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口,这个富有历史盛名的中南重镇,缓缓铺开在眼前。
租界和华界之间的隔离高墙正在修筑当中,蚂蚁般的民工来来去去。听到轮船鸣笛,纷纷停下来看。
如果说,上海是中国近代对外贸易的起始点,汉口则是长江中上游或中西部地区的转运贸易中心。和前几日到过的那些开埠港口不一样,汉口贸易兴隆,各种土货洋货堆满江岸。粗略一看,不仅有棉花茶叶,更有芝麻、大豆、花生、桐油、禽蛋、牛羊皮、药材、生漆、丝绸、盐、糖、米、木……
分门别类,都有各自贸易的小市场,另有各路商帮会馆,也是兴隆旺盛。
无怪武汉被西洋人称为“东方芝加哥”,自开埠以来,繁华程度直追上海。
林玉婵果然看到几家门口有铜钱标志的商铺,但都不是什么大生意——一家看风水算命的,一家卖鸡毛掸子的,还有一家剃头的——她试探着进去聊了几句,里头的老板伙计果然是同道,也知道今日有义兴轮船进港,都竖着三根手指,笑眯眯地跟林玉婵寒暄:“烦姑娘回去替小的张罗一声,同乡兄弟来剃头半价,我家手艺绝对是汉口第一!”
林玉婵感慨,有个全国连锁黑帮果然很方便,连剃头都有人管。
却不知哪一家,是当初向苏敏官预警“土匪袭击”的狠人呢?
今日因着赫德驾临,租界外墙巡捕林立,许多街道都戒严。穿着西式制服的海关职员正在访问商铺码头,调查记录贸易情况。
林玉婵辨认这些职员的面孔,失望地发现,大多不认识……
看来赫德招了不少新人。
正盘算,忽然有人从背后用英语叫她:“林小姐!”
她讶然回头,看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麦……麦加利经理?”
渣打银行的金发洋人经理,居然也出现在汉口,神气活现地拄着手杖,后头跟着好几个中国仆人。
“哈哈,想不到吧,渣打银行要在汉口开分行了,即将成为汉口第一家外资银行,在下这次是来选址的。”麦加利经理对她十分热情,摘下礼帽,笑道,“我们都听说啦,林小姐眼下掌管博雅公司,资金雄厚,贸易范围广泛……欢迎林小姐日后多多光顾渣打银行办理业务。能服务您这样年轻貌美的女士,我等不胜荣幸……”
麦加利经理的一张嘴照例抹了蜜,一口标准英文听得人耳朵熨帖。对女士的态度更是让人无可挑剔。他微微躬身,含笑看着她的手,等她伸出来握。
伸手不打笑脸人。林玉婵也勾一勾嘴角,谦虚道:“过奖。”
跟容闳交接各种财务手续、以及跟宝顺洋行交易原棉的时候,她也跑过不少次渣打银行,里面的职员们再也不敢狗眼看人低;麦加利经理也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个中国姑娘,一次两次拿着大额支票也许是凭运气,但再三再四地光顾他们银行,实在很有赚钱的潜力。
但林玉婵并没有跟他握手,只是淡淡一笑:“可是抱歉,我没有监护人呀,您忘了?”
麦加利经理脸色一黑。她还挺记仇!
“林小姐有所不知,为了照顾您这样的单身女性客户,我们渣打银行特意制定新规。您可以申请将大清政府作为您的监护人,只要缴纳一定保证金,就可以在没有男性亲属的前提下,办理开户手续。您要理解,这并不是偏见,而是出于对单身女士的保护……”
林玉婵心想拉倒吧。等大清亡了,你们别把我的钱给眯了。
跟麦加利经理比商业假笑,她甘拜下风。听他说几句话,假笑就挂不住,变成轻微的冷笑。
麦加利经理脸上闪过不悦之色,依旧礼貌地微笑,熟练地运用中国成语:“我们是破例邀请,林小姐不要不识抬举……”
“我还有事。再见。”
林玉婵撂下最后一句话,正要优雅转身,身边又有人开口。
“嗬,林小姐,脾气见长啊。”
林玉婵惊喜回头:“哟,赫大人。”
赫德还是喜欢亲力亲为,放着江汉关暖和的办公室不待,披着风衣,冒着严寒,亲自出来考察。白皙的脸庞冻得微微发红。
后头跟着两个随从,都在搓手跺脚,胳膊底下夹着厚厚的文件笔记。
林玉婵呵热双手,高高兴兴跟赫德握了一握。
跟旁边那个歧视大王相比,臭脾气工作狂鬼佬显得无比顺眼。
“赫大人气色甚佳呀,”她过分热情地寒暄,“海关招的新人面貌都不错,都是踏实肯干的苗子……江汉关大楼也漂亮,把旁边的教堂都比下去啦!”
