来。
  此时听保甲这么一解释,不少人立刻怒发冲冠,仰天长啸,抡拳捋袖,眼看就要来个“壮志饥餐胡虏肉”。
  林玉婵看到,激愤的人众当中,似乎还有昨天认识的茶商朱老板等人,拿着拖把铁锹,熟练地调兵遣将。
  武汉人民真够忙的,怼完俄国人怼美国人。
  可想而知,洋人要在此处落脚生活,比在上海艰难得多。
  史密斯终于有点慌张。他躲在圣诞身后,大声辩解:“这砖是我买的!是我问庙里的人买的!金钱交易,买定离手,你们不能反悔,那是不讲信用!”
  保甲破口大骂:“老子的伢才七岁,他懂个屁!你给他几个钱他能把他亲娘卖咧!”
  围观人大笑:“把东西交出来!娘的,咱们一块上,十个还打不过他的一个黑厮?”
  ……………………
  眼看群情激奋,苏敏官在不远处微微蹙眉,微一伸手,拦住了义兴船员们想要管闲事的脚。
  今日算是彻底见识到了武汉三镇的民风。史密斯今日要栽。
  不过,要是真把洋人当众围殴至死,那可没法收场。
  在场这些闹事的“刁民”,虽说法不责众,大概不会通通掉脑袋,但为首的大概会砍几个,其余至少都是流放三千里。
  别人的死活原本不干他事。但他看到,已经有官兵闻声而来,拉着百姓询问情况。要是史密斯今天真死在这群人手里,他、林玉婵、还有诸多看热闹的船员,估计都得拉回衙门审一审。
  他朝众手下使个眼色,让他们看好林姑娘,自己整理衣帽,咳嗽一声,打算去客串汉奸,帮着圆个场。
  “诸位,我是搭载这洋人来汉的轮船船主……”
  自我介绍刚说到一半,忽然一个旗人营官纵马而来,不客气地打断了他。
  “肃静!”
  苏敏官微微一惊。他在绿营手底下吃过亏,不声不响退后。
  “总督大人到!闲杂人等退开!”
  一顶小轿摇摇晃晃地抬了来。兵丁衙役排开阵势,迎出一个威武大官。
  史密斯原本已经犯怂,抱着那装古砖的包裹,犹犹豫豫的要打开。一看见中国官员来了,当即面露得色,挺起胸膛,朝那轿子脱帽致意。
  喧哗的百姓一下子没了声,有人窃窃私语:“湖广总督!”
  有人犹豫着跪下,不知该磕几个头。
  但武汉人民对于父母官的尊重也仅限于此了。湖广总督官文,是个玩鸟弄鹰的旗人,坐这个位子全为监视曾国藩和湘军。在武汉三镇的茶馆烟馆里,百姓背地里讽刺道,说总督府有“三大”——妾大、门丁大、厨子大,讥讽他不谙政事,诸事决于家奴。
  所以这头磕得也很马虎。大多数人干脆趁乱跑走。
  苏敏官一回头,林玉婵不知何时也溜了,半个人影不见。
  江高升苦着脸打手势,指指汉口租界方向,表示自己拦不住。
  苏敏官心中隐约有猜测,冷漠看戏。
  只有那保甲,让旁人搀扶着,下了滑竿,俯身大拜,连呼:“父母官为小人做主!”
  这种民间闹事的鸡毛蒜皮,撑死了归知县管,本来不必惊动总督。但官文恰好来汉口视察商业,听到喧哗,又见此事牵涉洋人,不敢怠慢。当即丢下公事,过来刷个政绩。
  随从们叽叽呱呱,几句话说明了情况。
  那保甲磕头拜道:“小的先祖就在岳王庙里供神,传到小人这里第七代,小人实在不能让这庙里的一砖一瓦毁在小人手里!官老爷可怜见,请洋人归还古砖,小的愿自掏腰包,补偿洋人的损失……”
  虽然心中恨洋人,但也知道洋人在大清朝的地位。因此当着官文,保甲这番话说得低声下气,全无方才的豪放气概。
  雪地湿滑,已被来往人群踩成乌黑。保甲在地上,膝盖马上沾了黑泥。寒入关节,刺得他眉头连皱。
  倘若是个爱民如子的官老爷,此时该叫他平身,站起来说话。
  但在官文心中,洋人才是最要紧的。他压根没理那保甲,摆出一副笑脸,跟史密斯作揖寒暄。
  “……原来是洋行特派专员。不知在汉口还待得惯么?饮食可还适应?……”
  官文摆出一副亲民的面孔,屈尊纡贵跟洋商交谈,一边朝身边通译连使眼色。
  通译会意,赶紧提醒:“古德摸宁。大人,洋话叫古德摸宁。”
  官文:“……古德摸宁!”
  全然不知眼下已是午后,“摸宁”早过了。
  史密斯不说破,也做出礼貌绅士的模样,笑着捧了官文几句,然后说:“中国文化太古老了,连一块小小的砖头,都比美利坚国家的年龄大。在下实在是艳羡不已,只望归国之时,能带回些有意义的物品,纪念这个充满魅力的国家。”
  顿了顿,见这官员是满洲人,又笑着说了一句不知哪学的满洲话:“皇帝万岁。老爷吉祥。”
  官文一听,笑得眼没缝,连连拍史密斯肩膀。两人迅速热络起来。
  围观百姓面面相觑。
  有人试探着说:“可是这样洋人偷东西……”
  “放肆。”官文瞪了一眼,“人家仰慕我中华文化……”
  说到一半,又觉得有点别扭。毕竟这“中华文化”是几百年前的旧货,不关他满洲人的事儿。更是岳飞庙里的东西,能算啥宝贝?
  于是改口:“这洋人汉话也说得,满洲话也说得,文质彬彬,有礼有节,比你们强多了!我大清地大物博,无所不有,给他拿点东西回去又如何?看你们这斤斤计较的寒酸样儿,真给我大清丢脸!他要,就给他!”
  这话一出,众百姓皆露出难以置信之色。
  大家互相看看,推举出一个有功名的老先生,对官文蹒跚行礼,争论:“大人明鉴,这并非文化不文化的事,不告而取是为偷,就算是根绣花针,也不能让他随便拿。更何况……”
  官文不耐烦一挥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武昌城里,哪一块砖不是爱新觉罗家的?轮得到你们做主?——我是旗人,我做主,给他便是!左右,再拿五十两银子赏了洋人,给他压惊。莫让他觉得我大清国内皆是无礼无耻之徒,平白给我大清丢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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