麦加利经理被她厚此薄彼地晾在一旁,十分尴尬。
“那、两位聊,再见……”
得罪林姑娘还没什么,海关可是他的超级大客户。为着这层关系,他不得不捏着鼻子跟赫德那个Mick (爱尔兰乡巴佬) 周旋,每天祈祷大清政府赶紧把他换掉。
赫德今日看来心情不错,面色和蔼,笑着跟林玉婵问候闲聊:“看来生意做得不错,来拓展业务的?”
林玉婵赶紧谦虚:“给股东打工罢了,出来长长见识。”
赫德含笑看她一眼:“正巧,今晚有个酒会,林小姐要不要作为我的客人,去长长见识?”
林玉婵:“这……”
她答应苏敏官,天黑前回船。
犹豫的工夫,已经走出十几步远。
赫德收了笑容,轻声道:“行啦,Cockney(伦敦佬)听不见了,省省嗓子。”
林玉婵轻轻一吐舌尖。
她以为自己在利用赫德臊麦加利,其实赫德也在利用她做同样的事……
Cockney 真是不招人待见啊……
赫德停在租界栅栏门口,绿色的眼睛将林玉婵打量一番,微微笑道:“广方言馆进展顺利,等第一批学生结业之时,林小姐会收到结业典礼的邀请函。另外,我知道林小姐想要继续与海关合作,提供精制红茶。但很抱歉,明年的招标我不会给你任何倾斜,你需要凭能力投标竞争。还有……我在原棉出口报税单上看到了你的名字。虽然数额不大,但还要恭喜发财。现在我要去办公了。失陪。”
说毕,从随从手中接过手套。
林玉婵:“哎,等等……”
忙成这样啊?
那她也没法旁敲侧击了,尽量显得不经意,直接问:“赫大人留步。不知您要在汉口待多久?”
“问这做什么?”赫德丝毫不透底,笑道,“有事请去江汉关预约我的秘书。再见。”
林玉婵气得心里骂一句Mick。
露娜只停两天。
她追上一步,语气带了点刺,道:“大人如今越来越像大清的官了。出行排场够大的。这只要您在汉口待一天,码头街道全戒严,附近百姓走动都不方便?”
赫德轻微哼一声。林小姐还是那么天不怕地不怕,也就是看准了他们英国人非要秉承绅士风度,不会跟年轻小姐计较。要是换个脑满肠肥的旗人大官,她敢这么说话吗。
不过……谁让他是先进国度的文明人呢。
被个平民小姑娘怼两句,他又不掉块肉。
他微微一笑,心平气和地解释:“林小姐,你是没生着红头发绿眼睛。汉口最近排外风潮强烈,我来了短短几日,已躲过三次袭击……”
他话音未落,突然脸色一变,抄起林玉婵胳膊,迅速往栅栏后一躲。
与此同时,哗啦一声,臭气熏天。一个竹筐滚在地上。
两个随从本来行在赫德身后,这下躲闪不及,不幸被臭鱼烂虾淋了一身,破口大骂。
巡捕迅速出动,喊叫着去追那扔臭鱼的。
沿街有人用武汉方言叫骂:“板马日养的,你个番鬼给老子滚出克!……”
一句话没骂完,已经被长腿巡捕截住,大棍子打在身上,几声哀嚎。
林玉婵退后两步,躲开脚下的臭水,神色复杂。
赫德摊手,看看两边全副武装的巡捕,讥讽笑道:“瞧,他们对所有不了解的东西和人物都充满敌意,而且只会挑手无寸铁的人欺负。”
林玉婵给他一个同情的眼神。
怪谁呢?怪你那些挑起鸦片战争的同胞吧。
不过这话说出来,友谊的小船马上就翻。她不逞这没必要的口舌之快。
她只是耸一耸肩,说:“武汉民风彪悍,不似上海,对吧?”
臭鱼算什么。往后几十年,辛亥革命第一枪在这里打响,大清自此而亡。
就不拿这话吓唬人了。
她摸出两条干净手帕,递给两位倒霉的随从。
随从见她是赫德熟人,连忙接过,受宠若惊地道谢:“有劳姑娘。谢谢。”
然后慌慌张张擦手擦鞋。
林玉婵这下没法再赖着赫德了,跟他道别,然后故作天真,最后努力一句:“那、起码码头的哨卡可不可以撤掉?上船下船很不方便的……”
赫德朝她举帽,微笑道:“我会吩咐下去,让他们不要为难你。放心。”
-------------------------------------
林玉婵点点头,目送赫德进入江汉关大楼。
再坚持问下去,怕是赫德会起疑。
只能回去通知苏敏官,总税务司大人一时半会走不得,不如让那些太平军反贼趁夜下船,能不能逃走看运气。
但……还是心有不甘。
苏敏官给了她一百两银子活动经费,她还一文钱没用呢。
其实办法也有。譬如,花钱请当地天地会势力小打小闹,给这里的排外骚乱升个级,弄出点伤亡来。赫德为保安全,多半会提前离开。
但这种事风险太大,也会牵涉无辜。林玉婵也就是YY一下。
她转而回忆赫德的话:汉口最近有排外风潮,他这才会格外小心,风声鹤唳,以致戒严。
为什么呢……
轮船停靠的其他开埠港口,商业体量成倍增加,当地人忙着招商引资,对外国人整体还是欢迎的。
就算洋人傲慢无礼,仗势欺人,大清百姓习惯了忍辱负重,也不太会奋起反抗。
除非是真的发生了很过分的事——譬如有洋官洋教士侵占土地、奸污妇女、随意打杀平民,这才会激起民愤。但这民愤多半也会被当地官府迅速平息下去。
最近没听说汉口有什么大宗的教案。
林玉婵跨过没建好的隔离墙,看到不少小贩也谨慎地越界,在巡捕往来的间隙,抓紧时间朝洋人兜售廉价商品吃食。江边一座正在奠基中的大教堂,穿着破棉服的苦力身上散发臭味,正在咬牙搬石头,脸上迸出青筋。一对洋人牧师夫妇在旁观看。
“太不体面了。敬神的教堂怎能有如此肮脏的修筑过程。”洋牧师围着毛皮围巾,捂着鼻子,命令通译,“张,让他们把这些污秽的衣服换掉,否则明天不要来上工了。”
那个姓张的通译苦笑道:“这些人怕是没有第二件棉衣啊。”
洋牧师皱眉:“让他们去做啊!否则拿我的工钱做什么,买鸦片抽吗?”
通译没办法,用当地方言喝令苦力:“洋老爷嫌你们衣服脏,明天记着,都把衣裳翻个面儿再穿!”
苦力们顶着一张张麻木的脸,对此充耳不闻,肿胀的双手抱着石头砖,石头上染了皲裂的血。
林玉婵格外打量一眼那牧师。袍子上的徽章不认识,不知是哪个教派的。
不过,连这样的人都没被扔臭鱼,说明“排外”之事另有源头。
再穿过两条街,她皱了皱鼻子。
----------------------------
一股熟悉的臭味迎面袭来。再一抬头,远处空地上一片狼藉。
几十个中国人围着个红砖大楼,抡拳怒骂。方言她乍然听不太懂,但觉每滴口水里都带脏字儿。
红砖楼门口挂着木牌,上书“顺丰砖茶厂”。
墙角下污水横流,铺着死状各异的臭鱼烂虾,俨然一个悲惨的万鱼坑。
几个大眼睛大鼻子洋人躲在门内,嘴里叽里咕噜,打着手势,似是分辩,似是吵架。对面一群华人根本不听,也听不懂,声音愈发沸腾。
“懦夫,出来!”
“断子绝孙的番鬼,明日出门就翻船!”
----------------------------------
林玉婵停住了脚步,躲到几个看热闹的路人身后。
原来此处才是正餐。方才朝着赫德扔过去的臭鱼,只是一筐丢错了地方的“弹药”而已。
两个巡捕端着洋枪,严阵以待,却也不敢妄动。
“顺丰砖茶厂……”林玉婵心里盘算,“洋人开的茶厂?”
管洋人叫“懦夫”,她在别处没听过,看来是汉口人民的独特创造。
再看围着的一群华人,不少人号服上有淡淡的茶香烟火味,看样子也是当地茶行茶厂的人。
“我们汉口茶叶公所不是任人欺负的怂蛋!”领头一个小老板声音洪亮,举着个拖把喊道,“茶叶是中国人的生意,洋人凭什么进来捣乱!大家上!把那懦夫的妖物砸了!”
一群人齐声附和,作势要冲。被巡捕晃晃枪口,又赶了回去。
忽然胳膊一紧,有人将她一把拽到身边。
“啊,林小姐,你一定是上帝派来的天使。”有人急切地用英文说,“快跟这些傻瓜蛋澄清一下,我们外国人开茶厂,旨在公平竞争,并不想砸他们生意……”
林玉婵吓了一跳,挣扎出来抬头一看——
“维克多?”
维克多撩着一头金发,又惊又喜。
“来来,进去喝杯热茶。你不会是专门来汉口找我的吧?”
林玉婵惊讶之后,恼怒上头,冷冷道:“你怎么在此处?既然是随赫大人来出差,不在海关办公?”